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负鼠之夜

 

这所住宅座落在通向峡谷的斜坡上。它的高处,挨着镇上那条杂草丛生的主街,是堂•曼努艾尔和玛利亚夫妇的住房,瓦顶白墙,木栏回廊。...



这所住宅座落在通向峡谷的斜坡上。它的高处,挨着镇上那条杂草丛生的主街,是堂•曼努艾尔和玛利亚夫妇的住房,瓦顶白墙,木栏回廊。低处,走下几步台阶,一侧是矮屋顶的橱房,仓库和女佣的房间,另一侧是水井和高低不平伸向谷底的畜栏,里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木瓜树,几棵枝条细长的肥猪树和红卡耶纳树。
在这明朗宁静的下午,可以听见那群正在刨土寻食的母鸡咕咕声,女佣人在水盆里洗衣服的哗哗声,以及响彻云霄的刺耳蝉声。
这时上方传来粗哑的叫声:
“罗莎!罗莎!拿咖啡来。”
这是堂•曼努艾尔的声音,来自上面的房间。
从走廊另一侧又传来夫人尖细的声音:
“姑娘,你没听见主人要咖啡吗?”
“听见了,夫人,我这就送去。”
她急急忙忙走进厨房,倒满了一杯咖啡,踏上通往上房的台阶。穿过前屋时,她看见玛 利亚夫人坐在摇椅上,扇着一把巴蕉扇。罗莎低着头走进主人的房间。
堂•曼努艾尔躺在吊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宽大的衣衫敞开着。他没有任何接咖啡的表示。门口的光线与房间的阴暗反衬出罗莎的侧影,在她那圆滑的脸庞和滚圆的胳膊上抹了一层薄薄的土色。
堂•曼努艾尔一边懒洋洋地望着她,一边用手摸着银白色的小胡子和瘦骨磷峋的下巴,色眯眯地挤眉弄眼。
“给您咖啡。”
“罗莎,你急什么?是不愿意别人看见吗?”
“别这样,主人。”
“真扫兴。你简直是一头桀骜不训的小母马。你应该温柔点。”
主人伸手接过杯子,罗莎本能地缩回手。
“今天真热,蒸笼似的,让我觉得浑身没劲。”他边喝咖啡边说。
他慢吞吞地喝着咖啡。每喝一口抬一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姑娘健壮的身躯。喝完咖啡递过杯子时,他那干瘦温热的手指故意触摸一下姑娘鲜嫩柔软的手。
罗莎赶紧回到厨房。
过了一会儿,堂•曼努艾尔慢腾腾地走出房间。在回廊,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妻子的身影。
“多好的天气啊,玛利亚。”
“太热,曼努艾尔。”
他从回廊的栏杆上探出身,望着那几棵纹丝不动的树,活动在树荫下的母鸡和罗莎,她正蹲 在石头堆上,搓洗水盆里五颜六色的衣服。
“玛利亚,连一片树叶都不动,简直像是蜡树。”
这时蝉叫声似乎更响了。
“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堂•曼努艾尔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妻子。在他眼里,妻子是那么平淡,枯瘦,苍老。
“可能夜里会凉爽些。”妻子说。
他转过头朝着阳光说:
“谁知道会不会凉爽。”
从远处一个畜栏里断断续续传来一头驴子的叫声。
“你好,美人。”
罗莎头也不回,仍旧埋头于她的水盆。她忽然想起紧裹两条粗腿的短裙,赶紧拉了拉。
“真是倒霉的日子。让人讨厌,连问候都没人理。”
罗莎愤怒地转过头说:
“我欠你吗?干么要谢你。你好大胆,还敢来找我。滚远点,别再来烦我。”
“上帝啊,这么凶,可别杀了我,乖乖。”男人用嘲讽的口气说。
他走近罗莎。把草帽推向脑后,微笑着看她。
“你听我说,何塞•拉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啥样的人吗?不了解你的浪荡生活吗?扒了皮我都能认出你的骨头。”
“别那么凶,罗莎,那样看上去太丑。你看看我这幅丑陋的鬼脸,天生就是为了吓唬我自己的。”
罗莎笑了。
“你可真是名不虚传,漂亮而又厉害。”
姑娘转回头,苦恼地望了一眼上房。回廊上没有人。她压低声音,紧张而又忧虑地说:
“你听我说,何塞,你还是快走吧。这会儿他们要是从上房看见我们,会责骂我的。快走吧,我可不愿意听别人的闲话。”
“他们为什么要责骂你?难道没有人保护你吗?我就是为此而来。”
“你要做我的保护人?”
“不,做你的美味和情人。”
“别烦我。我再跟你说一遍。”
“你听我说,罗莎,别那么傲气,我真地很爱你。我希望我们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真心实意地爱你。希望你允许我接近你。”
“何塞,他们就要出来了。他们会责骂我的。”
“好吧,我这就走,罗莎,不过有个条件。今天夜里你等着我,就在厨房旁栅栏这儿。我一吹口哨,你就出来。我们可以平静地谈谈。只谈一会儿。”
罗莎脸红了。
“何塞,你疯啦。你千万别来。”
“我就来一会儿,你一定要出来。罗莎,我们好好谈谈。”
何塞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依旧给她递眼色,嘴里柔和地说着。
“那间小房是不是你的住房?”
“快走吧,何塞,求你了。”
从上房的回廊里响起玛利亚夫人的尖声:
“罗莎,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何塞•拉蒙弯下身,顺着栅栏溜走了。
蜡烛吹灭有好长一会儿了。吊床慢慢地停止了摇晃。堂•曼努艾尔闭上眼睛可就是不能入睡。他又睁开眼,望着透过走廊反射进房间来的月光,倾听着水瓮的滴水声。
在旁边的床上,妻子也是翻来覆去,时而叹一口气。
“你好像也睡不着,玛利亚。”
妻子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我是睡不着,曼努艾尔,太热了。”
他又听见妻子的喘息和翻动声,水瓮的滴水声,木板嘎吱声。
“我也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直出汗。”
妻子应了一声,像是一句嘟哝或一声叫苦。
“呜呼……”
除了木板的嘎吱声,妻子的叹息和水瓮的滴水声,他又听见一阵口哨声。这可是方才没有的声音。是一阵快乐的,断断续续的口哨声。从街上由远而近,经过他们家房前,渐渐走远。好象走到栅栏旁,停下来。时高时低,吹得让人心慌。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吹响。
何塞•拉蒙停止了口哨。朝着明亮的月光,吐了一口气。他靠近栅栏,觉得嘴巴发干。住宅内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皎洁的月光下,看得见罗莎的房门紧关着。
“哎,该死的女人!”
他又吹起口哨。干巴巴的喉咙时而被憋得喘不上气。他解开衬衫,把草帽推在脑后。月光照亮了他脸上和手背上的汗珠。
“哎,该死的女人,她不会出来了。”
他两眼盯着那扇房门,又断断续续地吹起口哨。墙壁的白颜色衬托出房门的阴影,使他眼花缭乱。甚至都觉得那门是开着的,阴影便是屋内的暗影。他拾起一块石子,轻轻地投过去。石子碰到门板,反弹回来。在这宁静的夜晚,石击声显得格外大。他望了望上房和撒满月光的走廊,仍旧是静悄悄的。再看看畜栏,月光下,纹丝不动的木瓜树叶闪着亮光,石头墙也蒙上一层白色。那群母鸡栖息在一棵肥猪树的枝叉上。
他沿着栅栏往下走。
“哎,该死的女人。”
走到母鸡栖息的母猪树下,他脚碰到一个空罐头盒。他抬手擦了擦汗淋淋的脸,停住脚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拾起空罐头盒,塞进一些石子,靠近栅栏,猛地抛向肥猪树的枝叉。一声爆炸,母鸡群炸了窝。咕咕声,尖叫声,鸡翅拍打声,飞动声,响成一片。
堂•蔓努艾尔从吊床上抬起身子。玛利亚夫人也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声音?这么乱,曼努艾尔。”
“可能是负鼠在吃母鸡。你快点,给我拿盏灯来。”
母鸡的炸窝打破这宁静的夜晚。传到邻近的畜栏。开始听见狗吠和说话声。
“快点,玛利亚。”
玛利亚夫人急忙点亮气灯,走出房间。堂•曼努艾尔手里提着火枪。他们走下通往畜栏的台阶。
邻居的畜栏也有一个人,举着一盏灯和一把砍刀,身边围着几个年轻人,在喊:“在木瓜树上。我看见了。是一只大负鼠。”
堂•曼努艾尔走近树干,举起灯,照向树叉。树枝在树叶的映衬下,隐隐约约相似动物。
“在那儿。那儿,那个树叉,曼努艾尔。”
罗莎听见鸡闹声和狗吠声,不等穿好衣服就打开房门,想去看看畜栏。
“哎呀,何塞!”
她呆在那里,不敢出声。男人的身驱挡住了门口。在他身后,灯火晃动,声音杂乱。
“何塞,你怎么敢这样?”
男人已闪进屋里。
“何塞,你疯啦?”
“罗莎,你为什么不出来?”
“何塞,你走吧。快走吧,他们会看见我们。求你啦。”
男人关上房门,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听得见颤抖的声音。
“罗莎,美人。你为什么不出来?我要来,一定要来。你不懂这种事。”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罗莎的声音变脆弱而又紧张。
“你疯啦!何塞。哎,上帝啊,真苦啊!让我死吧!你怎么能这样。”
男人颤抖的声音:
“罗莎……”
越来越近。
“罗莎……”
他感觉到她的脸。
“罗莎。就一小会儿。亲爱的,一小会儿。”
“别这样,何塞。别这样。我要喊了,何塞。我要喊了。”
“堂•曼努艾尔,在这儿。”
外面的说话声使他放低了声音。
“罗莎,就一小会儿。”
黑暗中飘荡着何塞的气息,胳膊和双手。
“他们过来了,何塞。他们过来了。”
“不会的,罗莎。没事的,你别那么啰嗦。没事的,就一小会儿。”
黑暗中,她只觉得眼前和耳边,到处都充满男人炙热的气息。
“别这样,何塞。求你了,别这样。我可要喊了。我要喊了。”
“罗莎,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放开我!”
“罗莎。”
“放开我!不要脸的东西!别动我!别动我!”
“罗莎,美丽的宝贝。”
“放手!别摸我!你都掐死我了!”
两张汗脸贴在一起,喘着粗气。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低声说着。
“上帝啊。何塞,别……”
听不见男人再说话。她只觉得他在用力。
“别……呸!你嘴巴全是烟酒味。放开我!别亲我!”
“哎,上帝!别……这可不行。”
她拼命反抗。
“没事的,小宝贝。就一小会儿。”
“别……这可不行!”
她觉得快窒息了,发出呻吟。
“行了,何塞。行了,快放开我。”
“别出声,亲爱的,别紧张。不会有事的。我们就这样悄悄地干。悄悄地,美极了。”
听起来一切都平静下来。墙壁,月亮,畜栏,住宅,全都陷入黑暗静寂中。
“玛利亚,那姑娘怎么没出来?”
“曼努艾尔,别说话了。太晚了,试试看我们还能不能睡觉。”
“我睡不着。又折腾这么半天,我更清醒了。”
“呜呼。”
似乎是月光,使这平静的夜晚更加热了。
“什么时候天才亮?”
只能听见水瓮的滴水声。时而发出一声木板的咯吱声。一切都平静下来。
“真热。我闭不上眼睛,玛利亚。”
“呜……呼。”
堂•曼努艾尔闭上眼睛。可透过眼皮,他仍旧感觉到月亮的亮光。他又睁开眼睛。外面再次响起口哨。尖尖的,断断续续,速度挺快。好像来自畜栏,穿过街道,接近窗前,又朝小镇另一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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