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契约精神”?这篇你肯定读过的小说给你答案 思想食堂

 

小虚荣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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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燕、祖峰、梅婷等九位明星朗读
著名作家毕飞宇带你共游经典的世界
在青少年时代,每一次阅读跟每一次经验一样,都会产生独特的滋味和意义;而在成熟的年龄,一个人会欣赏更多的细节、层次和含义。

——[意大利] 伊塔洛·卡尔维诺今日是世界读书日,我们一起来学一项读书的新技能吧。看看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毕飞宇,是如何将一篇大家耳熟能详的小说读出新乐趣、新观点的?

一个叫马蒂尔德的女人,因为虚荣,向朋友弗莱思洁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参加舞会,并在舞会上出尽了风头。不幸的是,项链丢失了。马蒂尔德为了赔偿这条项链付出了十年的艰辛。然而,十年后,她终于从项链的主人那里知道,所谓的钻石项链是假的。这就是法国作家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故事。这个故事甚至可以简化为一个等式:(女人)一晚的虚荣=(女人)十年的辛劳。


中国人很喜欢讲“因果报应”。所以,当年少的我们在教科书里读到时,很容易就把马蒂尔德的命运与因果报应联系起来。

而我们的语文老师,甚至很可能会对我们讲,这篇文章说明:第一,资产阶级的虚荣必定会受到命运的惩罚;第二,在小说的结尾,马蒂尔德在弗莱思洁面前露出了“自负而又幸福的笑容”,这说明劳动是光荣的,劳动可以让人幸福。

然而,这真的是莫泊桑想要表达的吗?这篇小说还能读出什么不同?毕飞宇对此做了一场有趣的试验。

文/毕飞宇

1
《项链》中国版


一天下午,我在电脑上做了一件无聊的事情,其实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把《项链》“重写”了一遍。我把马蒂尔德的名字换成了张小芳,把马蒂尔德丈夫路瓦赛的名字换成了王宝强,把富婆弗莱思洁的名字换成了秦小玉。几分钟之后,汉语版的而不是翻译版的《项链》出现了。

故事是这样的——

2005年,在北京,教育部秘书王宝强的太太张小芳因为虚荣,向富婆秦小玉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参加部长家的派对去了。派对结束后,项链丢失了。为了赔偿,王宝强和他的太太四处打工。

10年后,也就是2014年,这对夫妇终于还清了债务,他们在国庆长假的九寨沟遇上了富婆秦小玉。

秦小玉没能把苍老不堪的张小芳认出来,然而,张小芳十分自豪地把真相告诉了秦小玉。秦小玉大吃一惊,反过来告诉了张小芳另一个真相:“那串项链是假的。”



虽然是自娱自乐,但我的游戏依然有它的理性依据:今天的国人太物质,今天的国人讲虚荣,今天的国人爱奢侈。换言之,今天的中国和1884年——也就是莫泊桑发表《项链》的那一年——的法国很类似。

既然社会背景是相似的,北京的故事和巴黎的故事当然就可以置换。
2
中国版不成立的十条理由


但是,我沮丧地发现,仅仅替换了几个中文的人名,汉语版的《项链》面目全非。它漏洞百出,幼稚、勉强、荒唐,诸多细节都无所依据。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它的破绽——

第一,作为教育部公务员王宝强的太太,张小芳要参加部长家的派对,即使家里头没有钻石项链,张小芳也不可能去借。王宝强和他的太太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第二,相反,哪怕王宝强的家里有钻石项链,他的太太张小芳平日里就戴着这条钻石项链,可她绝不会戴着这条项链到部长的家里去。在出发之前,她会取下来。即便她不想取下,王宝强也会建议她取下。

第三,一个已婚的中国女人再幼稚、再虚荣、再不懂事,在丈夫的顶头上司家里,她也不会抢部长太太的风头,她一定会“低调”。

当然了,部长夫人的风头她想抢也抢不走,无论她的脖子上挂着什么。

以上三点是最为基本的机关常识。

第四,国人对假货在道德上是谴责的,在情感上却又是依赖的。谁还没买过假货呢?张小芳,一个虚荣的女人,她对假货一定是在行的。让她去借奢侈品,这不是张小芳大脑短路,是写作的人脑子短路。



第五,退一步说,这对夫妇真的借了,项链真的被这对夫妇弄丢了,可他们真的会买一串钻石项链去还给别人么?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还项链”作为小说最为重要的一个支撑点,王宝强夫妇的这个行为能不能支撑这部小说?

第六,就算他们买了一条钻石项链去还给人家,一条钻石项链真的需要教育部的秘书辛苦十年么?对了,还要搭上他的太太。

第七,好吧,辛苦了十年。可张小芳为什么要去洗十年的脏衣服呢?她那么漂亮、年轻。这年头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会洗十年的脏衣服?张小芳挣钱的方式有许多,唯一不可信的方式就是做苦力。

第八,作为仅有的知情者,秦小玉白白地赚了一条钻石项链,她真的会在第一时间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张小芳么?这种可能性有没有?有。更可能没有。

第九,这年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借了一条项链想在派对上出点小风头,这怎么了?怎么就伤天害理了?一位女士的小虚荣怎么了?那么多形象工程,动辄损失几个亿、几十个亿,这样的虚荣你不管不顾,你无聊吧?你吃了药再写好不好?你的情感方式不适合做一个作家。

第十,就因为女人的那点小虚荣,这个社会就虚伪了?贪婪了?吝啬了?腐朽了?肮脏了?愚蠢了?残忍了?丑恶了?卑劣了?奸诈了?在中国,女人的虚荣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能耐?造成中国严重社会问题的因素有许多,恰恰不是女人的虚荣。

这么好的一篇小说,什么都没动,仅仅替换了几个汉语的姓名,怎么就这样狗血了的呢?
3
忠诚与契约精神


也正是纳闷,也正是好奇,我把《项链》里头所有的姓名都换回去了。再看看,这一次我又能看出什么呢?

我说过,《项链》是清晰的,——大家都知道莫泊桑想说什么。但是,诡异的是,或许是被汉语版的《项链》吓着了,当我回过头来再一次阅读《项链》的时候,我的心里似乎有了阴影,我似乎不那么相信莫泊桑了。我从《项链》里头看到了别的。这些“别的”也许不是莫泊桑的本意,我该不该把它们说出来呢?

在莫泊桑的《项链》里,我首先读到的是忠诚,是一个人、一个公民、一个家庭,对社会的基础性价值——也就是契约精神的无限忠诚。




无论莫泊桑对资本主义抱有怎样的失望与愤激,也无论当时的法国暗藏着怎样的社会弊端,我想说,在1884年的法国,契约的精神是在的,它的根基丝毫也没有动摇的迹象。《项链》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项链》里的契约精神一点也不复杂,那就是“借东西要还”。这不是哲学的理念,而是生命的实践。

在践约这一点上,路瓦赛先生和他的太太马蒂尔德为我们树立极好的榜样。

即便是莫泊桑,在项链遗失之后,他可以挖苦路瓦赛夫妇,他可以讽刺路瓦赛夫妇,可莫泊桑丝毫也没有怀疑路瓦赛夫妇践约的决心与行为。莫泊桑不怀疑并不是莫泊桑“善良”,是他没法怀疑,除非他不尊重生活事实。

能在教育部混上书记员的人差不多可以算作一个“正常”人了,他的太太同样是一个“正常”人。在契约社会里,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契约精神已不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国家意识形态,而是公民心理上的一个常识,是公民行为上的一个准则。




它既是公民的底线,也是生活的底线。这个底线不可逾越。可以说,离开了契约精神作为精神上的背景、常识上的背景,无论其它的背景如何相似,《项链》这部小说都不足以成立,它的逻辑将全面崩溃。

在契约这个问题上,路瓦赛和马蒂尔德都是常态的。我有理由把这样的常态解读成忠诚。

在项链丢失之后,我们丝毫也看不到这一对夫妇的计谋、聪明、智慧、手段和“想办法”,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只有惊慌与焦虑。这说明了一件事,他们的内心绝对没有跳出契约的动机,一丝一毫都没有。所谓的惊慌与恐惧,骨子里是践约的艰辛与困难,同时也是契约的铁血与坚固。

契约精神是全体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在路瓦赛夫妇的身上,这种集体无意识在延续,最关键的是,它在践行。正因为他们的“践行”,《项链》的悲剧才得以发生,《项链》的悲剧才成为可能,《项链》的悲剧才能够合理。

《项链》其实是非常文明的悲剧。不是“文明”的悲剧,是“文明的”悲剧。所以,敬爱的莫泊桑先生,你全力描绘了马蒂尔德的虚荣,你全力描绘了命运对马蒂尔德的惩戒。但是,为了使得《项链》这部小说得以成立,吊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不经意间塑造了另一个马蒂尔德:负责任的马蒂尔德和有担当的马蒂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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