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廖静仁| 旧 址 (散文)

 





作者简介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出版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并长篇小说《白驹》诗集《观自在》等十余部。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旧   址 
(散文)

【湖南】廖静仁


旧址亦如初心,遗忘便是一种背判。

——题记



资水中游北岸,有一古镇,叫东坪镇,也有叫城关镇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安化县人民政府就设在这座古镇上。我要说的旧址,便在这古镇以南的沿河街。

旧址并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家乡在离古镇以下约25里的地方,亦傍近资水。家乡的山,不那么险峻,也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全是些依靠耕种或驾船营生计的百姓。却有一座千年古寺,叫慈善寺;还有一条险峻长滩,叫崩洪滩。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却幸运地走进了县城。

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其实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到底是受了谁的点化,一个仅念过初小四年的半文盲,尔后为谋生又不得不过早地浪迹“江湖”而步人了社会人生的少年郎,居然也异想天开地涂鸦起“诗”来。难道真个是“无知者无畏”吗?但仔细一想,我当时虽然并不懂得诗为何物,却已经学会了把那些从心灵深处倾诉出的语言分行排列地填进稿笺里,也学会了把稿笺装进信封往报刊投寄。

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年代,于我本人又正好处于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年龄段。

并没有经历很长时间,我的诗作陆续被采用了,而且还有人写出了赞扬我的文章,曰:《拉纤撑篙写诗文》。在小小的边远县城,我意外地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了。适时,县文化馆前任文学专干因荣升领导无人抓文学上的具体事务,便把我借来补缺。就这样,我成为了本家族中第一个被冠以“文人”的人物。而实则是个“三分之一”的准文人,也就是当年的三分之一文化站辅导员编制,一分由生产队记工,其二分由乡政府和文化馆补贴,工作量却自然不会轻松,辅导业余作者,编辑内部刊物。刊物属于文学季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能容纳十万多字,从组稿、编辑到校对,里里外外一双手,辛苦是一定的,但我很是乐意。

为什么乐意呢,我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支持着我,引诱着我。

条件也是相当的艰苦,文化馆住房较紧,编外人员一时间没有住房安排是情理中事。我便借居在早年间县剧团住过而其时已无人光顾的一栋危房的楼上。住宿和办公室就在一间木房里。几经装裱和检饰,也算是回事儿。夜晚是寂寞一些,但电灯还是明明亮亮的,在明明亮亮的灯光下,我十分乐意地干着笔耕的活计。

更具体地说,旧址就是在那一栋危房二楼的这间木房。

好在是濒临澄碧清澈的资水,想来也曾经有过如诗如画的一段岁月吧。任风吹雨打,吊脚廊柱却始终撑开着一片温暖的晴空。只是岁月也如资水汤汤一并流逝,其时政府已将沿河街列入新街筹建区域,这群吊脚木楼被拆除只是时间迟早的事。又正逢沿河街修改公路,而旧址地处低凹,两面的沙土往门前猛填,天晴是并不碍事的,一旦下起雨来,黄泥浊水把我团团围住,有苦便也无处投诉。一日三趟去食堂端饭菜时,故只好学猴子跳圈。但奇怪的是,一些业余作者们竟全然没有被阻拦住,仍然是三五成群地往我的陋室里挤。你来时,丢几块砖头;他来时,垫几方岩石;渐渐地,黄泥浊水中竟筑起了一条便道直通我那住处的楼口。

在那一处即将被时代遗弃的木屋旧址里,我却被信任与期望包围着。

“廖老师,忙吗?我想请您看篇稿子。”

“昨天送来的那篇稿子您看过了么?廖老师!”

全是发自内心的语言。我因得到作者们的信任而激动着难以入眠。

那样的时候,我确实是没有怀任何功利的目的,就连能否会被转为正式编制也没有想过,只一个劲地为作者们看稿改稿。于是,又有作者来时,自然是添了新话题的:“廖老师,您的眼睛好红啰!”我真想补充说:我的心里却很是甜呢!

偶有乡下作者来拜访为他们修改稿件并为他们的稿件提出意见的编辑时,怯怯然进到县文化馆,便挨个办公室探访:“请问,您姓廖么?”(因回信上署着有责任编辑的姓名),回答自然亦是彬彬有礼的:“对不起,我不姓廖。”沮丧之际又只好红着脸作说明:“我的一篇习作,是经廖老师修改后发表的。”或“我是一名业余作者,有篇稿子想请廖老师看看。”几经周折后,才终于找到了我的住所。

其实我的住所就在文化馆的斜对面,只相隔着一条新修的公路,怕是见我的衣着及所住房子与他们亦无多少优越处罢,那紧绷的心弦松弛了,把专为“编辑老师”所带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叶往我那堆满稿子的桌上一放,颇有些不信地叫道:“嘿,您就是廖编辑呀?”那沾着泥土气息的粗手居然拍到了我的肩上。我们便把花生或茶叶打开,一边品茶或一边剥花生,一边就东扯西拉谈起“文学”来。一谈便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就连夜色悄悄地浓了也不知道去拉亮电灯。有月光袅袅地盖过来,于是,我们就罩在一片素洁的清辉里了。

那时,我们的心境都如这月的清辉。

旧址前那条便道,渐渐地,竟成为编辑与作心中一条坚实又宽广的大道了。

是不是应该说声遗憾呢?那一条便道并没有能够长久地存在于我与作者们之间。不久我被正式招工转干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专干。消息传开,作者们纷纷来旧址的陋室为我祝贺。带来汽水、啤酒、罐头之类,我们举“瓶”畅饮,那是很容易让人想要高声吟哦“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诗句来的,但没有,而是面对着陋室宣布:“明天,我就要与你告别,搬进文化馆内宽敞明亮的干部宿舍了!”那完全是一种颇为自豪的口气。也许是应该忏悔的,我正应了那句古语:有了新鞋,弃了旧鞋。难道真是这样,艰苦的环境能够磨砺人的意志,一旦条件得以改善,人心反而会被腐化?那么,我以往的奋斗和努力,不又成为了一种过错?

是的,人是应该要有反思的,只有在反思中才会不忘旧址,永葆初心。

日落日升,时光流逝。然而流逝的仅仅只是时光么?

那些每晚必来报到的县城内的作者们,居然渐渐地来得稀落了,那些一有空闲就乘了汽车或机船来找我谈题材,请我看稿子的乡下作者也难以碰面了……不要问这是为了什么,不要问,我刚刚搬进新居,也成为一名正式干部了,我所忙碌的是要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买几套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衣服,也免不了常串一串这位或那位领导的家门,还美其名曰是汇报或请示工作,实则呢……我所约稿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或请政界权威人士题一题词,或请县外知名作家写一写回忆录及游记等文字,而且照样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偶尔有原先的文朋诗友找上门来,刚寒暄几句,便又被“更高层次”的来访者打断……是的,我很忙。

忙得淡忘了故友和旧址,当年的初心也已渐渐地被世俗的茧所包裹。

然而,有一件事我却没敢忘记。那便是想要回家去看看。

我确实己经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思亲之情是一定的,但是更主要的并不是省亲,而是要把我已经招工转干的消息告诉乡亲们——这块拥有古寺险滩的家乡山水,毕竟还出了一个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的名人!为了使家乡人高兴和诧异,我特意穿了一套料子很佳的毛呢制服,还专门找单位领导派了台小车送我回归故里。

我当时便想,虽然不是威加海内兮回故乡,但家乡的山会欢,水也会笑的。

但是遗憾得很,从小车里钻出来,我还有意敞开西服,也学着我所接触过的干部走路的模样进村,家乡的亲人们却似乎认不出我了,全都用陌生的眼光瞅我,就连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总希望我能有所出息的老祖母也并不见高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错了么?错在哪里?是我不该把近十年如一日的追求作为进入国家公职人员之门的“敲门砖”?并且还想敲开别的更辉煌的殿堂之门么?人啊,为什么总是难得清心寡欲,而要坠人世俗的泥坑,灵魂总是这般地卑劣呢?

悻悻然,我回到了单位。心里的寂寞和空虚,是很使人难以承受的。

当晚,夜已深沉,我却又失眠了……于是,起床独自一人走出了文化馆的院门,在月的清辉里徜徉,但我没有感叹,说:“只有月的清辉是万古如斯啊!”是不是鬼使神差呢?我又来到了昔日的住处,并且停住了脚步,是要寻找以往那条由作者们随意垒起的,曾经一度属于我也属于作者们的通向旧址陋室的便道么?

然而那一切全都不复存在了。

时代毕竟是向前推进的。昔日的吊脚木楼已经拆除了,从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栋崭新的高建筑楼房,有六层,共二十单元,而每一个单元与单元之间,又一律地隔着一道用钢筋焊成的栏栅作界线……其实又何止是这一栋呢?整条沿江大道的两侧,全是一色的大厦高楼,昔日的吊脚木楼,业已成为传说,任其汤汤资水流去,流去,流入历史。此时却仿佛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如枪弹般向我射来。

我的神情也恍恍惚惚了。

该怎样为我自己所走过的这一段心路历程作结论——忏悔?自豪?大概怎样作结论都并不是很理想的。于是,才如实记下这篇短文,愿读者诸君予以评说。

                  (在线责编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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