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音乐,让电影成为不朽

 

“音乐就是音乐,舞蹈就是舞蹈。不管你在纽约还是莫斯科,都是一样的。”...



米歇尔·勒格朗(Michel Legrand)


本文翻译自《电影手册》2019年第3期


翻译
Suzie

半路学电影的法专生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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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埃里克·比敦(Eric Bitoun)为了拍一部关于歌舞片的纪录片《La La La》(11月在法国五台播出),在米歇尔·勒格朗(Michel Legrand)巴黎的家里进行了一次采访,同时,这也是音乐家米歇尔·勒格朗所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2019年1月26日,这位世界歌舞片大师在巴黎郊区去世,他早年曾经与雅克·德米缔造出了金棕榈歌舞片《瑟堡的雨伞》,而他们其他作品《萝拉》《柳媚花娇》,他和戈达尔合作《女人就是女人》《随心所欲》《法外之徒》,他和瓦尔达合作《5点到7点克莱奥》都已经成为了电影史不朽的音乐经典。在美国,他曾12次获得奥斯卡提名,拿到过3尊奥斯卡小金人。
EBEric Bitoun

MLMichel Legrand

EB您怎么定义歌舞片?

ML:歌舞片,就是一场伴随歌曲的表演。跟歌剧一样,它有自己的一段历史,不过严格来说,歌舞片是更轻松有趣的歌剧。讲的是生活,在歌声中叙说人生。你不觉得这很妙吗?因为,从《瑟堡的雨伞》(Les paraluies de Cherbourg, 1964)开始,我们把说的话都唱出来,生活好像突然一下子欢快多了(说着他就唱起来了):“嘿,请递给我一块面包吧......”《瑟堡的雨伞》的新颖之处在于用歌唱的形式把日常平实的对话唱出来,是一部歌舞剧,是更轻松愉快的歌剧。和雅克·德米(Jacques Demy)一起时,我们那时好像真的非常专注于这场关于歌舞片的实验。歌舞片,好比一首歌。一首歌,可以包揽一场3、4分钟的歌舞表演和一段故事,有开头,发展,也有结尾;故事或愉快,或悲伤,或欢快,或豪放,或者难过,都是有章可循的。而我拍歌舞片的话,希望尽量不要落入陈规,要大胆突破,甚至可以不遵守电影和歌舞的规则。比如,为了突破,用歌曲一首接着一首的形式,做得不好,那最多也就是不成功,最后被遗忘;但要是做得好,这种形式就会一直被效仿,其中一两首歌说不定还能成为流行歌曲。
瑟堡的雨伞


EB说到歌舞片,在法国,能被想起的除了米歇尔·勒格朗和雅克·德米,好像就没有其他什么人了。在您看来,为什么歌舞片在法国没那么受欢迎?

ML:歌舞片,有歌舞,还有剧作,都得做得好才行。那时候,拍《瑟堡的雨伞》其实并没有人愿意资助我们,没有制片人,根本没人看得上。我们就自己拍,虽然设备资金样样捉襟见肘。因为我们相信这肯定会成功,希望最后能在电影院放映,放映时间短也没关系,最开始只期望能放映三周就好。但是最后,连续放映了7个月。您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有一些歌舞片,其实只是打着歌舞片的幌子。所谓歌舞片,重要的是要真正去理解歌舞片本身的含义,而不是一个作品。

EB歌舞片在美国很流行。

ML:是!我曾在美国和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合作的《燕特尔》(Yentl, 1983),就是一部真正的歌舞片。芭芭拉·史翠珊想讲述她父亲的生与死,因此不免涉及到禁忌的话题。但故事很美好,很艰难,也很刻骨,芭芭拉还自己做了场面调度。她唱的非常好,毋庸置疑。这也是一部音乐电影,我们还获得了一个奥斯卡。在法国,人们更期待的是剧院排的歌舞剧而不是电影院放映的歌舞片。目前,我们正在把《驴皮公主》(Peau d’âne, 1970)改编成音乐剧,将在马里尼剧院上演(去年11月到今年2月)。雅克·德米一直梦想着能改编出一部在剧院上演的音乐剧,我很期待。
驴皮公主


EB达米恩·查泽雷(Damien Chazelle)和贾斯汀·赫尔维茨(Justin Hurwitz),《爱乐之城》(La La Land, 2016)的导演和作曲家,大家认为他们的组合就像您和雅克·德米。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ML:同意。《瑟堡的雨伞》因为形式太新颖了,从头到尾都在唱,没有人明白我们想讲什么,那段时间挺难熬的。最后影片上映,反响不错的时候,所有的制片人都给我们打电话,包括曾经拒绝过我们的,说:“请问您想重新再拍一部《瑟堡的雨伞》吗?”我们说:“不,我们已经拍完《瑟堡的雨伞》了,这就够了,真要再拍的话,我们要拍一部不一样的。”然后我们就拍了《柳媚花娇》(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 1967)。那时,我们打算拍一部美式的歌舞片。“美式”歌舞片,对我来说,就是金·凯利(Gene Kelly)。我和他因合作《一个美国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 1951)而结缘,为了寻求合作去拜访他,他也答应了,并且请来了乔治·查金思(George Chakiris),出演过《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 1961)。总之,我们和美国人一起,用美式的格式——包括舞蹈,笑声,歌曲… 拍了一部美式的歌舞片,法国人一直都很会拍歌舞片,只不过用的是法语。达米恩·查泽雷拍一部法式的、《瑟堡的雨伞》式的歌舞片就和我们拍美式歌舞片是一个道理。大家都自得其乐,皆大欢喜。
柳媚花娇


EB您在新浪潮时期也非常活跃,经常参与一些小成本的电影,当时是想换一种方式工作吗?

ML:不是。作曲只有一种方式,没有第二种。所有的电影都缺资金,或者说,要请作曲、录音和其他工作人员,要花不少钱。有时,我兼任音乐发行,我资助电影里所有的音乐。尽管会赔得一无所有,至少我做的是我想做的事。因此,就算是一部极小的电影,它需要80位音乐家,我就给它找够80位。我买的是自由。我参与的所有电影中,不可否认,少有成功的。但我尊重电影,我们不求大卖,只专注做电影。就像戈达尔(Jean-Luc Godard)他们,来自不同的领域,虽然能力有高有低,但都想要、都渴望做电影。那个时代,拍电影都不考虑谁会来买电影票,因为几乎是无成本拍摄,有了设备,做好场面调度,找到演员就可以拍了。拍摄时,工作人员都是无偿劳动,不过最后大家会一起分票房收益。唯一需要花钱的地方,是买胶片,不过得分期付款。那个时代拍了不少零成本的电影,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完全自由的时代。

EB《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 1964)中的名场面: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a)、萨米·弗雷(Sami Frey)、克劳德·布拉瑟(Claude Brasseur)一起跳麦迪逊舞。这很可能是作曲家的想法,是您建议的吗?

ML:是的。在《女人就是女人》(Une femme est une femme, 1961)中也是。戈达尔把完成的片子给我看,里面的人物说着话,迈着小步跳舞… 总觉得可以把这些都变成音乐。于是我对他说:“你的电影是一部音乐片,应该更多一点音乐呀。”他同意这点。不过,我还说:“全写成音乐也不一定有用,我试着把它当成一部音乐片来配乐,然后把音乐加进台词中间,类似于,人物角色在说话时,会给人一种要开始唱歌的感觉;他们在行走时,也会给人一种要开始跳舞的感觉。”就这样工作了好几个月,每一句,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因此,纵观全篇,除了角色说台词和行走,音乐始终不曾缺席。我曾对让-吕克说:“应该给金·凯利看看,他肯定不会懂我们为什么这样做,想听听他会怎么说。”金来巴黎,我们邀请他看片,他说:“你们俩疯了吧,这还是歌舞片吗,里面都没有音乐!”我们完成了一次实验,我觉得完成的还不错。
让-吕克·戈达尔


EB:金·凯利的妻子,帕特里夏·凯利(Patricia Kelly)曾对我们说:“因为金跟您是朋友,所以答应出演《柳媚花娇》,并且还又唱又跳。”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最后展现她舞姿的电影了。和金·凯利合作,会跟其他法国演员合作感觉不一样吗?

ML:不会,音乐就是音乐,舞蹈就是舞蹈。不管你是在纽约还是在莫斯科,都是一样的。

EB《瑟堡的雨伞》《柳媚花娇》以及《女人就是女人》里的歌声并不是演员自己的。有些本可以唱的很好,为什么不让他们唱呢?

ML:这些电影的音乐听起来很简单,但事实上真的、真的很难。没有专业学过音乐的人,是很难唱好的。我们也试过让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和弗朗索瓦·朵列(Francois Dorleac)自己唱,效果不好。唯一唱的好的,是达尼尔·达黎欧(Danielle Darrieux),她真的唱的很好。但是其他人,都是找音色相近专业演唱家们配的音。
《女人就是女人》


EB《驴皮公主》中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本来是要原声出演,但最后换成了您的姐姐克丽丝蒂亚娜·勒格朗(Christiane Legrand)。但是,对于一个外行来说吧,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ML:是,她是可能胜任的。但是,不是还有更好的么…我姐姐唱得很不错,我这么说真不是因为她是我姐姐。

EB与雅克·德米合作时,有参考其他歌舞片吗?

ML:我喜欢所有的美国歌舞片,不管是金·凯利,还是其他人。真遗憾,我要是能早出生20年,就可能有机会加入他们了。我甚至可以拿我的一生来证明我有多喜欢朱迪·加兰(Judy Garland)。我从没有见过她,当我进入到这个行业时,她就隐退了。我还想过为她写一首歌,我十分欣赏她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也没有怨言,因为我找到了芭芭拉·史翠珊。你知道为什么她叫“Barbra”而不是“Barbara”吗?因为她妈妈,一个很朴素的母亲,在登记户口的时候忘记了中间的“a”,所以她就一直叫“Barbra”,而不是“Barbara”。
芭芭拉·史翠珊


EB《驴皮公主》里的歌词,有很多都是由十二音节组成(亚历山大体诗),这是为了配合拍子吗?

ML:是,只是《驴皮公主》里的歌词不仅只有十二音节,还有八音节、七音节甚至三音节。《柳媚花娇》里的歌词几乎全部写的是十二音节诗。雅克先写好词,再把剧本给我,每句的押韵都是十二个音节。我得写出完全和词搭配的曲…还不如自杀好了!我不仅得辛苦码音符,还要码得每句都不一样。工作量巨大。而《驴皮公主》,拍子和节奏就比较多样。

EB歌舞片配乐和一般电影配乐,两种工作完全不一样吧?

ML:是,歌舞片一般是在拍摄之前完成音乐,拍的时候,要搭着音乐一起拍。不然的话,就不是歌舞片。

EB去年十一月,您曾在Le Grand Rex影院为《柳媚花娇》现场配乐,而且《驴皮公主》的剧院改编版也让人拭目以待。这些片子都禁住了时间的考验,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ML: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依稀清楚的记得,《瑟堡的雨伞》第一次放映,是一个周三下午两点,在巴黎,影院门口排起了一条长队。但是,放映之前,我们没有发过广告,因为资金不足。所以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不太知道。

EB总觉得法国人并不是很喜欢看歌舞片,是吧?

ML:法国观众不是音乐家。不是他们的错,是法国教育没做好。在学校,孩子们都学不到真正的音乐知识。他们听音乐,但其实并不知道音乐是什么。因为,他们并没有学习过这门音乐语言。这就是为什么法国盛产劣质摇滚乐和歌曲。
雅克·德米


EB照您这样说的话,法国很多演员能力不足也是因为这个吗?美国演员一般都兼顾唱跳演。在法国,就很少,您觉得是这个原因吗?

ML:不是。《瑟堡的雨伞》里的演员不跳舞,因为讲的都是日常生活,不用跳。《柳媚花娇》有舞蹈,所以我们请了一位舞蹈家,不过,这些舞都很简单,所有人都能轻松学会,包括皮科利。《驴皮公主》,也不需要跳舞,只跳一点点吧,从没学过跳舞的人,也能完成的游刃有余,简单运用身体和智慧就够了。

EB《柳媚花娇》里既有金·凯利,也有乔治·查金思(George Chakiris),有能跳能演的舞蹈演员,也有只跳舞的舞蹈家。

ML:我们只是有谁就用谁… 比如肯定不会让米歇尔·皮科利(Michel Piccoli)跳芭蕾。我们一般是不会让拉小提琴的去吹号。总之,重要的是,让有能力的人做他能做的事情。写一部独创的歌舞片,注意“独创的”(original),首先必须先成为一位音乐家。完成一部音乐电影,首先要会作曲。美国歌舞片的作曲选的都是专业的作曲家。比如伟大的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西区故事》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歌舞片。要拍歌舞片的人,都必须先看《西区故事》。但是很少有人这样做。
西区故事


EB您说您很喜欢美国歌舞片,但是像达米恩·查泽雷这样的美国导演,却说他们的歌舞片受到了您的启发。

ML:就是这样的。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你听了,可能就会明白为什么了。我在好莱坞工作过几年,完成过上百部电影。然后有一天,我收到了摩城唱片的创始人贝利·高迪(Berry Gordy)的电话。摩城唱片,几乎所有的爵士和黑人音乐家都在摩城唱片。贝利·高迪说他们刚制作了一部电影,想找我配乐。我去了摩城唱片公司,他们给我看的是《女士唱起布鲁斯》(Lady Sings the Blues, 1972),讲的是黑人女歌手比莉·荷利戴(Billie Holiday)的一生,当她开始尝试唱歌的时候,遇见了不少的麻烦。总之,也是一部有关蓝调和爵士音乐的故事。看了影片之后,觉得非常好。于是对贝利·高迪说:“我觉得电影非常棒,非常出色,我非常愿意也十分高兴能为电影配乐。只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为什么选我?我是法国人,是白人,从来没有在新奥尔良生活过,我能为您的电影做些什么呢?”贝利·高迪被我的问题难住了,手绕至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走不下百步,寻思怎么回答我。突然,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写美国音乐的人。”我懂他想表达什么。我参与制作的电影都是纯正的美国电影,像个美国音乐家。他自白道,为了选作曲家,他看过很多电影,只有我,写出的音乐最美式。也就是说,关于音乐,是不分美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或者越南人(注:cochinchine,法国在越南的殖民地)。我觉得这件事情能很好的回答你的问题。
女士唱起布鲁斯


EB您和雅克·德米属于老搭档,不过还是有一些电影不是您配乐,比如《城里的房间》(Une Chambre en Ville, 1982)。

ML:我当时很不喜欢《城里的房间》的剧本,无法改编成一部歌舞片。还有他在美国拍的《模特儿商店》(Model Shop, 1969)。我们这组法国梦之队没能在这些电影里合作确实挺惋惜的,反正我也不想嘛,就这样吧。你应该明白,为一部电影配乐常常要花费好几个月。面对一部我不喜欢的作品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下手。最后的成品肯定也是低质的。所以,我还是敬而远之吧。
来源:《电影手册》第753期,2019.03

采访:埃里克·比敦(Eric Bitoun)

地点:巴黎

时间:2018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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