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艺文:故乡往事之四 那些从前的后来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整个地面被照得亮晃晃的。我抱着小板凳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不对。前面的黑影子正要走过一个石板桥,桥边上蓬着一丛密密的黄颜色的花。我快跑几步跑到黑影子的前面去,一看,果然不是我四姨夫。...



两岁的我像颗豆子一样小。

二姐三岁。我们俩在一起,就像两颗滚动的豆子。

妈妈这时候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磨坊。我和二姐就在磨坊里滚来滚去。妈妈要被无穷无尽的劳作和两个孩子的吵吵嚷嚷烦透了。到下午三点多,六岁的大姐从幼儿园放学。妈妈把两个妹妹交给大姐,让她带妹妹们回家。

等到天刚擦黑,妈妈急急忙忙收工回家。到家门口时却发现门还是锁着的。孩子们哪儿去了?妈妈心里咯噔一下,着了慌,开始东家邻居、西家邻居地到处找,邻居家里都没有。妈妈沿着街喊大姐的名字。一直兜兜转转找了三圈,再转回家门口时,妈妈听见大姐喊“我们在这儿。”

循着声音,妈妈看见大姐从门前水沟旁边的草垛里正拉着妹妹们往外钻出来。原来,六岁的大姐个子太矮,根本够不着锁。这个时候还是初春,在室外越呆越冷。聪明的大姐就发动妹妹们一起在草垛上掏出一个洞,三姐妹钻进洞里,再用草把洞口堵上,这样,风刮不到妹妹们,大家紧紧挨在一起,就不冷了。

从洞里钻出的三姐妹头发上、身上到处粘着麦秸草,看见妈妈回来欢呼着跑到妈妈怀里。妈妈擦去不断流淌的眼泪,赶紧把三姐妹放到炕头上,加上硬柴火把炕头烧热。

夏天时,妈妈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上捉了一只知了。我看着妈妈把知了放在灶火里轻微一烧,灶火卷着红火苗舔了知了两三下,知了就熟了。烧熟的知了散发出香香的味道。我让妈妈把知了掰成两半,我吃一半,给二姐留一半。二姐过了许久才回家,我赶紧捏起一半知了放进她嘴里。两个小小的孩子亲密又亲爱。

秋天时,妈妈去收豆子捉了一只豆虫。肥肥的豆虫用火烤了吃,三个姐妹把豆虫分成三份,大姐吃有些硬的豆虫头,二姐吃瘦瘦的豆虫尾,小妹妹吃肥美的豆虫身子。

秋天时,农活真多。妈妈顾不了三个孩子,就把我送到四姨家。

四姨家跟我们家不一样。半夜时,我要上厕所,就含着半朦胧的梦喊:“妈妈开灯。”

漆黑寂静中,“擦~”的一声,四姨划亮火柴点上一盏煤油灯。我被这一声划火柴声惊醒,才想起来,我不在自己家,是在四姨家呢,四姨村里还没有拉上电。

四姨家跟我们家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我们家门前的沟,除了下大雨时都是干涸的。我们那的土是黄色的。他们村前的沟更深。沟里总有哗哗的红色的水流淌着,因为这里的土是红色的。这条沟让我害怕,每次淌过这条沟,我总觉得自己要被大水流冲走。表姐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我们淌过沟、爬上坡,去收芋头。表姐拔起芋头杆,芋头就长在根上。她把芋头掰下来,收进柳条编的圆篮子里。表姐折断一根芋头杆放在我手里,让我举着大长圆形的叶子遮太阳。

我们又下到沟里。表姐嘱咐我站稳了。她把篮子放在水里,两只手握住篮子弧形弯把的顶端,弯下腰,两只脚踩进篮子里不停地揉搓芋头。娇嫩的芋头在表姐的两只脚之间滑来滑去,不一会儿就脱去皮,躺在篮子里变成白白的一片。

四姨家跟我们家不一样。四姨家养了一头黑色的老母猪。猪窝的上面覆着一块硕大的青石板。四姨在石板上晾晒玉米。我坐在西间窗台上,脚刚好搁放在石板上。四姨从编织袋里往外倒玉米粒。我看见袋子上有黑色的字,就问四姨上面写的什么?四姨挨着字的顺序指给我看:马中校,你四姨夫的名字。过一会儿又提问我,袋子上是什么字?我就说一遍,马中校,我四姨夫叫马中校。四姨呵呵笑起来,又教我用脚耕出环形的沟,好让玉米晒得均匀。我踩在石板上,拖着脚,绕着石板耕玉米。四姨从玉米堆里捏出来一只磕头虫。我又坐在窗台上玩磕头虫。这种黑黑的虫子,身体狭长,颈部有两节,用手捏住这里,他的头就会不停地上下上下嘎巴嘎巴响,很像在磕头。

冬天时,我站在院子里看四姨夫给牛铡草料。四姨家跟我们家不一样。他们家养了一头大黄牛。大黄牛平时很温顺,却很会欺生。大黄牛看我是新来的,每次看见我,都要拱动一下头上的尖角,低低地哞叫一声。冬天的大黄牛没有青草和新鲜的花生秆玉米秸吃。四姨夫早早备好了已经晒干的玉米秸。一捆捆的玉米秸打开,四姨夫的大手撮出一撮儿,放在铡刀的刀口下,铡一刀往前送一下。很快,一段段的玉米秸儿,就被捧在大黄牛的槽子里。大黄牛嘴刁,只吃刚铡的草料。

到来年三月,我三周岁了。我已经习惯了四姨家的生活,每天乐颠颠地跟着四姨,帮四姨一起卷烟。

四姨爱抽烟,每天烟不离嘴。她有一个长方形木匣子,匣子漆成枣红色,里面用隔板隔成两半,一半是揉碎的烟叶,一半是裁好的长形纸条。四姨捻出一张薄薄的白纸,左手半握,整个左手竖起来,中指和食指之间错开45°角,将纸片架住,捏一点碎烟放在纸条上,用手轻轻将烟碎调成细长,纸条头尾各留出一厘米左右,捏起纸的一端斜着打成卷儿,最后余出来的纸角放在舌尖舔一下就糊在了锥形的柱体上,再把粗的一头一拧,一个烟卷儿就成了。我也给四姨卷,四姨每次都夸我卷的好,我就信以为真。但我也发现了,四姨抽我卷的烟卷儿,总要不断重新点烟。

四姨是个乐天派也是个有名的话唠。从我早晨醒来,就看见她每天嘴里唧唧喳喳个不停。我经常在她的正面、侧面观察,发现那个烟卷就像黏在她的嘴皮上,无论是讲话,还是仰头大笑从来没有掉下来。

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四姨让表姐带我去看电影。

表姐让我坐在靠前的地方,又在我的正前方放了一个板凳给四姨夫占地方。表姐把我放下就回家了,临走时嘱咐我,散场时跟着前面的四姨夫回家,千万别把小板凳弄丢了。表姐刚走,电影就开始了。隐约中,我看见前面坐下来一个宽宽壮壮的影子,就放下心来。

初春时节,夜里还是很凉。我坐在小板凳上,裤管支棱起来,冷风钻进去整个小腿冻得冰凉。电影演完了,我把小板凳抱在胸前跟着前面的黑影子回家。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整个地面被照得亮晃晃的。我抱着小板凳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不对。前面的黑影子正要走过一个石板桥,桥边上蓬着一丛密密的黄颜色的花。我快跑几步跑到黑影子的前面去,一看,果然不是我四姨夫。四姨夫家不经过石板桥,也没有黄颜色的花。我停下来站住,紧紧抱住小板凳,开始喊:四姨夫。

这时候,黑影子停下来了,一群看完电影的人停下来。有人说,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儿?

还有人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说,我找我四姨夫,我四姨夫叫马中校。

一群男人开始一起大声呼喊:马中校、马中校。

没喊多久,就见四姨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四姨夫一把抱起我,一边念叨着,哎呦差点把小孩儿给丢了。

我回到四姨家,看见表姐,赶紧先把小板凳递给她,告诉她小板凳我没弄丢。

表姐脸上还挂着泪,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以为把我弄丢了。其实表姐现在也不过只有五岁。原来,她把我送到露天电影那之后,就跑到她奶奶家去玩了。我四姨夫看她没回家,就以为是她在带着我看电影。结果电影散场后,大家都在互相找我,这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带我。

后来,我长大些了,就问我妈我是怎么出生的。

我妈告诉我,1978年的春天,那天正好镇上放电影。妈妈和邻居魏家搭伴儿去看电影,第二部电影刚开始演她就肚子疼,回到家没一会儿,我就出生了,邻居们都开玩笑说这孩子是赶着出来看电影的。



从草垛洞里钻出的三姐妹头发上、身上到处粘着麦秸草,看见妈妈回来欢呼着跑到妈妈怀里。(插画:军华)



四姨呵呵笑起来,又教我用脚耕出环形的沟,好让玉米晒得均匀。(插画:军华)



一群男人开始一起大声呼喊:马中校、马中校。(插画:军华)

PS:封面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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