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做命运的“瞎子”_【亚历山大吧】

悲剧和史诗中的“瞎子”，并不能以一般世俗目光，等闲视之。他们献祭自己的眼睛和光明，换来对世事的洞察和了然。然而，真相的悲惨和苦难，却远非人所能承受。于是，诗人大声疾呼：“敬畏吧！在可怕的命运降临之前，不要妄图预见它，以免心灵的痛苦更甚。”...

小编按：你是不是总自以为比瞎子优越，比盲人智慧？如果感官足够可靠，如果知觉足够真实，那这种优越感并非空穴来风。但不可捉摸的命运，变化无常的事实，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我们：你所认为真实的，不过是光影的魔术；你所认为长久的，不过短暂的一瞬；而你所可怜的瞎子，可能比你更接近真相。

希腊人很早就认识到了瞎子的“优点”：眼盲能让他们避开声色的迷惑；目眇能让他们无视假象的虚影，而直指内核。于是，很多史家将荷马和他的史诗视为希腊理性的开端。也正是“瞎子”一般，冷峻，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性”精神，划分了“智慧”和“愚昧”，切割了“精英”和“暴民”。不过，看透一切的“魔力”也是盲人不可承受之重，预见悲剧而无力阻止，就像悲惨的卡珊德拉（并非瞎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和邦国，被无情的命运吞噬。

于是，瞎子成了洞悉命运进而又害怕，臣服于命运的“明眼人”，而明眼人，则成了不管不顾，无畏触碰命运礁石的“瞎子”。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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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王》中，有一位长期被忽视的重要人物，他的存在看似可有可无但实际上非常关键，那就是盲先知特瑞西阿斯。盲人虽然在视觉上有着巨大的缺陷，但他们在其他感官上的敏锐却能帮助他们看穿世事的纷争。俄狄浦斯与特瑞西阿斯的鲜明反差，不仅可以帮助人们进一步认识到自由意志的宝贵，进而认知到自己的无知。

貌似冷漠、不拯救人民、说两可之言的特瑞西阿斯到底是不是对灾难完全无动于衷呢？为阿波罗代言的他，是否完全没有自己的独立性？俄狄浦斯与特瑞西阿斯的鲜明对比，也是值得发掘的亮点。而索福克勒斯为什么要别出心裁的在剧本中安插一个关于人的谜语而不是其他的谜语，也值得我们注意与思考。
虽然这些关系未见得是创作者有意为之，但千里江水千里月，读者在接收文本的过程中可以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出发，最后条条大路通罗马，回到一个古老的命题：“人神对抗往往以人类的失败告终”，从而起到警示告诫的作用。

特瑞西阿斯的形象

1、眼亮与心明

“你表面上是健全者，但你才是真正的瞎子。”盲先知特瑞西阿斯这么评价俄狄浦斯。

盲人形象一直是西方文学与文化中的一道神秘的风景线，他们总是以“先知”的预言者形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忒瑞西阿斯(Tiresias)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璀璨的古希腊神话传说孕育出了这样一位人物，忒瑞西阿斯是凡人欧厄瑞斯与神女卡里克罗之子，属“土生人”其中一族。相传腓尼基国王的儿子卡德摩斯将他杀死的巨龙的牙齿播在土里，变成了一个个英勇善战的武士，他们就是土生人。而忒瑞西阿斯的父亲就是龙牙长成的，是土生土长的忒拜人。这一身份和伊俄卡斯忒、克利翁一样，他的图胜任的身份在无形间就站到了外来者俄狄浦斯的对立面上。

忒瑞西阿斯并非先天的盲人，有一说法是某天他无意中看见沐浴中赤身裸体的雅典娜。雅典娜下意识地依靠神力遮住了他的双眼，作为补偿，雅典娜“清洁”了忒瑞西阿斯的耳朵，使他能听懂各种鸟类的语言。不仅如此，还赐予他一根用山茱萸制作的拐杖，靠着它便能如明眼人一般行走。盲人往往有着某种异乎常人的天赋。从此瞎眼的忒瑞西阿斯便拥有了某种神力，成为伟大的先知者。他能洞察凡人所无法涉及的领域。《荷马史诗》里睿智的盲歌手德摩道科斯被认为是无所不知的荷马的原型，神奇的是，“据传说 , 荷马是个盲人 , 因此他才叫做荷马, Homeros 在伊奥尼亚方言里意思就是 `盲人' ”，也有“交换”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用视力交换诗才，也可以理解为用诗才谋食。直至今日，希腊依旧有着关于荷马失明的传说：漫游至特洛伊的他在阿基里斯的墓前召唤出了阿基里斯的英灵，结果被阿基里斯的铠甲的光芒闪瞎了眼睛。作为补偿，阿基里斯的母亲，特提斯赐予了荷马吟诗作赋的才能。

无独有偶，在我国古代也有类似的形象，比如《诗经·周颂·有瞽》：“有瞽有瞽, 在周之庭 , 既备乃奏 , 箫管备举”；再比如《国语-周语》记载“律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 , 度律均钟 ”；《淮南子》曰：“今夫盲者, 目不能别昼夜、分黑白 , 而搏琴抚弦, 参弹复徽、攫、授、拂, 手若蔑蒙, 不失一弦。“瞽朦继承了原始部落文字尚不完备时代瞽的宗教性地位。黑暗中的盲人似乎更能沟通人与神的关系, 他们奏乐登歌, 与人神交流。《周礼·春官》就记载乐师之职 “大祭祀, 帅瞽登歌”；他们敏锐的洞察力也被用于教育、军事、行政等方面，至今我们的典籍里还有“师旷劝学”的典故。

晋国的师旷为了苦练琴艺而自残双目，为的是排除外界的干扰；而在希腊神话中，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往往只是虚幻的影子：比如没毛的潘多拉是众神捏造的虚妄的产物；宙斯捏造出了赫拉幻象贡伊克西翁享受欢爱，结果生出了危害一方的半人马肯陶罗斯；根据某种说法，被帕里斯带到特洛伊的指示一个幻象；荷马的世界就是一个人神共处的世界，奥德修斯出现在费埃克斯岛上，那里的君主就把他当做“不朽的神明”；《伊利亚特》里，阿波罗、波塞冬、阿瑞斯等神还变做普通人的样子上阵搏杀，《奥德赛》里奥德修斯面对先出真身的雅典娜还担心她是不是某位不怀好意的神明想害他。可见，希腊人已经充分通过神话中的种种尔虞我诈，认识到了目力所见的不可靠。因此在这个故事中，俄狄浦斯所看到的歌舞升平，家庭和睦，还有自己的丰功伟绩，只是世界的表象，只是吞噬他他走向命运渊薮的泥沼。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当俄狄浦斯咄咄逼人的质问特瑞西阿斯“当那条母狗（斯芬克斯）在肆虐时，你在干什么”时，特瑞西阿斯没有正面回答。难道是特瑞西阿斯真的猜不出谜底吗？

2、小知不及大知

索福克勒斯的原意不是歌颂俄狄浦斯猜谜的智慧，而是警告反抗命运、反抗神谕的可怕后果，尽管反抗者是善良的人，反抗有其合理性；相比之下，特瑞西阿斯才是真正的智者。

在《奥德赛》第十一卷里，特瑞西阿斯为奥德修斯准确无误的指明了归途、旅途中可能遭遇的风险；而且他还精准得预言了奥德修斯的手下因为在特里亚吉纳岛上偷吃太阳神的牧群而遭到神明报复的情节。他将此事牢记于心并对部下三申五令，结果奥德修斯的部下们依然犯戒，导致奥德修斯的归程被延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并非是特瑞西阿斯术业不精，他的神谕极为准确，而且当事人想要避免都难逃命运的掌心。因此结合《奥德赛》里的情节大胆回答这个索福克勒斯没有自圆其说的问题，特瑞西阿斯绝对不是猜不出来谜语，洞悉世事的他应该已经知道忒拜王子杀父娶母的神谕，老国王已经被杀了，神谕正在被实现；而自己如果在此时跳出来逞能破除谜语，那么他就会成为忒拜王，这样神谕就被破除了。

深知天命的他会这么做吗？他应该会知道谜底是什么，但他肯定也知道：给自己做了人工翅膀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接近太阳而摔死；柏勒洛丰骑着飞马参加众神的宴会被无情地打落在地；阿斯克勒庇俄斯妙手回春，导致地下世界人口失衡，最后被宙斯劈死；还有心灵手巧的阿莱辛织造女工超过雅典娜而被女神变成了蜘蛛；出色的笛手马西亚斯因为与阿波罗比赛技艺失败而被剥皮。恃才傲物者大都不得善终。而特瑞西阿斯自己就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而变瞎，“凡事勿过度”的告诫再一次发挥了威力。

所以特瑞西阿斯会说出谜底吗？不会。首先，从实际政治的角度看，在战火纷飞的英雄时代，一个垂垂老矣的盲人无法成为领兵打仗的盲者。值得一提的是，各种诗文都显示，最早俄狄浦斯最早就是一个杀死怪物斯芬克斯的赳赳武夫，在《伊利亚特》的叙述中，荷马用了形容其他战争英雄的修饰语“轰然倒下”形容俄狄浦斯的死去。在《奥德赛》的叙述中也没有俄狄浦斯自残双目的情节，却明确指出俄狄浦斯在发现自己杀父娶母后，并没有自我流放、自残，而是“继续在忒拜为王"，后来人们还为他举办了为战斗英雄举行的葬礼和竞技仪式；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有关于名叫芬克斯（Finix)毁灭卡德摩斯子民的记载；后来的史诗组歌之一《俄狄浦纪》作于约公元前6世纪"的两个残篇之一提到了斯芬克斯。从现有残篇中我们无法确定这个斯芬克斯是否设了谜语，不过，早期的英雄史诗歌颂的都是战争英雄，就连涅斯托尔、奥德修斯的第一身份都是将领、勇士，其次才是谋士。也就是说，最早的俄狄浦斯也是一个保家卫国、为民除害的战士，是索福克勒斯基于传统的改造，才有了今人所知的俄狄浦斯。和那个人神混沌的年代的其他豪杰类似，俄狄浦斯也是有神的血统与神性的，肿脚算是这种神性的体现之一，但早期神话里也没有他幼年被遗弃的情节。

从宗教的角度看，他明知阿波罗的可怕神谕；从政治的角度看，如果一个盲老头，虽然有高贵的土生人血统，但显然不会是拯救国家、扭转乾坤的理想人选。要是他果真为王迎娶王后，那么等着他的就是和拉伊俄斯一样的死于非命，因为他动了不属于自己的生命的份额，在希腊语里，moria就是指的一份份的命运。而且按照剧本的内在逻辑，已经杀了父亲的俄狄浦斯完全有可能以暴力夺权的方式推翻特瑞西阿斯、实现另一半预言。先知与王者、外来王子与旧王的矛盾还是会上演。

所以俄狄浦斯相比，特瑞西阿斯才是传统意义上的智者。理论上说，索福克勒斯创造出了一个睿智善思但最后因为知识受罪的俄狄浦斯，他大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体现俄狄浦斯的智慧，那么他为什么要用谜语体现俄狄浦斯的智慧？因为在索福克勒斯的年代，希腊人习惯于用自己的智慧解读神谕，大玩文字游戏，注明的希波战争能胜利就是因为雅典统帅地米斯托克利成功地解读了“雅典的希望在木墙”，结果指挥海军打败来犯之敌。但膨胀的智慧也让人看到了隐忧。这才是索福克勒斯的初衷。

3-作者的妙笔

索福克勒斯用“人”这个谜语不用其他的神谕，则更是别出心裁，因为俄狄浦斯答出了谜语“人”的结果是狂妄自负，他并不理解当时“人”的真正悲哀，他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作为大预言家的特瑞西阿斯精通历史也能洞察未来，作为“阿波罗的仆人”，他深知人不可狂妄自大，私负其智，人随时会受到神的重击，那个时代的还不是一个人本的年代，神的重量在希腊人的心胸中依旧颇有分量。所以，没有及时应对斯芬克斯挑战的特瑞西阿斯并非“心非木石岂无感“，他”吞声踯躅不敢言”是因为自己一旦轻举妄动，就会打破命运的设定，引来新的天灾人祸。再结合戏剧中提到的“众神已经不被人信仰，阿波罗的神谕正在被遗忘”的诗句，在那个信仰被动摇的年代，特瑞西阿斯的救世之道其实也莫过于让人重新尊重神谕，而让神谕发生实现，就是最好的办法。貌似冷漠、不食人间烟火、有智慧但不救民于水火的他，也许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拯救苍生吧。

小结

这就正好应了恩格斯的定义，悲剧就是两种伟大力量、两种正义的和解。历史往往就是两种出发点不同的正义一起作用的结果。心地善良、质疑命运合理性的俄狄浦斯去国离乡，但偏偏躲不过自己的身世之谜，最后在求真求知的路上无意识间连累了无数人，但他的探究精神、一心向善最终代表了历史的滚滚潮流。先知眼里的“瞎子”俄狄浦斯敢于摸索，在磕磕绊绊中前行，在今人看来，也许他才是大多数人的楷模；而特瑞西阿斯谨小慎微的同时，有可能也在忍受良心的煎熬。但他就算想当救世主，他也当不了，因为他无法触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他看了不该看的雅典娜的裸体一样。而他面对王者俄狄浦斯时说两可之言，比如“你的父母既生你也杀你”、“侨民变成土生人，富人变乞丐”这样的谶语，体现的是经历了无数坎坷的黄昏老者的迟暮智慧。可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但已经洞悉了一切的他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千年后，神话时代终于结束了。雅典的立法者梭伦云游地中海至埃及，面对宏伟的金字塔、神庙，白发苍苍的埃及祭祀告诉他：“你们希腊人都是孩子。”

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