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那段岁月,那段爱情

 

我的初恋是一道门槛,我跨过去了,又没有跨过去。它发生了,它过去了,它施施然地呆在那儿,像埃及大沙漠里的师身人...





我的初恋是一道门槛,我跨过去了,又没有跨过去。

它发生了,它过去了,它施施然地呆在那儿,像埃及大沙漠里的师身人面像,它注视着我,让我静不下心来。我再也无法恢复到恋爱以前心如止水的状态里去。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当一个人拼命回忆过去那些快乐的事情的进修,想起来的偏偏是那些心酸和痛苦。

那么,接受它们吧。因为它们是生命中最真实、最本原的东西。我的爱情也许不叫爱情,因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爱,在等待,在忍受。等待一次接一次的拒绝,忍受一次接一次的伤害。我所爱的人离我那样遥远——不只是空间上的遥远,而且是心灵上的遥远。在《圣经》中,刘对男人和女人说:“你们共进早餐,但不要在同一碗中分享;你们共享欢乐,但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像一把琴上的两根弦,你们是分开的也是分不开的;像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你们是独立的也是不能独立的。”这也是我想对我的恋人所说的话。然而,当我说出来时,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我们没有能够成为一把琴上的两根弦,没有能够成为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我伸出手去,握不住你的;我回过头去,望不到你的容颜。我不知道你是否找到比我还要爱你的人,但我自己已然无法再去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全身心地去爱。窗外,阳光灿烂,一如我们相遇的那一天。

记忆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人们往往事后才发现,真正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被爱却是幸福。可是偏偏有许多人,宁愿去爱人而不愿被人爱。——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小雅就是这样的女孩。

小雅跟我算是半个青梅竹马。

我的父亲与小雅的父亲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我的母亲当年把小雅的母亲介绍给她的父亲认识,所以我们的母亲是更加亲密的朋友。我们两家人,分别生活在嘉陵江边的两个挨得很近的小县城里。逢年过节,相互到对方家里作客。小雅有一个弟弟,我也有一个弟弟,四个小孩每年总有几次见面并且在一块儿玩的机会。我们并不能经常在一起,所以算不上完完全全的青梅竹马;但是我们又很早很早就认识了,时不时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所以我们两个算是“半个”青梅竹马。

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我不记得我是否欺负过小雅,让小雅哭过鼻子。在我仅存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过。我极其腼腆,对女孩子一般都是敬而远之。

最初的关于小雅的印象,能够记起来的是:有一次小雅全家到我家来作客,小雅穿了一件雪白的裙子,一尘不染,很是耀眼。那时, 我正上初二,小雅正上初一,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四个小孩在一起聊天,小雅说普遍话,还是一腔稚气的童音。弟弟悄悄在我耳边说:“她真炫耀,在我们面前说普通话,哼,臭美!”我对这位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也有些反感,大概是出于嫉妒吧——她那么漂亮,雪白 的裙子衬得雪白的皮肤像镀着一层银光。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比洋娃娃还要长,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惹得我想伸手去摸,却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她的眼珠有点进去,赤得很我就来深邃,还有点带紫色,像是电影里俄罗斯的小姑娘。小雅的普通话尽管不十分纯正,却具有一种特殊的高雅的味道,跟我们的土话有天壤之别。而我和弟弟呢,刚刚从外头野地里奔跑回来,一身是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公主,心里能平衡么?我和弟弟瞪着她,眼睛里有一些排斥的意思。那时,我还没有料到,几年以后,我会爱上这个磁人一样的小公主;我更没有料到,这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一场创伤的爱情,一场影响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爱情。这个在一大堆四川话中倔强地说着普通话的小公主,竟然是我生命中躲避不了的“克星”. 而小雅更没有料到,她对面这个脏兮兮的男孩,将来会那样深深地爱上她。但是,   这个男孩固执的爱,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伤害,他将像楔子一样楔入她的少女,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在拒绝他、伤害他的时候,也在拒绝自己、伤害自己。小雅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她连一只蚂蚁都也不会伤害,她却毫不留情地伤害这个男孩,同时也更深地伤害自己。这种伤害是不由自主的,连她自己地控制不了。小雅不想这样做,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她可以对所有人好,偏偏不能对他好。这是什么原因呢?谁也说不清楚。

“爱”与“死”是人生中解决不了的两大难题。人在青年时代被爱所困惑,在老年时代却被死所困惑,一生都不得安宁。爱像一把慢刀,一点一点地刺进人的肌肤;而死则是一把快刀,一下子就结束了所有的痉。我不害怕死亡,我却害怕爱情。我能够承受决绝的快刀,却不能够忍受延宕的慢刀。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能够表现出我的勇敢来,而面对爱情的时候,我却暴露出我所有的软弱来。

事情过去之后,最艰难的时期渡过之后,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说:谁也没有错。那么,错误出在哪里呢?当初,在我们犯错误的地方,有没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寻找了半天,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有答案,我们早就拥有了圆满。如果能够避免错误,我们就不至于受这么深的伤害了。埋在心里的痛苦,就像腐烂的伤口一样,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若是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倒会收口。

但我们谁有伤上加伤的勇气?

那时候的小雅,稚气十足,小辫子在胸前晃荡。她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女孩。以后,即使我最爱她和自以为最了解她的时候,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那天,小雅一边看书,一边把小辫子含在嘴里咬着。这时,小雅的母亲就会批评她,听到母亲的话,小雅才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把辫子抛到脑后去。我猛然想起刚刚读过的李清照的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不正是为小雅写的么?我躲在一边悄悄地笑。小雅问:“你笑什么?”我赶紧说:“没有什么。”于是,她又埋下头 去看书。

小雅埋头在我的一大堆连环画之中,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我的那一套《丁丁历险记》。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嘴唇像弯弯的月牙儿,两颊露出小酒涡。这下我可骄傲了,因为我是这些书的主人。小雅的母亲说:“你们出去玩吧!今天天气很好。”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各自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大人们在客厅里大声说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却出奇地安静。母亲说:“今天孩子们真奇怪,居然没有什么声响。”母亲是在客厅里小声说这句话的,我的脸却一下子变得很红很红。我偷偷地瞟了小雅一眼,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书,没有听见母亲的话。尽管小雅在认认真真地看书,我却浑身不自在。我老是认为小雅听见了母亲的话。听见了又怎样呢?

那一天,雪白的裙子在我的眼前荡漾着。那一天以后的许多日子,雪白的裙子依然在我的眼前荡漾着。以后,很爱打扮的小雅穿过形形色色的漂亮衣裙,长裙短裙,春裙秋裙,很多衣裙的样式我都记不得了,那件雪白的裙子我却永生难忘。我不知道小雅的那件白裙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大概在她箱子的最底下一层吧。而小雅一定不知道,这件白裙子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小雅再也不会穿它了,小雅已经长大,而白裙子长不大。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穿着它。那件白裙子永远也不会过时。

我们每隔几个月总能见上一面,相互之间很拘谨。母亲常常说我对客人、特别是小雅这样的客人不热情,,儿子的性格就是这样,也不能强求。那还是一段懵懂的岁月。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女孩跟我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

那次之后的许多次见面,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最关键的一次见面,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那一次见面,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这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情太强烈,所以才来得如此快!——爱情本来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积累而越来越深厚。

古龙《七种武器》

那是军训结束之后的暑假。长达一年的枯燥而压抑的军训像一段地狱之旅,熬过之后,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轻松感。天空一无所有,安慰在哪里呢?这时,正是一个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这时,我又与小雅相见。

这次见到的小雅,跟往年见到的小雅却迥然不同。女大十八变,小雅从豌豆公主一样的小小女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丰姿绰约的少女。小雅刚刚高中毕业,而我似乎已经饱经风霜。在“居之不易”的军校里挣扎了一年,看透了人间丑恶与凶险,我已习惯于冷漠。小雅对大学生活还一无所知,对大学充满了好奇。我却只能给她讲军校里的故事。她的辫子比以前更粗了,蝴蝶结飞舞着。

周末,我们两家人到一个湖区去旅游,我跟小雅在同一条船上。在军校里,平时根本就没有接触女生的机会,而我自己又是一个性格 内向的男孩,所以我在小雅这个“大女生”面前十分拘束。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沉默着。我划般特别用劲,仿佛要显示我在军校里训练出来的强健体魄。阳光在湖面跳舞,白鹭在我们的身边飞翔。

坐在我对面的小雅,一直在低头沉思。她在我的面前同样显得有些拘谨。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说,匆匆说出口以后,却又感到后悔:这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这是一句很傻的话。三言两语之后,又复归于漫长的平静。我问小雅高中里的情况,问她想在大学里念什么科目。小雅的回答是漫不经心的。女孩对我来说,仿佛就是另一个星球的物种,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爱听什么。本来,我比小雅大两岁,该算她的大哥哥了。但我对她似乎有点“怕”,我连教官都不怕,为什么怕这位“小妹妹”呢?我究竟怕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弃船登岸,我先跳上岸边,然后伸出手去接小雅。船摇摇晃晃,她轻轻地惊叫着。看到我伸出的手,她犹豫了一瞬间,把手伸给我。她的手指修长,冰凉冰凉的,我的手却很烫。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握着一位少女的手。小雅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把头埋得很低。然后,她想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我略微用了一点劲,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她愠怒的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松开了手。

从这刻起,小雅在我心目中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小妹妹了——那牵着手的一瞬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然发生。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爱情来得竟然是这样突然,这样让人缺乏准备,这样让人手足无措。从那一刻起,我看小雅的眼光跟以前完全不同。

爱情的性格是蛮不讲理的,该爱就爱,该恨就恨,水到渠成。理性与爱情无关。爱情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从来没有人能够抗拒它的侵略。英雄的拿破仑也抗拒不了约瑟芬,而海伦能够让一个国家为了她一个人而倾覆。在爱情肆无忌惮的侵略面前,我那当然也不例外地投降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痴痴地想:我生命中还有另一半,另一半在哪里呢?起初,另一个人的形象一点也不清晰,渐渐地,由暧昧变得明朗,由混沌变得清楚,由朦胧变得分明。谁是我失落多年的魂魄?谁是我仰望多年的女神?谁是我的肋骨?谁是我的爱?我就像一个雕塑家一样,让自己的作品慢地成形,最后终于显示出它芬芳的容颜;我也像一个园丁一样,让花卉自由生长,最后终于绽放出纯净的花瓣。

登岸的那一刻,风把小雅的发丝吹得飘起来,指过我的脸,痒痒的。纯情似水的小雅,一下子就占据了我整颗的心、我那颗没有被任何人占据过的心。那一刻,生命敞开了,明亮了。一个深埋在心底的缓地浮出水面——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汉字,它的肩头,它的脖子,它的脚趾和雪白的牙齿,我都可以看到,可以触摸到。我终于找到了 我的爱,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魂魄,我终于找到了我自己。尽管小雅对 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孩。

晚上,我们去跳舞。我的舞技很差,是姨妈教会我的,我还没有跟同龄的女孩跳过舞。搂着小雅的进修,我紧张得满头大汗,真比在军校里走队列还紧张。心里暗暗骂出息,却接二连三地踩了小雅的脚趾。到第二支舞曲的时候,小雅就不愿意跳了。但是对我而言,跟小雅跳了一曲舞已经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然后,我又约小雅去放风筝,去看电影,频频的去约她,连小雅的父母都看出点儿意思来了。他们含着笑容看着我们出门的身影。我与小雅走遍了小城所有的街道,谈了很多话,但是关于爱情,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假期结束时,我向小雅告别,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学校,我才铺开信纸给小雅写信,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信,也是我写过的最困难的文字,然后是焦灼的等待。

隔了很久,我才收到小雅的回信。

小雅的回信是冷淡的,她暗示我也许是误会了。她说她只是把我当作兄长来看待。而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拒绝的话,我一天也没有耽搁就给她回信,语气是决绝的,不回头的,强词夺理的,一封接一封。那些日子里,我不再像以前的那个我,不再理智,不再内向,不再腼腆。我拼命向温暖靠近,宁愿冒着被灼伤的危险。我知道,这一生中能够随心所欲所做的事情很少很少,这是重要的一件。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偏偏爱上小雅,反正是爱上了。我不知道对她是否公平,我只知道“爱”本身并没有错误。我在未名湖边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多么希望小雅也在身边,只要小雅在身边,我这一生便别无所求。湖畔有一对一对的恋人相拥而过,我独自一人,怀着相思和激情,怀着满足和想象。

燕园,拥挤而空旷。我爱的人在远方。

信越写越频繁,两周一封,一周一封,一周两封,小雅的回信却仍然不冷不热,收到我三四封信才回一封,而且每封回信不到我的信的一半长。对我来说,楼里的信箱有了不同的含意,每到中午我都盼着信来,有时是惊喜,更多的是失望。惊喜之后还是失望,更深的失望,因为小雅来信的语气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我盼着放假,盼着回家,盼着见到小雅。

见到她之后会怎么样呢?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她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会令她觉得无所谓。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回到四川,小雅她们没有放假,我便直接到她的宿舍里。小雅见了我很吃惊,草草地向宿舍的同学介绍我说:“这是我的老乡。”我心里很不高兴:什么叫老乡?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他是我男朋友”呢?小雅的心目中真的没有将我看作她的男朋友?兴冲冲的赶回来,迎面就是一盆凉水,让我透心凉。

晚上,我们跟小雅一起去看电影,同行的还有跟小雅同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小雅故意这样安排的,她是不是不喜欢跟我单独出来。一路上,我默默无语,她却跟朋友一起说出 的,仅仅是我乐意而已。小雅愿不愿意接受,我又怎能强求呢?想到这些,我突然心平气和了。

“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堂。吉诃德的名言。

很快,假期满了。我又坐火车北上,小雅没有来送行。我既希望小雅来,又不希望她来。在复杂的心情中,离开了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忽然之间,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原来以为回来以后会离温暖更近,而事实是相反的,我反而离温暖更远。我还不如把温暖留在想象中,想象中的温暖是没有形状的。有一位西方哲人说过:“假如一个人把全部心思倾注于一点,失败是难免的事情。”我的爱情也是这样的吗?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悲哀。多情与无情其实是一回事,是左眼与右眼的关系。我这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了,而这恰恰又是一场无望的爱情。我并不了解小雅,她并不是我眼中的那个“小雅”啊。

我记得我们在望江楼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她摊开自己的小手,数着手上的纹路说:“你看,我的命多么不好啊!”眼睛里飘逸着烟雨迷蒙的忧郁。我这才发现她还有另外的一面,忧伤的一面,深沉的一面。原来,我以为小雅仅仅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的她对未来的恐惧,我能够帮助她消除这种恐惧吗?茶水添了一杯又一杯,我们说了很多话,小雅座的脚下堆了一大堆瓜子壳。最后,茶水喝成了白开水。楼下,是千年以前就在奔流的锦江的江水。唐代的诗人们为它写下了无数的诗篇。

在北上的火车上,我想来想去,心里只有小雅。躺着一边读晏几道  的《小山词》,一边给小雅写信。火车在晃动着,写字很困难,但我坚持着写,尽力把每个字都写得最漂亮。我想一下火车就寄出去。其实,这也只是安慰自己而已,在跟小雅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呢?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黯然销魂,“不敢想思”又是种什么滋味?多情自古空余恨。如果你已经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深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那又是怎样的滋味!

古龙《白玉老虎》

从写第一封情书的时候起,我就被一种绝望所煎熬。

分别、相聚、再分别、再相聚……日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而我们也一天天长大,在吵闹与和好中,我从大一到了大三,而小雅也从高中毕业生成了大学里的老生。我们暧昧的爱情依然没有质的变化。

我的笔放要触及到伤口最深的地方,我快要写不下去了。

还是回到我所在的那片园子上来。与其说燕园是一个学术的圣地,不如说燕园是一个爱情的圣地。我在这个爱情的圣地居然没有饮过爱情的琼浆。身边无数风流的才子才女们不停地演绎着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而我无动于衷。我的爱人在远方,在巴蜀。晚唐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我的心情已经被李商隐写尽,我写不出什么新的诗句来了。我只能重复他的句子。我们牵挂的是同一个地方,和对我们的生命来说同样重要的一个人。

我依然不了解小雅,因为小雅不让我了解她。她躲躲闪闪地,藏在远方。即使我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好像在远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看我的文章,我自己最得意的为她所写的文章、能够感动好多女孩的文章,她却不看——虽她就是文章的女主人公。当我把文章的手稿、我无比珍视的手稿递给她的时候,她随随便便地就放在一边。那时,我所体味到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哀。

而小雅也不轻松,她承受着父亲的压力,承受着我的压力。她的父母已经认可了我们的关系,而我也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却觉得我离她太远了,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远”. 小雅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又说:“我不适合你”. 可是,她又觉得三年来亏欠我太多,同时又不敢违背父母的命令。最后,小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她在理智上接受我,在情感上不接受我。

我一直认为,爱情是可以水滴石穿的,爱情是可以愚公移山的。我为了得到爱情,可以承受一切痛苦。我可以为小雅做一切事情。爱情的本质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呢?根据我的切身体验,也许是痛苦。

大三的寒假,我回家商量工作的事情。我对小雅说:“为了你,我愿意回成都来,跟你在一起。”我果真在蓉城奔波起来。小雅说:“我可不敢让你因为牺牲自己的事业。”我说:“你比我的事业还重要。”小雅却哼了一声,转过向,把背影留给我。“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你还需要我做什么?”我有些着急了。小雅却不冷不热地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就是因为你已经做得太多,我才烦呢?”我们商量好去青羊宫玩。两个人都没有情绪,垂头丧气的。匆匆看完正殿、偏殿,我建议说:“找个茶馆喝杯茶吧。”小雅说:“我想回去。要喝茶你自己去。”看这样的形势,我知道再一起玩也没有意思,就顺从她的意见回去。回去的路上,小雅突然说:“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样对你,可是我不由自主就这样对你了。也许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她的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她埋着头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孩,我也很难找到像你这样的男孩子,可我……”我把小雅搂住,让她靠在我的胸口,反复对她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小雅心里也很难受,带着哭腔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佛看重一个“缘”字。我们真的“无缘”么?我不相信,我不得不相信。我与小雅真的是两颗星,运行在不同的轨道里,最多只能擦肩而过?那天,我第一次吻了小雅。这是相处这么多年里我们最亲密的一次,小雅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她好像很疲倦、很害怕。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我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那次见面,她的睫毛还是像当年那样漂亮。我轻轻地吻吻她的睫毛,每吻一下,她的 全身都抖动一下。我紧紧地抱着她,我能够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抖动。

小雅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皮裙,衣裙使她玲珑的身材凹凸分明。每一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如此合身。我又想起少年时代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公主。而身边一身黑色的小雅却给我以一种神秘的味道。她喜欢穿极端的,或者白色或者黑色或者红色。每种颜色的衣服都对应着她此时或者彼时的心情,同时也影响着我此时或者彼时的心情。

岁月不是白过的,每一分秒都有每一分秒的含意,每一分秒都有一些与它锲合的想象和情绪,每一分秒都有与它相关的人物和故事。小雅的一颦一笑已然渗透到我的生命里,像一棵根系很深很深的树,想砍也砍不倒。

似乎所有的长辈和朋友都认为我跟小雅是天生的一对。小雅却认为我没有给她时间,她依然不适应这样的关系。她说她没有成熟到可以谈恋爱的地步,她说她害怕受到伤害。我说,过去的三年时间还短吗?三年以来,你们宿舍里的女孩们不知换了几任男朋友,而我只爱过你一个人。难道我还会伤害你吗?小雅说,你又不是天天在我的身边,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否适合我。我顿时哑口无言了。是啊,小雅说得很对,平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对方的形象不过是通过自我想象而成。这种想象本来就用很大的偏见。对方并非如你想象有那样啊。

当外人羡慕地看着我们的时候,只有我们俩人心里知道,我们一直没有进入爱情的内核,一直在爱情的边缘徘徊。我作了多少次努力,小雅也作过许多次尝试,却仍然如故。

告别的时候,我们既没有提出分手,也没有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在成都的工作也尚未定下来。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男孩,在感觉上尤其显得软弱。回北京后,给小雅打电话,问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说,你自己的事,干吗问我。我说,你折意思是不是分手。她说,你怎么理解都行。我放下电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浑身一下子轻快了。然而,在晚上,创痛紧接着就侵袭而来。我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就像跌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昨天还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今天突然就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这样的感觉好不好受呢?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如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古龙《英雄无泪》

在创痛中,我选择了上研究生。我不是抱着“献身学术”的崇高目的上研究生的,上研究生纯粹是因为恋爱的失败。这在北大这所最高学府里多少有点不对劲。我甚至有点害怕那座城市了,那座小雅所在的、遍植芙蓉的城市。我一个人就呆在陌生的北方吧,像一匹受伤的狼,独自在旷野里舔自己的伤口。

我给小雅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既然心事都无足轻重了,那么这封信也写得很轻松。第一次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给小雅写信,我不再谈自己如何爱她,我只是谈我对她的工作和生活的一些建议。用那句人人都唱烂了的歌词说,就是“只要你活得比我好”. 谁伤害了谁已然不重要,只要爱过,就要关心对方的幸福。

很快收到了小雅的回信。这是一封比以往所有的回信要及时的回信。 这也是一封比以往的所有回信要真诚的回信。没有一丝敷衍的痕迹,是用心来写的。同样是熟悉的字迹,却是不同的语气和心态。

小雅说:“没想到会收到你这样一封信,它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四年中你给我的任意一封信。”她说:“我哭了。我不知你是用怎么样 的胸襟在谅解我,宽容我。你的磊落衬映着我的自私和虚伪,我无言以对。你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也是自傲的。你有足够的自己得到世间一切最好的。但你又哪些真诚、真心待我,小心爱护我,这样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平凡的我为什么会得到你的青睐,为什么又要处处去伤害你,只觉得自己好卑鄙,从没有认真去了解你、关心你,从来就把所有的不快、不满不分轻重地强加给你。其实在伤害你的同时,我自己也伤痕累累。这样做,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信笺上还沾着小雅的泪水,打湿了好些字迹。礁的最后,小雅写道:“这一次我更清楚地认识了你,我误解你太多、太多,对不住你也太多、太多,只有用自己的真心去补偿。”这封信又让我开始平静的心泛起了波澜,我该怎样回小雅的信呢?她是真的接受我吗?当梦寐以求的一切翩然而至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了。长久的伤害和猜忌,长久的拒绝和排斥,使我失去了获得“爱”的自信。

收到小雅来信的那天,我在未名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了一对一对的恋人、情投意合的恋人。我一个人,怀里有一封信。我忽然想起了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来:“古往今来的女人的呼号啊——‘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不过,角色需要置换一下,我这个软弱的男孩才是主人公,我连呼号的有。这片湖水,看过多少人间的,倾听过多少少年人的心声?而我在它的面前沉默着。我的心事,湖水知道的有多少呢?湖水早已无动于衷。

本来我已经退出了迷宫,现在,是否再一次走进去呢?好几天都睡不着觉,把小雅的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的伸展或者卷缩,千姿百态,它们就像蚕一样在我的心中蠕动着。隔了很久,我才给小雅回信。我在信中说,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是时间太长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关于“成功”的惊喜。我们又恢复了通信,不过通信的间隔变得很长。相互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是不是热烈之后静穆呢?

暑假回家,我们俨然以真正的恋人的身份来对待对方。小雅主动来找我出去玩,这在原来是人来没有过的。过去,她来我家的时候,情绪很低落,随便拿过一张报纸,坐在角落里,一看就是半天。现在呢,她高高兴兴地说话,甚至当着弟弟的面跟我说悄悄话。她帮我整理书籍和稿子,细心的样子就像是一位家庭主妇。照相的时候,她也跟我靠得很近了允许我搂着她的肩头或者腰。小雅梳头的时候,我歪躺在床头看她,她也不再害羞,而是带着一种炫耀的神情梳自己瀑布般流泻的头发。

我们一起去游泳。在我们的家乡,河流都还没受到污染,每条小河都清亮得可以看见底,就像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我们去游泳的 小河,两岸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小雅,穿行在树林之间,斑斑点点的阳光追逐着我们的车轮。小雅把头靠在我的背上,我听见了她轻轻的呼吸声。

到了一个小小的沙滩,我们向当地的船家借来一艘橡皮艇。我是旱鸭子,只好躺在橡皮船上晒太阳,而小雅却是游泳的高手,在水中犹如浪里白条,一眨眼就游了好远。游累了,她便游到船边,趴在船头跟我聊天。

小雅的头发湿淋淋的,一身鲜红的游泳衣在青波中分外惹眼。有时,她还调皮地向我泼水,或者轻轻地掀动我的橡皮船。尽管我知道小雅没有力量把船掀起来,我还是吃惊不小。我想回敬她的时候,她又游远了。我躺在船上,仰面朝天,用眼角的余光瞟水中的小雅。她在慢慢地仰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镀着一层金光。我慢慢地把船划近小雅,然后伸手捉住她的脚脖子,挠她脚心的痒痒。小雅挣扎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把一身湿淋淋的小雅抱上船来,让她跟我并肩躺在一起。我总是担心小雅的皮肤晒黑了,小雅却说无所谓,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让我又爱又恨。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上岸回家。累了大半天,回家的时候,骑车比去的时候困难多了。小雅说:“快点嘛,这么慢,老牛拉破车。”我回敬说:“谁让你这么胖呢。”小雅听了,在后面捶我的背,装着很生气的说:“嫌我胖,你去找一个苗条的女孩得了,我要跳下车啦!”我赶紧向她赔不是。她又突发奇想,建议说:“我们两轮流来带对方吧,让我试试带你。”我说:“你怎么带得动我呢,再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在前面拼命骑车呢。”小雅老在后面晃荡着,吵着要跟我换一换位置。

没办法,我停下车来,由小雅在前面骑,她果然骑动了。只是骑了几百米,就没有劲了。只好停下来重新让我在前面“掌舵”. 我稳稳地把住龙头,还伸一只手到后面去,摸摸小雅的胳膊。她的身子在水里泡了半天,胳膊也很凉。我问她:“冷不冷?”她摇着头说:“不冷。你看好路了。”恰好,前面有一个坑,我迅速避开,龙头转了一个大弯。小雅在后面惊呼起来。不过,有惊无险。那个暑假,是我们相处最融洽的假期。那个暑假,天气很热,也跟我们的关系一样。那个暑假,每天都是阳光灿烂,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的心是透明的。小雅的心也是透明的。那个夏天,欢乐颂响荡在我们的耳边。

女人的心事最难猜测。谁若花功夫去猜测女人的心事,他不是呆子,就是疯子。

古龙《绝代双骄》

暑假与寒假之间是漫长的分别。分别时的思念是刻骨铭心的,像是一个虫子啃着一张饼的边缘。

漫长的分别之间有一段短暂的相聚。因为相聚,假期对我而言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又一个寒假。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我跟小雅牵着手在街上散表示问候等,小雅流连在小吃摊旁边。跟所有的四川女孩一样,小雅 喜欢麻辣味道浓烈的小吃。每次出门,经过小城东门的一家小吃店时,她总要吃一小碗豆花。那是一家老字号的小店,掌勺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由于经常光顾,老婆婆知道了小雅的口味,每次都会在豆花里加双倍的调料,特别是辣椒和炒黄豆。小雅就坐在长条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家小店就像鲁迅先生小说里的小店,天花板被烟火熏得乌黑。只不过长条板凳上坐的不是孔乙已和阿Q ,而是一个楚楚动人的淑女。小雅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吃得满头大汗。脸上红晕泛起,艳媚动人。嘴唇也红艳艳的,没有打口红,却比口红美丽千百倍。吃完了一小碗,她还意犹未尽,于是又要了一碗。我在北方呆久了,不敢吃这样辣的小吃,便坐在一边看小雅吃,然后递一张手巾,老婆婆便替我递一张餐巾纸给她。

小店里有一个火烧得很旺的炉子。我呜并肩坐着,伸了手去在炉子上取暖。我把小雅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小雅默默地让我握着。我想起《红楼梦》中宝玉为晴雯暖手的情节来。我不是宝玉,小雅更不是晴雯,但是,我们却是现代社会是坚守古典爱情的两个人。有的东西,我们不轻易去触动。而有的东西,我们珍贵地收藏着。

小店里还有刚做好的年糕,我们买来放在炉子边上烤来吃。白居易有一首叫《问刘十九》的诗,写的也是这表场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的诗,跟我们眼前的情景一模一样。我们是否还有白居易当年的心情?

小雅有很好的酒量,朋友聚会的时候,她常常帮我应付酒局。一仰脖子,一大杯白酒就喝下去了。第一次,她大口喝酒的时候,让我和在座的所有朋友都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表面上很娇弱的她,也有刚烈的一面。她知道我不能喝酒,喝一点酒我就皮肤过敏,朋友敬我的时候,她当仁不让地抢过去,一口就干掉,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因此,朋友们都嘲笑我的怯弱,更羡慕我有一位“英雄”的女朋友。

有一次,我们应邀去参加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婚礼,我与小雅分别充当婚礼上的伴郎和伴娘。出席的好多人都说,我们简直把真正 的新郎新娘比下去了。朋友婚礼的那天,小雅喝了很多酒,因为大家都很高兴,我也没有劝她。回家的路上,小雅半睁着朦胧的醉眼,幽幽地说:“什么时候,我才能披上真正的新嫁娘的白纱?”结婚的朋友,年龄其实比我们还要小。我立即回答说:“你想什么时候,我都愿意挽着披了婚纱的你。”小雅却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那天晚上,在小吃店里就着年糕喝米酒,别有一番情趣。慢慢地,雪白的年糕被烧得焦黄焦黄的,分成两半,里面热气腾腾。我很心急,刚咬一口,舌头便被烫住了。看着我呲牙裂嘴的样子,小雅朗朗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她才想起来不该只是笑我,于是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很疼。尽管嘴唇被烫得很疼,但那是我最愉快的时候之一。我感激小吃店的老婆婆。

从小吃店里出来,夜已经深了,雪也下得很大了。小街上覆盖了薄  薄的一层雪。雪在温暖的蜀地是罕见的。何况是不期而至的雪呢?

何况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赏雪呢?

我们相拥着行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小小的县城,人们都睡得很早,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风。我们两在街道上是仅有的两个晚归的人,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小街上,有一种很悠长的感觉。小雅的身上穿了一件鲜红的毛衣,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很闲适很随便的样子,自然天成。毛衣透风,我担心小雅受冻,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落在小雅毛衣的衣领上,融化了,成为水滴,流进她的脖子,冷得她缩了缩脖子。我轻轻地替小雅拂去衣领上的雪花。拂不去,就轻轻地吹去。

我们真正成了“风雪夜归人”. 寒假里,我们还去歌厅唱歌。我不会唱歌,小雅的声音也提不高。于是,大多数时候,小雅在我的臂弯里轻轻地哼着歌词。话筒被闲置了。我不去看电视的画面,只看怀里的小雅,小雅比画面上的所有女性都要美丽。能够这样近地看着她,数着她的睫毛,我就满足了。小雅挑的都是那些比较悲衰的歌曲。不过,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小雅的内心深处的悲衰有多深。我以为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而我触及的却是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

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殊不知,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几天。不久,老婆婆的小吃店就关门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老婆婆年龄太大了,还是她的儿孙们都有了更加“体面”的职业?

我的一部分美好的记忆和一部分美好的生命,也就随着小吃店的关门而消逝了。它们再也不能为我所拥有。在我的心目中,这家小吃店比金碧辉煌的大饭店要高贵得多。大饭店在我的心中是无足轻重的,而这家小吃店却弥足珍贵。

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短?为什么不快乐的日子总是长?为什么我所珍惜的事物总是很快地消逝?

身上的创伤,可能是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古龙《不是集》

我们曾经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这是我们天真的想法。有的问题,不是我们所能够解决的。在那些我们最快乐的日子里,依然有一丝阴影。在小雅的笑声背后,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悲音。又一次告别小雅,并且约好秋天她到北京来玩。我的手上有了她的一叠照片。以前,我问小雅要照片的时候,她很不乐意给我,总是挑那些照得不满意的给我。我照样当作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现在,我手头上的都是她照得最好的照片,每一张上都有她甜甜的微笑。这些照片我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看上三两分钟,准能够睡上一个好觉。

然而,我总觉得让小雅等我念完研究生时间太长了。她孤独地呆在遥远的都市里,而我无能为力。仅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在北国枫叶火红之前读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人生在世/ 应该经受爱情的折磨。/ 我燃起蜡烛,让它在窗口一直亮到黎明。”我把诗句 寄给小雅,希望小雅能来北京,看北京的红叶和北京雪白的芦花。

小雅在电话里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她声音从电话那一端传来,就好像在我的身边哭泣一样。我顿时感动她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我手脚冰凉,尽管这是在暑意未消的初秋。

小雅终于到了北京。我在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是我们的告别仪式,而不是一次开心的旅行。我们都强作笑颜,心里有许多话没法说出口。一路上,我滔滔不绝地向小雅介绍北京的名胜古迹,说了一大半,我发现小雅根本没有认真听。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们在未名湖漫步。这是我四年以来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画面。当我们真正在未名湖漫步时候,我又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些让我羡慕的情侣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小雅到了我的研究生宿舍里,跟原来在四川的时候一样,有着好人缘的小雅很快就跟我的室友成了好朋友。我跟室友之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很少交流。而小雅一天跟他们说的话,胜过了我一个月跟他们说的话。我们沉闷的宿舍有了小雅,顿时亮丽起来。她坐在我的书桌前面看书,就像我平时一样。她躺在我的床上酣睡,而我继续在床边看书。小雅一觉醒来,说她梦见自己在北大念书。她说,北大的学生并不是一群书呆子啊,每个朋友都是那么有趣。你们脱离于外面的俗世,过着自足的生活。

小雅说:“要是换了我也在北大,会怎样呢?”北大里清贫的物质生活与富足的精神生活是分不开的,我说:“你能够忍受这份清贫吗?”小雅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为自己没有拥有过这样的环境而遗憾。外因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糊涂的女孩来说,它又太重要了。罢、罢、罢,世间哪有后悔药。”那时,北大的柿子林还没有消失。小雅吃惊地发现那么多红艳艳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坏了,而树上成熟的柿子也没有人去摘来吃。她叹惜说:“真可惜啊。”我说,也许柿子处于北大的核心地带,人来人往,谁也不好意思去摘柿子。小雅说,在四川的时候就很喜欢吃柿子。

于是,我到校门外买了一堆火红的大柿子,在巴蜀没有这样大和这样红的柿子。谁知拎回宿舍的时候,柿子在自选车的车筐里颠簸坏了,成了一堆浆糊状的东西。我在沮丧之余,发现居然有一个柿子逃过了劫难,还是好好的。我挑出这唯一的一个柿子给小雅吃,她吃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吃,轻轻地咬了一口,照样弄得满脸是柿子的汁水。我们相对而笑,这是我们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最心无芥蒂的一次。

说爱是艰难的,说不爱更是艰难的。许多年的风霜之后,依然是不爱,我们双方都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有些坡坡坎坎是我们爬不过去的。那天晚上,我们相拥了一夜,窗外是圆明园的月光。那月色是青色的,有一种伤人的刃。我们坐在床头望着月亮,屋子里没灯。小雅的胸口戴着一个玉雕的小兔子。小雅是属兔的。我趴在小雅的脑前,将这只小兔含在嘴里,仿佛将小雅含在嘴里。小兔冰凉中又 透着一丝温热,就像它的主人。小雅告诉我说,有一次,她起床的时候,发现枕头边上没有了小兔,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急得哭了起来。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发现小兔掉在了床下。“这是你的护身符,千万不能丢。”我对她说。她狠狠地点点头。

去西山,去颐和园,去圆明园,去鲁迅故居,我们都手拉着手,我把小雅的手握得很紧,握得她都有意见了。因为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跟小雅手拉着手了。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恨不得让我们手上的纹路都合在一起。我一个人走了太长的暗路,太需要有人同行了。人生中,真有一个人能够跟另一个人一起走一生么?

北京的景色都是平庸的,只是有了小雅,才变得生机盎然,魅力无穷。小雅却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刚刚几天的功夫,北京的干燥就伤 害了她娇嫩的皮肤。我心疼得不得了。出门的时候,我和她去买一顶遮挡用的小帽子。本来是一顶实用的帽子,但是戴在小雅的头上,又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卖帽子的大妈称赞说:“小姐戴上这帽子,就像是外国姑娘。”我让小雅在原地转了两圈,果然有一番异国的风情,让人想起西域古代的姑娘们来。

这时,我就想,假如上帝给我一次施展魔力的机会,我的选择一定是:让北京城不刮一点风沙。不是因为替北京的一千万人口着想,而是为来北京短暂旅游的小雅着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处于爱情的旋涡中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自私?

那些天,北京好像只是为我们两个人所拥有。

我有时候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所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十天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小雅只能在北京呆十天。

我发现今年小雅瘦了许多,腰肢盈盈一握。小雅的消瘦是什么原因呢?是我的爱让她进退不由,还是她在担忧自己的将来?是她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都是,又都不是。离开我之后事,小雅将一个人随生命的风霜,她纤弱的双肩经受得住这一切么?

我们游览的最后一站是植物园。我们选择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一路上,我给小雅拍了很多照片。她在荆棘丛中微笑,她在参天的古木下微笑,她在卧佛寺的门口微笑……每一处的笑容都有不同的风姿。我记住了小雅笑容,而忽略了风景本身。我们走到了樱桃沟的源头,装了一大瓶冰凉的泉水。小小的泉眼,汩汩地流淌着。小雅靠在写着“水源头”三个字的大石头前照了一张照片。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了,是不是看到了“水源头”而引发了许多的联想?

我们还是看了曹雪芹的故居和梁启超的墓地,小雅对这些古迹都不感兴趣,偏偏喜欢自然的草木。她还太年轻,没有一点点“历史”的感觉。她只对“此在”感兴趣。对着残垣断壁,我却一个人感慨万千。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到,为了一对青年的爱情,一座城市倾覆了。我禁想,前世的这些残垣断壁是否曾经为前世的我们倾覆过?小雅可不愿想这么多,她采集了一大包野花,编成一捧五彩缤纷的花束。她抱着这些花,一路上,引起不少人频频地回顾。既是看花,也是看人。我都感到骄傲极了。而小雅呢,走路的时候,都有点蹦蹦跳跳的,就像当年的小女孩。

一块小山坡上,有一群牛在悠闲地转悠,我们与它们行走在同一条小径上。我们即使在旅游之中,也没有牛们从容的心境。我们行迹匆匆,像在摆脱着什么,又想在寻找着什么。小雅说:“我下辈子一定要当牛。”我问她:“为什么呢?”她说:“牛善良、单纯,不像人那样有这么多坏心思。”小雅的这句话后面有很深的含义,而某些含义是我所不知道。以牛为背景,我又给小雅抓拍了好几张照片。只有牛们却毫不在乎小雅的美丽,它们一会儿埋头吃草,一会儿四处张望。我最羡慕牛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吧。

我能像牛们一样不在乎小雅吗?显然不能。

许多照片我都洗了两张。一张小雅带回家,一张我自己留着。这些照片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她以后还会来北京,还会来同样的地方,甚至让我作陪,但是绝对不可能再有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之间也再不会有现在的关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诗。我们都将经历这样一个历程。苦涩而酸楚。这是一场知道结果的爱情,知道结果是悲剧性的爱情。

分别前一天的晚上,几位朋友为小雅送行。你一杯,我一杯,小雅不仅从不拒绝别人的敬酒,而且主动敬别人的酒,最后她彻彻底底喝醉了。她的脸上泛起两朵浓浓的红晕。我在宴席的中途劝小雅少喝一点,她却不理会我,还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再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喝到一大半的时候,她就开始又哭又闹,恢复了当年的孩子气和当年的任性。成年人的假面撕破了。小雅一口气说出许多平时不会说出来的话。她去洗手间,不让我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她在水池边上呕吐了,瞒着我。这是她的第一次呕吐。

后来我才从小雅的来信中知道那天晚上她的呕吐。那已经是好多天以后了,清晨醒来,小雅却记不得自己昨夜的表现,记不得昨夜说了哪些伤人和伤已的话。她的眸子充满困惑地盯着我,仿佛北京之行是一场刚刚醒来的梦。窗外是一群晨飞的鸽子,它们的翅膀扑打着北京干涩的空气。它们飞翔的艰难正如我们此时的处境。我们注视着在清晨的阳光中飞翔的鸽子,良久无语。

又到了告别的时候,我把小雅送上火车。然后下车到车窗下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小雅交谈。无非是注意路途上的安全之类的老话,说得言不及意。别的该说的话,几年以来已经说过无数次,现在也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坐在小雅旁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跟我们母亲的年龄相仿,她微笑着看着我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大概她的子女也正在恋爱中吧,我们让她想起了她自己的子女。

说着说着,我发现小雅的眼眶有点湿润。小雅想到了些什么呢?火车开动了,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小雅从窗口伸出手来与我相握。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握我的手,也是最后一次。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只有我才知道这句普普通通的客气话的份量。它甚至比“我爱你”还要沉重。三个字的份量全在小雅说的语气之中,那咱语气比铅还要重。得到这样一句话,四年的呕心沥血足矣。

老实说,我真害怕小雅说的三个字是“我恨你”. 她没有这样说,而是沉重地说了“谢谢你”三个字。“谢谢你”这三个字可以让我品尝一生。爱情终结的时候,往往是“举重若轻”,分别很长时间了,我们偶尔会打电话问候几句,不过都是礼节性的。知道小雅一切都好。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心情还是时不时有些波动,跟恋爱的时候不同,波动的幅度是我所能够控制的。

现在,当我写下这一切时,依然是一次艰苦的精神之旅。然而,我不得不完成这样一次精神之旅。

我已经不要求什么了,仅仅是记录下一个关于内心的故事。

我的脆弱和我的坚强,不证自明。我的爱,像济慈一样,写在水上。



@余杰,作家。


    关注 下午茶品读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