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两汉雄风与章草之美

 







作者:张寒

来源:《品读》2019年第11期



书法,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

在中国书法发展史上,章草的历史地位和时代审美,都是一座令人仰止的巅峰。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形容章草之美,可谓“大风起兮云飞扬”!没错,借用了汉高祖刘邦《大风歌》的名句。

然而,多年前与章草初见时,我可没有这感觉。



我大学读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大二时,启功先生给我们七八级的同学开了一讲“中国书法艺术欣赏”公开课,我对书法的喜欢和关注始于此。

那会儿年轻啊,无知无畏,觉得草书龙飞凤舞的好看,照着字帖写了一阵子。自我感觉有点模样了,就想拿去给启功先生看看。

记得那是1979年刚入秋的一个下午,我和一位同学结伴来到先生住的小乘巷胡同,登门求教。

先生午休后刚起床,穿一件白色无领的老头儿衫,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小平房的面积并不大,一张书桌两架书就占了半间屋。因为事先有约,先生便直奔主题。

看了我们两人的习作,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学书法就像做学问,基本功必须要扎实。你们还是要先把楷书写好,从点画开始练习,“一点不苟且”。
先生解释说,点是汉字中一个最小、最基本的笔画,就是这么小的一个点,书写时起笔、行笔、收笔的动作和环节一个都不能少!楷书的临帖,甚至是相伴一生的功课。“这不,我还经常临帖呢。”说着,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墨迹给我们看,是先生临写的柳公权《玄秘塔》。

我顿时感觉到了自己的脸红心跳。先生接着说:“楷书颜柳欧赵,喜欢谁就写谁。有了楷书的基本功以后,如果喜欢草书,可以学章草。”说罢,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册明拓松江本皇象《急就章》给我们看,这就是我和章草的初见。



启功先生旧藏明拓松江本《急就章》

我喃喃道:“这种字体好像不怎么好看……”先生意味深长地说:“章草之美是大美,承前启后,博大精深,对它的审美急不来,得假以时日慢慢儿悟。”
启功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大学问家,精通音韵学、训诂学、古典文献学、红学、博物馆学等,后来还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担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

我们能够在先生家里当面聆听教诲,即便在那个年代机会也不多。“先楷书,后章草。”先生的耳提面命和门径之引,我牢记在心。

只是,后来学业繁忙,再后来是工作繁忙,练笔断断续续的,常常自责愧对先生教诲。



这些年,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一些了,在著名书法家程同根老师指导下,以唐楷《颜勤礼碑》为范本,从点画开始打磨,一丝不苟地临帖两年。然后,以皇象《急就章》为范本,学习章草。

心追手摹、日积月累,对启功先生所言章草之“大美”,渐渐开悟。

章草,又称草隶,形成于汉初,鼎盛于东汉,衰落于南北朝。从结体上说,章草承前启后,法度森严。它源于篆隶,又对篆隶的结体进行了删繁就简的改造,创出一种新的字范,可谓笔笔有来历,减省有法度,楷书、行书、今草都从章草发展变化而来。

从笔法上看,章草兼收并蓄,继往开来。其笔法使转如草书、提按如楷书、波磔如隶书、圆转如篆书、便捷如行书。可谓“亦真亦草亦篆亦隶,又非真非草非篆非隶”,它集古典笔法之大成,蕴无穷之变化,成为千年书法史上一座宝库和丰碑。

然而,临帖时得其形易,得其神难。

草书的典型审美是“飞动之美”,可章草每个字都是独立的,相互间笔画并不连带,不像大草或狂草,它飞不起来,所以不能用“飞动之美”去品读和把握。



那么,章草作为草书,其动感之美又该怎么解读呢?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不久的一天,我来到河南南阳汉画馆参观,那一块块来自大汉王朝的画像石(砖),使我茅塞顿开,就像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顿悟章草之美:那是一种沐浴着大汉雄风的“舞动之美”啊!
东汉“踏鼓舞”画像石(局部) 南阳汉画馆藏

在一块名为“踏鼓舞”的东汉画像石前,我心潮澎湃,伫立良久。

你看它的画面:主角是一位舞者,她双腿蜷曲,弓身扭腰,顾盼回眸,飒爽英姿,手中一道彩练舞得上下翻飞,仿佛还在猎猎作响。

舞者的造型让我联想到章草的体势,而那道飞舞的彩练,则像极了皇象《急就章》中的长横画,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生动无比!
东汉“建鼓舞”画像石拓片 南阳汉画馆藏

另一块名为“建鼓舞”的东汉画像石,同样震撼人心。建鼓舞是汉代流行的一种乐舞,舞者多为男性,特点是围绕着建鼓边鼓边舞。细看这两位舞者:敛首弓腰,团身轻足,原地起舞,蓄势待发。

章草的动感,不也是如此么?汉代舞姿与章草体势,劲健有力威武沉雄,两者神韵何其相似乃尔!

顺着一块块画像石(砖)看过去,无论是歌舞宴饮场景,还是仙人出行画面,都传递着同一审美韵律:威武沉雄!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虽短短三句,却豪气冲天,壮怀激烈。

再让我们听听青年战神霍去病的豪言壮语:“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正是西汉初年的金戈铁马战场厮杀,及后来的开疆拓土威仪天下,为这个帝国注入了威武的时代基因,打上了沉雄的历史烙印。这个论断,有出土文物与历史文献相互印证,信矣哉!



我们常说,笔墨当随时代。其实,任何一种文艺形式都会被打上时代烙印,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章草之美也是如此。
松江本皇象《急就章》

现存章草经典之作,首推三国时东吴皇象所书《急就章》,启功先生当年向我们推荐的,也是这本帖。要想把握章草的经典之美,发掘其时代基因、探究其历史烙印都是必要的功课,差别只在深者看深,浅者看浅。

南阳之行,令人难忘。告别南阳,列车北上。车窗外云卷云舒,我的思绪也起伏飞扬。

当年,启功先生在公开课上讲:“书法入门以后,再往下写,就不单是写字了,写的是文化和修养。”多么耐人寻味的教诲啊!









作者:张寒,新华社高级编辑、《半月谈》原主编

来源:《品读》2019年第11期

主编:孙爱东 | 版式、编辑:张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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