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和我小时候比,现在的老师难多了

 

“跪着的老师,教不出站起来的学生。”...



因为我本科读的是师范学校(由于不当老师,在大四时要补赔学费),加上自己对“讲课”一事并不反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有人问:灰鸽,你怎么不当老师呢?

我当年的回答是“穷”。这倒不是玩笑话。当时两所中学已经等着我去签字了,其中一所非常有名的学校,在面试的时候,一个问题都没问:别的同学都完整地做了十分钟的试讲,我刚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面试老师就让我回去等通知。

可能想歪的人会猜我写了哪两个字。没有那么复杂。那课文名字,大家都一样。真正的原因是:现场面试的几十位师范生中,只有我一个人是男的

都说“物以稀为贵”,但从收入来讲,男女都一样,老师这个行业,一点都不贵。

我是一名知青子女,整个家族经历了一番历史的考验,就比家徒四壁好一点点。等到我毕业那年,别说我,就算是我爸妈,都还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当电台提供了一个机会时,我几乎没什么犹豫,缴纳了“罚款”,当了一次“逃兵”——那时的传统媒体仍然处于黄金时代,字有千钧,余音绕梁。差不多一年多,因为所在的节目组势头极猛,我就看到了五位数的月薪——于是,我父母凑出了首付,我还起了按揭,在23岁那年,我终于离开了二十平米煤卫合用的老房,在郊区有了一套住房。

可惜这个月薪十几年没变。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

我一点点摆脱了家徒四壁,有了孩子,在他入学之后,和他一起把老师的话当做“圣旨”。

在一场“媒体现状哀思会”(很多聚会最后都会变成这个鬼腔调)上,有前同事说,现在看,老师的待遇“好了不少”,而传统媒体就像田径运动员踩到了胶水。你还不如当初就当老师呢。

我说,讲真心话,我还真没后悔过。

他们鼓掌,说媒体情结啊。

我说,不是。我只是觉得,和我小时候比,现在的老师难多了。
说说为什么难。

上个学期,在山东,有老师用课本打了两名学生几下——因为这俩小子逃课。

家长迅即行动——举报老师。学校面对举报,立即安排老师停职、道歉、记过,教体局为了进一步平息家长的怒火,扣除老师一年的绩效工资,将老师纳入信用体系黑名单。

你逐条去翻翻网上的评论,可以很轻易地看到“我孩子也受过这样的委屈!”“罚得好!就是要清除这些败类!”“我们花了学费不是让孩子来受罪的!”“现在老师红包不少收,课不好好上!”……这样的表达。

我并不支持体罚,对那些造成伤害的个案也同样义愤填膺,但当这个案例摆在面前时,我还是觉得学费变成了消费,学生变成了顾客,顾客就是上帝。老师最稳妥的方法,就是用自己的热情洋溢、鼓励赞美,道一声亲,换来家长的五星好评。

每一声批评都极其谨慎,每一次惩罚都如履薄冰。毕竟,就算不动手,别人也可以说你“冷暴力”。与其冒着被举报的风险,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过不少商业教育机构。可能大家只看到“我推广过什么”,却不知道“我拒绝过多少”。有一家被我拒绝的,在网上几乎零差评。为什么?我看了几堂课,他们的技巧就是“永远鼓励孩子,永远赞美家长,让家长以为孩子是天才,让孩子以为自己学有所成”。所有对纪律的破坏、对题目的曲解,都不会受到惩处。因为“孩子不开心,回去就会告诉家长,家长就会不满意,最后就不会买单”,“消费者就是上帝,他们满意了,我们的评价就高了”。

这就是“零差评”的真相——你以为你在学习,实际上你只是买了个开心。而且,和我小时候相比,现在的许多家长似乎更在意这种“开心”。

换做三十年前,如果我是那个逃课的孩子,我的父母赶到现场,恐怕根本不会有举报的念头,我会因为“逃课”再挨一顿揍,并在临走时看到父母向老师说,您打得对,下次直接拿板凳抽。

因为上课做小动作,我曾被老师罚站在太阳下整整一节课;因为偷偷讲话,我抵御过老师从讲台上直接精准飞下的粉笔头;我被罚过绕教学楼跑圈,也被罚过抄写两百遍……

但这些事情,现在的老师敢做吗?
前段时间,一所高校,有几位学生在QQ群里和老师展开了“学术辩论”。老师说,“我觉得四大发明谈不上实质创新”。

学生迅即行动——举报老师。学校面对举报,认定其有失德失范行为,停止其教学工作,取消职称评定资格。

一位教新闻传播学的大学老师对我说,“我绝不在网上和学生聊天,发表观点,天晓得他们会拿截屏做什么事情”。

“最安全的方式,就是书上怎么写,我就怎么说。”他自嘲地说,“像个AI一样。”

我曾经和一位校长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所谓学习,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朝前看”,既有知识是“巨人的肩膀”,而老师,就是让大家还能“站起来”的那个人。如果照本宣科,没有任何质疑和思考,开拓与创新,那不就是趴在巨人的肩膀上吗?

校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站起来”的那部分,可能不在评价体系里。学生未必愿意学,学的未必能落好,不落好的话,非但不会感激,而且会心存怨恨。

只要书上说太阳绕着地球转,考也是这么考,我们就踏踏实实地这么教。你不这么干,所有人都会认为你误人子弟,学生也会觉得你耽误了他的宝贵时间。

换做三十年前,若是有老师故作神秘地说,“还有个理解,特别有意思,我讲给你们听听,考试时不能这么填啊”,我们绝对一个个兴奋万分,翘首以盼。如果开放讨论,那现场绝对一片欢腾,对话题的研讨可以持续到放学。

但这些事情,现在的老师敢做吗?
一直有人说,“要让最优秀的人才来当老师”,但只要是“优秀的人才”,第一不能一直没有钱,第二不能一直受委屈。

情怀与理想当然需要,但“尊师重教”总得有点实在的东西。学生们需要明白学习的意义,家长需要理解培养的实质,管理部门要懂得维稳的尺度,所有的一切评价,都要回到“教育”这个词语的轨道上来,而不是在开不开心、举不举报、稳不稳定中游来游去。

要么跪舔,要么举报,要么表面跪舔暗地举报,这样的日子太难了。一个从师范专业毕业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招架不住。

今天是教师节。许多人在祝老师快乐,鲜花与卡片,依然会映衬着老师的脸庞。

我也祝他们节日快乐。并且由衷地希望,这个职业,不再那么难。

一个背景音

“跪着的老师,教不出站起来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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