【老街采风】潘大林:致敬!那些逝去的风景

 

乡愁是一枚古老的铜钱。...





郁江罗泊湾沿岸的水上人家。(廖贵钢 摄)

客家人有一首远祖遗留下来的诗,其中有两句:“日深外境犹吾境,年久他乡即故乡”,道出了移居他乡者那份复杂的乡情。

我也是个移居他乡者,二十多年前来到贵港,曾在老贵县的棉新街居住多年,整天与那些形形色色、五行八作的人擦肩而过,熟悉杂乱的响声和夜宵的气味,熟悉从晨曦中醒来的船家炊烟,熟悉那些疲惫却满载希望的眼神,有感于此,曾写下一篇题为《长街的风景》的散文,记录下了我的一些感受。多年过去,当年呱呱坠地的婴孩,于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我再回当年那些长街探望时,许多东西都随着岁月远去,风景已经不再了。



重走老街。(本文图片除署名者外,均为梁勇摄)

当然,有的房子还在,但已是门庭冷落,尘土飞扬,等待他们的,是即将拆掉重建的命运。他们就像一群蹲伏在墙根的老者,老眼迷离,抽着卷烟,晒着太阳,在聊前代传说,聊民国旧事,聊城中风月,聊江上烟云。这其中,有一幢老房子当年曾是裁缝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的某一天,岳父曾专门将我从玉林带到贵县,拿着一块他出差买回的毛料,要给我做一件上衣。那时候还用布票,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别说是毛料,就是普通的布料也已十分难得。外父在贵县生活过,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也许他觉得,要驾驭这块在当时还算比较贵重的布料,在玉林还找不到合适的师傅,只有在这自古就是通衢要冲的贵县,才有这样的裁缝高手在。

沿着大东码头上来,岳父将我领到街上,敲开一间店铺的门,一位戴着老花眼镜的老者将我们迎进店里。我们说明来意,师傅问我,你想做什么衣服呢?我说我想做一件西装,师傅说西装穿不了多少年的,人到中年之后,可能穿中山装更合适。就在一刹那,决定顿时改变了。当时我想,一件毛料衣服,肯定要穿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它不能再穿为止,长到过去很多很多年,那还是做中山装吧!

后来,这件“贵重的中山装”,我实际上只穿过一两次,好像还专门为它照过像。由于改革开放,国家与民族的飞速发展引起时代精神的巨大变化,已远非一套中山装所能涵盖得了的。



老街故事多。

十数年之后,我调到贵港工作,岳父和岳母来贵港看我。多年前,岳父曾随他姑母在贵县读过书,他的继父是从广东迁到瓦塘定居的黄姓人,一位行走于西江之上的船工,于抗战中为了排除江中的水雷,遇险而亡。此后,本来姓吴的岳父随了继父姓黄,原先出身于广东南海的大地主家庭,后来随了继父的姓,家庭出身便定为工人,这为他日后避免了许多麻烦,平稳地度过了自己难为人道的一生。平日里,即使对于儿女,他都绝少说过自己的真实姓氏和出身。

岳父来贵港的那两天,我带他走访了南山寺,他则带我穿过棉新街那狭窄的街道,走访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长久地站在某个大门前,定定地盯住门前的台阶,目光迷离而散漫,显然从中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我只知道,他姑母于解放后远遁他乡,杳无音讯。我想问他什么,却又不好开口,他也不向我们解释。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青葱的中学年代,那正是一个人最为敏感,也最为多事的年纪。此后直到辞世,岳父再也没回过贵港,他带走了自己关于贵港的所有记忆。

如今,老贵县的这些街区,沿江一面大多建筑已在旧城改造中快速地随风而逝,包括人们曾经呼吁要保留下来的港北区政府所在地,那里曾经挖掘出从汉至清的历代沉积,证实了一座古城代代相继的历史。包括民国年间建造的图书馆,一幢造型漂亮、风格独特的中西合璧建筑。包括天主教的神父楼、修女楼——现在尽管还在,但已是断墙残垣,很快就会夷为平地了。至于那当过清代四川按察使、代管四川总督印信的陈璚精心打造的怡园,还有在怡园基础上建起的达开高中,已然辨别不出当年风雅的印痕。那烟波浩荡、曾获东坡大学士题字刻石“南涧”的井塘,即使后来题字失传,陈璚再次补书,但还是敌不住岁月如流的巨大力量,至今已全然没了井塘的影子……



和老街坊交谈。

旧贵县能侥幸留下来的标志性建筑就是大南门了,听说市里已经立项拨款两千多万元,要将这老贵县最为久远的历史印记留存下来。徐霞客游记中曾有一语记及此门:“又西一里,由贵县东门抵南门,则大江在其下矣。”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从这里或登船、或上岸、或离乡背井、或衣锦荣归,它就像一位高龄的老者,看惯了生离死别的哭泣,也看惯了久别重逢的欢欣。它印象中的不管是苦难还是幸运,也不管是惨痛还是兴奋,都成了当地人最为珍贵的深层记忆,成了萦绕终生、挥之不去的乡愁。

乡愁是一枚古老的铜钱,尽管泥垢满身,但只要以回想加以擦拭,就会闪闪发亮。乡愁是一线地下的暗河,只要拨开岁月的杂草,就会看到它的静影沉碧和汨汨流踪。一个地方的乡愁,往往都会和具体的事物紧紧相连,一株古树,一幢老宅,一块汉瓦,一片秦砖,一级台阶,一峰古塔……它们紧连着人们的患难之情、乡邻之事、青春之爱和莼鲈之思。由此,这些事物的存与不存,去与不去,都会引起一些触动、哄动甚至争议,时代发展得越快,这些触动、哄动甚至争议就会越频烦,随着现代资讯的越来越发达,很容易会翻江倒海、轰动一时。



从西江大桥底出发。

作家往往对乡愁特别敏感,他们来了,从西江大桥底下由当年粤东会馆抵尝给李家的铺头开始,再到梓潼巷、大地巷,到旧八景之一的怀城紫水,到五甲巷,大西门、西门桥、神父楼直到大南门,我们沿着江岸一线,探访了秋风里暂时遗存的古宅老巷,辨认了遗存的断碑破瓦。走过历经无数历史故事的古郡大地,望着滔滔东去的西江之水,一时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那些逝去的风景,就像一队正在退午的老兵,带着昨日的伤痕和辉煌逐渐退出我们的视野,他们的背景,完全值得我们致以衷心的敬意。看到历史的印痕正在被时代的大潮迅速抹去,我们不禁自责:来迟了!我们既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拦截现代人对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既没有理由、也不可能阻碍当代生活要更新城市面貌的迫切渴望。我们能做的,只是放开自己的视野,对旧城做一番深情的回望,梳理一下地方历史的发展轨迹,从中发现一些可堪回味的悠长乡思。



在大南门留影。

尽管宏伟壮观的秦始皇阿房宫留不住,杜枚的《阿房宫赋》却给了后人以丰富的追念;尽管瑰丽丰瞻的洛阳众多佛家殿宇留不住,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却给了后人以无限的怀想。尽管今天的滕王阁已经一再重建,而非原来的模样,但正是王勃的《滕王阁序》,才使得它能穿越时空,永远屹立在故郡南昌边上。作家写文章,虽不敢寄望于流播千秋,但那份对山川形胜的驻望和致敬、对故土乡情的辨识和感怀,却往往能使一已之情与众人相通、与时代相感、与历史相应,那份形诸笔端的心底乡愁,给人在焕然一新的故国山河之中,留下几枚怀想的屐痕,给他人以一时的感伤、独特的感悟和长久的感奋。

这,大概就是作家们行走江干、寻访老城的意义所在。

作者简介



潘大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港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贵港日报社社长、总编辑,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文学创作一级,个人专著有《南方的葬礼》《岁月无声》《最后一片枫叶》《天国一柱李秀成》《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潘大林卷》《风雨荷城》《大林作品》(三卷)等十余种,曾获广西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中国作家协会庄重文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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