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军:荒诞的根源

 

荒诞也好真实也罢,古代也好今日也罢,所有因困境而等待、而离去,并因或等待、或离去所造成的困境,都是人无法解决的。...



荒诞也好真实也罢,古代也好今日也罢,所有因困境而等待、而离去,并因或等待、或离去所造成的困境,都是人无法解决的问题。


读书人,说的是书香沁脾,愁的是饥馁袭胃,断断是敌不过柴米油盐的。若是单身,倒也罢了,最难的是夫妻。情爱逐渐消退,吵闹难免增加,家境丰足的尚且如此,生计窘困的愈发多些,近有《伤逝》的涓生和子君,远有《烂柯山》的朱买臣和崔氏。

锦衣玉食黄金侣,被亲手、生摧去。自此荣华凭梦与,醒来还见,残灯如故,断壁侵秋雨。

无情换得无情拒,覆水倾盆试教取。似是痴癫犹愧悔,惘然抬首,马鞭扬处,泪眼迷尘土。(调寄《青玉案》)

崔氏嫁给朱买臣后,挨了二十年的苦日子,终于不耐,逼丈夫写休书。朱买臣劝道,我五十岁后定会富贵,你可再忍耐些时日。崔氏怒道,你终要饿死在沟渠之中,焉有富贵之理?最后一架吵罢,崔氏改嫁。不料朱买臣随即发迹,经人保荐做了大官。崔氏婚后失意,只得在朱买臣的马前乞求收留。朱买臣命人取水泼洒于地,令崔氏收取。崔氏无法做到,愧悔交加,目送前夫扬长而去。

当人陷于某种困境,可用之法大致两种。一种是等待,朱买臣苦等至五十岁后,终于等来了命运的眷顾;一种是离开,崔氏硬逼丈夫休了自己,主动改变了命运的安排。古时夫为妻纲,女子没有自立能力,因此崔氏的离开,委实是鼓起很大勇气的。崔氏并非没有等待,可是人生苦短,二十年空等无果,足以令她伤心绝望。只是可惜,崔氏的离开非但没有成功,更在离开不久之后,好运擦肩而过。她受了两面的、双重的苦。这类况味,绝不是这个古代女子所独有,更是大多数人的同感和痛感。比如职场跳槽,跳得一个不如一个;又如股市调仓,调得一股不如一股,所谓一买就跌一卖就涨,就是攥在手里时永远一副熊样,刚刚离开后,便似朱买臣胯下的那匹马儿,离地三尺,绝尘千里而去,只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垃圾弱势股变成绩优强势股,空让掀起的尘土迷了自己的泪眼。这般寻常光景、无奈况味,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经验。



离开固然大多不妙,等待其实也难如意。从朱买臣的最后结局(因策划同僚争斗被处斩)看,可以断定他绝不是能掐会算的仙人。那句五十岁后能当官的话,不是预言,而是安慰。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大致分两种,全被鲁迅借阿Q之口揭了出来,一种指向过去:“我们先前比你们阔得多啦!”一种指向将来:“我的儿子比你们阔得多啦!”阿Q无妻无子,所以鲁迅着重写了前一种。朱买臣用的是后一种:“我到了五十岁后是要做官的呀!”

西方人没有精神胜利法,貌似比中国人更愁苦些。有一部荒诞剧叫做《等待戈多》,一条乡间小径,一个低矮土墩,一棵不长叶子的枯树,像极了“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两个流浪汉在苦等戈多的到来,像极了“断肠人在天涯”。戈多究竟是谁,休说他们不知道,就连作者也不知道。贝克特说,他要知道戈多是谁的话,早就把他写出来了,还用得着大家猜?有人猜是上帝,有人猜是死神或者灾难,那都是西方人的思路。若换了中国人,还是以官职和钱财为先。但从两个流浪汉的台词“戈多来了,我们就有救了”看,戈多最可能是一种生活下去的希望。但等到全剧结束,戈多还是没来,于是两个流浪汉的等待毫无意义。他们不停絮叨争吵,看似互相沟通,其实各说各的,并无交流,故而毫无意义;台下的观众看着他们的毫无意义,于是他们的等待也都毫无意义。

戏里还有两人——波卓主仆。他们驾着马车,不停奔走,先后两次经过流浪汉的面前,但除了变老变瞎,什么都没发生。两个流浪汉在等待,波卓主仆在离开。两个流浪汉便是等待中的朱买臣,波卓主仆则是离开后的崔氏。区别在于,朱买臣等来了好运,当了会稽太守;两个流浪汉等不来戈多,上吊自杀未遂。崔氏难收覆水,回家绝望自尽;波卓主仆再度出发,不知还能坚持几个每况愈下的来回。



中国人有了精神胜利法,貌似比西方人更快乐些。其实老外也能在悲中求喜、于苦中作乐。比如尤内斯库。他谈及荒诞的根源,即是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戏剧只有表现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才会有深刻的悲剧性和喜剧性,这样的戏剧才是真正的戏剧。中国的《烂柯山》《伤逝》都是悲剧,尤内斯库的《椅子》《秃头歌女》则都是喜剧。相同之处在于,它们的主角都是一对夫妻。若是单身倒也罢了,最难的,是夫妻。荒诞也好真实也罢,古代也好今日也罢,所有因困境而等待、而离去,并因或等待、或离去所造成的困境,都是人无法解决的问题。

雾薄风寒老树桩,鹑衣鹄面背斜阳。古道望穿弯而曲,似愁肠。

消得此生多蹭蹬,苦寻空等两茫茫。今夜戈多何处也,又神伤。(调寄《摊破浣溪沙》)

手边除了贝克特和尤内斯库,还有一本艾斯林的《荒诞派戏剧》。信手翻来,见一行字,顺手抄下:“荒诞派戏剧是一种向着古老的甚至是过时的传统的回归。”

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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