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背后的工厂青年:不是酷,是很残酷

 

杀马特可能只是,一个人生阶段,但我觉得这个现象是,不会消失的。...





文章摘要:在石排镇,金丰溜冰场是杀马特青年,心中的“桃花源”。周末晚上十点之后,这里总是挤满了人,灯球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群年轻人顶着各种颜色的,爆炸头,踩着带发光轮的鞋,溜得飞快。溜冰场中间是一个舞厅,灯光跟着音乐的节奏闪动,他们蹦迪都是站到台子上,抓着铁杆,疯狂甩头。

文丨王丹妮

编辑 丨林鹏

如果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杀马特”,你大概能搜到的新闻是:

“《明星大侦探》黄明昊‘杀马特’审美引爆笑”、“佟大为杀马特发型,玩坏表情包”。你不太可能直接搜,到的一条新闻是:53岁的四川美术学院教授,李一凡(李一凡),历时3年,奔波4000多公里,拍了一部纪录长片叫《杀马特我爱你》。

在一个“杀马特复兴群”里,300多个曾经玩杀马特的,年轻人天天嚷着要复兴家族,“十年之约”、“不再低调”、“重新上街不怕打击”的口号频繁出现。

五颜六色的爆炸头、溜冰场炫目的灯光、工厂嘈杂压抑的流水线,以及吃不上饭的饥肠辘辘。杀马特到底是谁?现实生活中的杀马特青年是一群,怎样的人?在五颜六色的头发背后,他们面临着怎样,的生存环境?

从2016年开始,李一凡在广东、贵州、云南等地,完成杀马特采访67个,网络采访11个,同时,通过在快手购买手机视频,等方式,收集了工厂流水线及工人生活,录像九百多段,最终制作成一部影片。

起初,李一凡认为,杀马特是一种对,主流文化的反叛,玩杀马特的年轻人都,很张扬、自信或凶狠。事实上,他接触到的杀,马特青年大多是留守儿童,十几岁进工厂打工,试图用夸张的造型,获得存在感和安全感。

通过这场“详实且残酷的调查,梳理行动”,李一凡(李一凡)希望,将话语权交到杀马特青年手中,让他们自己说、自己拍、自己议论自己。

以下为纪录片导演李一凡,(李一凡)的口述:



展览现场,数百部二手手机中正在播放,工人自拍的短片。受访者供图。


错位
我最早接触到“杀马特”这个概念是在2012年,朋友给我看了很多网上正流行的,杀马特照片和视频。很多人骂他们“土朋克”、“山寨视觉系”、“神经病”,我却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是一种自我作贱,的游戏,是一种对主流审美的反叛。

当时,网上关于杀马特,的讨论不少,也有一些社会学、人类学角度的分析文章,但几乎没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杀马特,没有人知道夸张造型背后的他们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于是,我试图通过关键词搜索,找到杀马特的qq群,也号召年轻一点的,朋友帮忙联系杀马特,但一直没有人理我。

直到2016年,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见到了“杀马特教父”罗福兴。

2006年,11岁的广东少年罗福兴(罗福兴,)第一次接触互联网。他觉得当时流行的“非主流”很老土,就模仿日本视觉系摇滚,乐手弄了个爆炸头,染成红色,配上铆钉衣、低裆裤,拍了照片传到网上。罗福兴上网搜“时尚”的英文翻译,找到“smart”这个词,音译为“杀马特”,PS 到自己的照片上。随后,照片火了,这个词成为风靡,网络的亚文化概念,罗福兴也成为了“杀马特创始人”、“教父”、“鼻祖”。

见到罗福兴之前,我有很高的期待,网络上流传,鼎盛时期他能号召20万,杀马特,杀马特家族里的,恩恩怨怨也很有意思。但第一次见面时,我有点失望。

罗福兴(罗福兴)本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当时已经把头发,剪短染黑,在深圳龙岗区坪地镇一家,发廊打工,跟我们说话时很温和,语气里透露着不安,不像网上呈现得那样“嚣张、凶狠、张扬”。他是一个很宅的人,除了在发廊上班,就是窝在6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玩手机。在现实生活中,他几乎不与杀马特家族,的其他人来往,也不喜欢跟人深交。

这让我意识到,印象中的杀马特和现实中的杀,马特形象存在严重错位。

那次聊天是在一家,小旅馆的钟点房进行的,三个小时50块钱,房间闷热。罗福兴(罗福兴)不爱,谈论网上关于杀马特家族的传闻,也对我口中的“反抗和审美”毫无兴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讲打,游戏以及他小时候跟父亲的关系,讲到玩杀马特的那段时光,整个人突然兴奋起来,说了很多话,主要意思是:杀马特给了他家的感觉。

这也是大部分青年,玩杀马特的原因。我采访了七八十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在十几岁的年纪离开农村,到城市里的工厂打工。夸张的造型变成了,一种符号,将这群年龄、身份、经历都差不多的,年轻人连接在一起。

很多人说,杀马特qq群成了他们,生活里最温暖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都在群里,认兄弟姐妹,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在这里找人聊天,手头紧了也能向杀马特,朋友们借个10块、20块钱,“在家庭里找不到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可以找到”。有个男孩对着镜头说,“爆炸头会让别人关注到我,哪怕是吵架,起码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有个女孩说,玩杀马特会碰到很多关心,她的大哥,跟她说,“小妹妹,玩这个没有前途的。”
罗福兴(左)到村里采访杀马特青年。受访者供图。
工厂青年
2017年,我在珠江三角洲地区断断续续,拍了三个多月,跑了4000多公里,在深圳、东莞、广州、惠州、中山的一些工厂区采访。这群玩杀马特的年轻人跟我讲了,很多工厂生活的故事,但直到2018年住到,东莞市石排镇——目前杀马特最集中的地方,我才真正地感受到这种生活的,贫乏和压抑。

白天的石排镇像一座空城,主干道上只能,见到两三个路人,街边楼房的一楼几乎都是,小工厂,用铁丝网隔起来的窗户里持续持续不断,不断地涌出浓重的机油味和轰隆隆隆的机器声。在这里,每天工作12小时,一个月休息一天到两天,工资2000元到3000元,是普遍的状况。

长时间的流水线工作让,人打瞌睡,稍不注意就会受伤,有的人在口袋里藏,一个酸柠檬,困了就舔一口提神。老板不管工伤,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怎么,争取自己的权益,收工之后,很多人感觉脑袋里塞满了“嗡嗡嗡”的机器声,“不发泄出来,就觉得活着好没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一部分人选择玩杀马特,像是身体自动打开的,保护机制。

“总觉得头发给了我,一种勇气”,罗福兴说,他当时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坏孩子的样子,“因为坏孩子不会被欺负。”很多玩杀马特的,年轻人都是这样,从农村出来,觉得外面太乱,怕自己太朴素被骗,就和兄弟们结伴,搞发型和纹身,“像小古惑仔,看起来凶一点嘛”。他们觉得,“头发竖起来,就有了安全感。杀马特家族很庞大,感觉一个人被打,整个家族都会出来帮忙”。

杀马特也是对贫乏,生活的一种补偿。年轻人在枯燥的工作之,余有了新的乐趣:他们在石排公园聚会,跟陌生的“家人”聊聊发型和工,厂里的烦心事;男男女女变换着发型与,颜色,用最时尚的造型吸引异性;偶尔放假,有人专门穿上红色的皮衣,顶着红色的爆炸头,跑到人多的旅游景点“炸街”……

在石排镇,金丰溜冰场是杀马特青年,心中的“桃花源”。周末晚上十点之后,这里总是挤满了人,灯球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群年轻人顶着各种颜色的,爆炸头,踩着带发光轮的鞋,溜得飞快。溜冰场中间是一个舞厅,灯光跟着音乐的节奏闪动,他们蹦迪都是站到台子上,抓着铁杆,疯狂甩头。

我看到这些场景,时非常震撼,感觉到了他们对杀,马特强烈的喜爱和自豪。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认知上的转折点,我决定从场景,拍摄转向人物采访。相比用画面营造,戏剧性和冲突感,我更想让他们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他们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这么热爱杀马特。

工厂附近的公园里,杀马特青年的聚会。受访者供图。
两个世界
在我见到罗福兴之前,他已经接受过不少媒体,的采访,形成了一套比较,固定的说法:当年我们玩得很嗨,但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剪了头发重新做人。跟我聊起杀马特红遍网络,的那段日子时,罗福兴又骄傲又自卑,很想分享当时的荣耀,但讲得多了又突然止住,像是有所避讳。

我接触到的大部分,杀马特青年都是这样,对聊这段经历感到不安。大部分杀马特青年觉得自己的,发型很酷,家族很强大,但现在,很多人都觉得原来的生活,很傻逼、很卑微,他们不想把这一面,展现出来,觉得丢人。

这种转变发生在2010 年前后。

2010年到2012年,新浪微博上的一些段子手用假发,扮成杀马特,以自黑的方式吸引粉丝,制造了一场嘲讽杀马特,的网络狂欢。随后,大量网友假扮杀马特进入,qq群、百度贴吧等社群,生产了大量污名化杀马特,的照片、视频和故事,大众媒体以歧视的态度,对这一群体进行曝光。

对杀马特青年来说,这种来自外界的批评,和谩骂是突如其来的,原本封闭的小世界,一下子遭受剧烈的冲击。

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割裂的。有个男孩在采访中说,深圳其实没有什么高房子,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进过市区。有个女孩说,感觉像是活在一个笼子里,除了工厂里的事,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杀马特造型是时尚的象征,满大街(满大街),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过年坐火车回家,有人三天三夜不敢睡觉,怕把发型压坏,他要顶着这个头发回,村里炫耀。对他们来说,这是流行文化的象征,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们丑,直到移动互联网将,两个世界打通。

刚开始,杀马特青年还会,在网上反击,但随着网友们,骂得越来越难听,他们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而且大部分杀马特,青年不善于表达,只能选择忽略这些声音。后来,他们开始怀疑、否定自己,有些曾经玩杀马特的人变成抨,击杀马特的主力,在路上见到发型夸张,的人就打。

相比线上线下的攻击,更实际的问题是越来越多的工厂将发型,设为招工的门槛,要想赚钱吃饱饭,杀马特青年必须剪掉头发。

有人坚决不剪,“头发在人在,头发亡人亡”。12岁外出打工的重庆女孩安晓惠,不愿意剪头发,没钱吃饭就找陌生人,讨要食物。有一次,她碰见一个夸她,发型酷的小孩,就让他帮忙买几个馒头,小孩说,“我看网上的杀马特,高高瘦瘦的,原来你们喜欢吃馒头啊。”安晓惠连声应喝,请他多买几个,最后拿到10个免费的,馒头,她和堂姐两个人吃了一周。

但大部分人都像,罗福兴(罗福兴)一样,换掉了夸张的发型,接受主流的审美和生活。有人去送外卖,有人去送快递,还有人去做建筑工人……这些工作比工厂对发型,的要求更高,他们都得去适应。

罗福兴跟我说,哪怕在工厂做十年,他都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没有上升空间,但在杀马特的世界里,他可以很容易成为一个“贵族”。

他的话让我想起,九十年代的广州,只要你胆子大,随便弄点东西来卖都,能发财,每个人都很亢奋,但现在抑郁的情绪很普遍。我记得,有个杀马特青年穿,的一件衣服上印着,“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金丰溜冰场。受访者供图。
假发
这一波打击之后,杀马特几乎消失,后来随着快手的流行,很多人又顶着夸张,的发型拍小视频,但他们大部分都是,戴的假发。

很多杀马特非常排斥假发,因为当初讽刺他们的,人就是戴的假发,在他们心中,假发不是杀马特。杀马特刚开始流行时,理发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弄,美发学校没有教过这些,只能自己尝试:用梳子把头发一点点打毛、喷很多发胶来造型,在头发里插筷子,或钢丝定型……他们通过这些野路子,慢慢摸索出一套方法,受到大量年轻人的热捧。这些都是玩假发的杀马特青年,不了解的。

也有很多人觉得戴假发,是一种策略,除此之外,把造型做得小一些、染一次性的颜色都是新杀,马特对主流社会的适应。在工厂里,他们留着平头,是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下班之后,他们带上五颜六色的假发,就进入了杀马特的世界,家族还在,存在感和安全感还在,他们就可以不去想工厂和生活,中痛苦的事情。

现在,网络直播给这群,年轻人带来了相似的慰藉。我们在工厂区采访时,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街边蹲满,了玩手机、看小视频的工人,他们下班没事做,又不想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就在路边待着。在一些只有300到,500个粉丝的小号里,主播和当初的杀马特,青年比较相似,希望在这里获得情感的支持,和陪伴。

这部影片的大部分素材,也是通过网络渠道获得的。开始,我们发了一则,视频征集广告,说是搞了个拍视频比赛,奖金一万,结果完全没人理我们。罗福兴觉得不行,帮我们重新写了两句话:不要押金,日赚千元不是梦。两三个月之内,我们收到了九百多条影片,各个岗位、各种类型的视频都有,到现在,还有人在问我们,要不要影片。

这种网络的连接很强大,但我觉得跟原来杀,马特青年之间的连接还是不一样。通过发型这种身体上,的改造,在一个群体之间形成紧密,的情感连接,原本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在,公园里聊天、在溜冰场跳舞,这种关系是很特殊的。

原来那群杀马特青年,不在了,他们或许是被动地回归,了主流社会,或者是觉得不再需要这种安全感,主动成长了。对他们个人来说,杀马特可能只是,一个人生阶段,但我觉得这个现象是,不会消失的。只要留守儿童的,情况持续存在,工人的工作生活状态,得不到改变,这群人都会需要一个出口,只是形式会发生改变。

就像罗福兴(罗福兴,)在影片结尾说的,“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就会有被淘汰、被伤害的人,就会有人不被尊重,除非农村消失,但农村是不会消失的。”
杀马特青年在美术馆,观看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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