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把「外婆」改成「姥姥」让南方人很不高兴?丨语言学午餐

 

双层语言(Diglossia)的故事...





这两天,“姥姥”和“外婆”两个词同时火了,一直火到我们的后台留言区。

起因是,上海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文“打碗碗花”,原作品的“外婆”全部改成了“姥姥”。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对类似问题(并非对教材课文)的回答曝光后,无疑是火上浇油——

最后的两个句号透露出回答者的无奈。。


这个答复有三点,暗含三种意思——

第一:查了最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上面写着“姥姥”是普通话词汇,“外婆”是方言词汇;

第二:上海教委回复的并不是“打碗碗花”这篇课文,而是《寒假生活》中的内容。虽然看不到提问,我们大概可以猜到,是某位家长对《寒假生活》里使用“姥姥”而不是“外婆”一词表示不满。

这样看来,上海教委的答复并无过失。了解祖国各地对外祖母的称呼,的确可以开拓学生眼界,不至于像午餐君那样,第一次听到辽宁的朋友说“我要做一壶水”时脸上满是问号;
第三:上海是多元化城市,应当允许“姥姥”和“外婆”两种说法并存。

正是上海教委的第一个回答,惹恼了不少人。

为了不妄下雌黄,午餐君翻出《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查阅到——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第782、1336页——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792、1338页——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并未提及“姥姥”和“外婆”作为外祖母的意思时,哪个是普通话词汇,哪个是方言。

《现代汉语词典》却特别指出,“外婆”是方言词汇,“姥姥”则不算。这种做法,恕不能认同。

事实上,近代到当代的文学作品中外祖母有三种称谓,王玲玲(2014)整理了《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老舍作品和王朔作品中的外祖母词汇使用情况,得出下面这张表——
作品
外婆
姥姥
姥娘
《红楼梦》
0
2
31
《儿女英雄传》
0
4
0
老舍作品
71
11
0
王朔作品
0
26
0


北京人老舍在他的作品里更喜欢用“外婆”这一在南方更常见的称谓,王玲玲据此猜测,老舍为了让他的作品更贴近多数读者的习惯,使用了分布更广的“外婆”,因为“外婆”在南北方言中均有分布。

我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揣测上海教材编者的心理——把课文里的外婆改成“姥姥”,上海的小朋友就知道:哦,原来外婆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姥姥。
电影倩女幽魂里也有一位“姥姥”


无论是老舍,还是我想象中的教材编者,都对祖国其他地区的文化饱含深情,是以要让祖国这半边的人知道外祖母的又一种叫法。
上海教育出版社官网的最新解释。学生在学习“姥姥”前,并未在课文里接触上海人更常用的“外婆”一词,认读了“外”和“婆”并不代表他们能理解“外婆”,这是字本位和词本位的区别


吃瓜群众可不买账,甚至有南方网友痛斥“姥姥”太土,没有“外婆”文雅,修改教材的做法是对上海话“赶尽杀绝”。



那不禁要问:为什么南方人(尤其是上海人)如此生气?

加拿大语言学家Thomas Ricento指出,在社会上语言总会有不同层级,从低到高。这种层级往往由当政者或者媒体强行加诸于社会,高层的语言很多时候都不是那个地区的母语。
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Ricento教授


如果把上海看做一个语言社区,由于官方的规定,在这个社区里普通话是高层语体(high variety),上海话是低层语体(low variety)——在小卖部、家庭生活里,上海人喜欢讲上海话;在大型购物场所、政府办事机构、课堂里,人们大部分时候需要讲普通话。

上海某德便利店的
收银员
老阿姨会让你明白,在此地还是学几句上海话为好
不要忘了,现代普通话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确定的,语音以北京音为标准,还从不同方言吸收词汇。因此《现代汉语词典》的做法并不可取——“姥姥”和“外婆”一个是北方方言词汇,一个主要是南方方言词汇,但是它们都已经进入了普通话词汇,且没有孰优孰劣。声称“姥姥”是普通话词汇,“外婆”是方言词汇,无疑是强行把上海(或南方)本地用词划归到低层语体,网友的种种不满,实质上是对这种以非本地语言为尊的行为的愤懑。

这种非本地方言成为标准语的现象世界各地都有,社会语言学家把它叫做双层语言(Diglossia)现象。



来源:https://www.cloudedcat.com/blog/2018/4/27/diglossia-language-change-standardization

中世纪的英国便存在着明显的“双层语言”现象。1066年,英国被法国的诺曼底公国征服,征服者所讲的盎格鲁-诺曼语逐渐成为“高层语体”,英语则慢慢成了“低层语体”,即使在现代英语诞生以后,学术用词和普通用词仍然存在着明显差异,比如很多食物的词语既有由法语派生的也有来自日尔曼语的——pork和swine、beef和cow等等。



语言学家Charles A. Ferguson这样定义双层语言——

双层语言是一种相对稳定的语言环境,除了语言的主要方言(可能包括标准或区域标准)以外,还有一种非常不同的、高度编纂的(通常语法上更复杂的)叠加变体,一个大型的、受人尊敬的文学团体,无论是早期还是另一个言语社区,大部分都是通过正规教育学到的,大多数用于书面和正式演说场合,但没有被这个语言社区的任何部分用于一般对话。

仍以上海为例,上海人有自己的方言用词甚至是独特的句法结构,上海作家叶辛、王安忆等人却需要用现代普通话的词汇句法来创作文学作品,如果他们改用上海方言写作,可能会受到冷落甚至是批评。
叶辛的代表作《孽债》,在第一章提到了“外婆家”


文字创作的语言选择跟学校教育密不可分。过去几十年普通话推广力度极大,在九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初,一些学校甚至要求学生只准讲普通话,否则会被扣小红花、请家长。





这种推广方式会不会让方言衰亡?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回答。

游汝杰(2006)就给出一份“上海学生上海话语言能力调查数据表”,结论是,上海幼儿园小班、小学一年级、小学五年级、初一、高一和大学一年级学生里上海话说得好的比例很高,依次为:20%、59%、74%、83%、91%和100%。我对最后的那个100%持怀疑态度。

网上还流传着这样一张图——



从这张图可以看到,吴语区年轻人能够熟练使用方言的比例,明显低于其他地区。不过这项研究目前查不到样本量和准确数据,对其结果我也存疑。

语言学家Ferguson观察到,一旦说话人对高层语体掌握熟练之后,通常会避免用低层语体和外国人交流,甚至会否认低层语体的存在,即使这种语体是他们与亲戚和朋友正常交流的唯一工具。

我有个表弟受到学校教育的影响,认为方言不够高大上,家人亲戚跟他说方言,他却只说普通话,父母拿他没有办法——谁让他做的是“正确”的事呢?

总之,方言是普通话的养分,为普通话提供多彩多样的词汇和句法结构,让它充满生命力。我们应该尊重每一种方言,让“姥姥”和“外婆”在小学课本里、还有日常生活中并存。



参考文献

Ferguson, C. A. (1959). Diglossia. Word, 15(2), 325-340.

Ricento, T. (2012). Political economy and English as a‘global’language. Critical Multilingualism Studies, 1(1), 31-56.

Diglossia. Retrieved on 22 June 2018 from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iglossia

曹志耘(2008),《汉语方言地图集》,北京:商务印书馆。

王玲玲(2014),“外祖母”称谓的地理分布与历史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46(2):63-67。

游汝杰(2006),方言和普通话的社会功能与和谐发展,《修辞学习》6:1-8。

俞敏(1999),亲属称谓的扩大和转移,《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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