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焄︱冒鹤亭、冒效鲁父子与顾太清《东海渔歌》

 

对“丁香花公案”的以讹传讹和愈演愈烈,冒鹤亭固然难辞其咎,不过顾太清著作早期的,刊布流传也不得不归功于他。...



冒鹤亭
文︱
杨  焄


清史名家孟森写过一篇《丁香花》(载1913年《时事汇报》第一期),批驳当时人言籍籍、甚嚣尘上的“丁香花公案”——即发生在嘉、道年间知名诗人龚自珍(龚自珍)与清,宗室多罗贝勒奕绘的侧室室女词人顾太清之间的一段所谓隐秘情史——纯属牵强附会而无中生有。追溯流言的兴起,则源于出生名门且有,早慧之誉的冒鹤亭,他写过一组《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其中一首提到“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不仅在自注中指明“太平街”为奕绘、顾太清夫妇府邸之所在,“南谷”则为两人逝世后,的合葬之地,而且用“再顾倾人国”的典故点明顾太清的姓氏,同时还暗中关合龚自珍在《己亥杂诗》自注中所说的“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在孟森看来,“四句乃掀然大波,为人间一宗公案,此余之所以有此篇之作,冀为昔人白其含射,以留名士美人之真相者”。而在着手校订顾太清所撰《天游阁集》(神州国光社,1910年)时,冒鹤亭还另有一些评点,又隐隐将龚、顾二人牵扯在一起,尽管语焉不详,却同样引人遐想。由于他在该书弁言中声称,“少时闻外祖周季贶先生,星诒言太清遗事綦详”,所以孟森在行文之,际也不免感到疑惑,这些众口喧腾的,逸闻究竟是他“牵合龚集而造为此言”,抑或“为周先生所口授”。《丁香花》一文后被收入《心史丛刊》(大东书局,1936年),孟森在文末又补缀附记,提到冒鹤亭读到此文后曾特意(,曾特意)来访,“至太清事迹,冒君谓无以难我,然终信其旧闻为不误,并非由己始倡此言”,可知其所述确实,都来自外祖周星诒。虽然一时无法回应孟森,提出的诸多质问,但他对这桩,名士与佳人间的“风流韵事”依然坚信不疑。

孟森《丁香花》
尽管有孟森这样,的知名史家挺身而出,竭力辩诬,可是这宗公案,并未就此偃旗息鼓。为了迎合普通读者的趣味,曾朴的《孽海花》(真善美书店,1931年)虽屡经修订,可还是在传闻的基础上做了更为轻佻,儇薄且荒诞离奇的想象。冒鹤亭为了“订误琐闻”而撰著《孽海花闲话》(连载于1944年《古今》第四十一期至五十期),就直言不讳地指责,小说中描摹龚、顾二人遇合相契的情节“写得太猥琐”。他自然也明白创始者其实,就是自己,却没料到小说作者,居然踵事增华,变本加厉,“唐突至此,我当堕拔舌地狱矣”。仔细寻绎其言,虽然仍坚称龚自珍(龚自珍),的某些诗篇“确为太清作”,但直言其中所述“亦不过遐想”,并非流俗所臆想的,那般不堪,与此同时还指出另一些令人疑心,的诗句其实“别有本事”,“与太清无涉”,和此前固执己见的态度,相较,显而易见已经大有回旋缓和的,余地了。


冒鹤亭的《孽海花闲话》
最近读到冒鹤亭第三子冒效鲁,的著译合集《屠格涅夫论、漫话雄狮——托尔斯泰、浅谈屠格涅夫、叔子诗选与知非杂记》(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其中有一篇《〈孽海花闲话〉与〈东海渔歌〉〈天游阁诗〉》,恰好忆及乃父,与此事的关联,可供比勘参证。文中提到,“《孽海花》的先后两个作者金松岑、曾孟朴都是他的好友,而且书中涉及龚定庵,与顾太清一段恋爱事,正是他从周季贶那里听来,转告杨云史(曾的表弟)才写进小说的”,原来小说中那些绘声绘色的场景就是根据冒鹤亭所述,本事加以敷衍铺排而成的。不过冒效鲁随后,又郑重强调,此事“是他的口过,不无自悔这是轻薄的蜚语,尽管他是闻诸龚孝拱(定庵之子)的朋友、他的外祖周季贶的”,看来冒鹤亭到了,晚年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不过是厚诬古人,的流言,对自己逞臆诬枉的,轻狂孟浪颇有悔意。


冒效鲁


冒效鲁的著译合集《屠格涅夫论、漫话雄狮——托尔斯泰、浅谈屠格涅夫、叔子诗选与知非杂记》

对“丁香花公案”的以讹传讹和愈演愈烈,冒鹤亭固然难辞其咎,不过顾太清著作早期的,刊布流传也不得不归功于他。在为神州国光社铅印本《天游阁集》撰写弁言时,他叙及其友人陈士可曾,在厂肆访得顾太清著作的钞本,“凡诗五卷,缺第四卷,词四卷,缺第二卷,中多割裂,盖当时未经写定之本”。其中诗作部分由他,精心补订排比,随即交付神州国光社印行。词作部分经他钞校考评,以后,又转而托付给同样关注,过顾氏著述的词学家况周颐。尽管所缺的第二卷暂时,无从寻访,况氏还是钩稽了,数篇佚作补入其中,再经过一番补苴隙漏,以《东海渔歌》之名另行付梓(西泠印社,1914年)。况周颐在《东海渔歌序》中坦言,虽久闻顾氏词名几,近二十年,但其词集遍寻未得,幸亏冒鹤亭“自温州寄《东海渔歌》来,欹床炳烛,雒诵竟卷,低徊三复而涵咏玩索之”,才终于如愿以偿。而冒效鲁在《〈孽海花闲话〉与〈东海渔歌〉〈天游阁诗〉》中又提到另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东海渔歌》是我父假抄加注寄给,况蕙风,付西泠印社木刻,活字本印行。这个抄本多少年后才由龙榆生先生,归还给我,从中发现况蕙风竟然把顾太清,的词擅自窜改,删掉我父所作考订、评语,连书后的跋也据为己作。”他随后还引录其父在1950年所,撰写的一则题跋:“况夔笙借此词排印,删改均出其手。又删去眉批,间于词后附其评语。至余所为跋语,乃将‘钝宧’二字改作‘周颐’,则盗名矣。此本当时未寄还,越三十八年乃复见之。”由此可知冒鹤亭当年,寄送的那个批校本,非但内容遭到况周颐的,删改和攘夺,据此刊印的词集显然,已不复其旧貌,而且原件在数十年后才通过龙榆生辗转归还,到冒氏手中。

况周颐


西泠印社活字本《东海渔歌》
说起来,龙榆生与顾太清词作,的刊印传播也大有关系,在他主编的《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民智书局,1933年)上,就根据某个据说,遵照原稿迻录的副本,亲手整理发表过《东海渔歌》的第二卷,藉以弥补况周颐,校订本的缺憾。而龙榆生与冒鹤亭、冒效鲁也颇有渊源,时相过从。就在1950年,冒氏父子还应约,为他收藏的《哀江南图》题诗留念(参见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卷五,学林出版社,2001年)。这部递经冒鹤亭钞校,眉批和况周颐删改评点的《东海渔歌》,最终经由龙榆生之手而,得以物归原主,冥冥之中似自有天意注定。

龙榆生


龙榆生整理的《东海渔歌》卷二


冒鹤亭钞录、况周颐删改的《东海渔歌》


冒鹤亭寄龙榆生词札


冒效鲁寄呈龙榆生的诗札
关于此事的始末原委,由冒鹤亭之孙,冒怀苏编著的《冒鹤亭先生年谱》(学林出版社,1998年)虽稍有涉及而多存阙谬,如误以为冒鹤亭,寄给况周颐的是风雨楼(按即神州国光社)铅字排印本《东海渔歌》,也未曾提到他在词集璧还后所撰,的那则跋语;迄今最称详备的郑炜明、陈玉莹所著《况周颐年谱》(齐鲁书社,2015年),在叙述这部《东海渔歌》的刊行经过时也没有言,及谱主擅自所做的篡改和攘夺,兴许对这些情况也,不甚了了;张晖所著《龙榆生先生年谱》同样没有提供任何与《东海渔歌》删改稿相关的线索,尽管这并非其题,中应有之义,不必过分求全责备;张璋编校的《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在《前言》里虽有扼要的说明,想必也是转述冒,效鲁的意见,因其在该书《书后》中曾特别感谢过“冒效鲁先生提供了《东海渔歌》修删稿的原件”,而为免过于枝蔓芜杂,在介绍时也,没有提到龙榆生,显然比不上当事人冒效鲁,现身说法来得周详细致。



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

冒鹤亭经手刊印的这两种,顾太清诗词集,就内容而言都不完整。稍后龙榆生披露的《东海渔歌》第二卷虽有所增益,略补缺憾,却因原稿及副本均,已不知下落而难以覆按,仍让人感到未惬于心。龙榆生在整理附记中,曾经提起,“传闻日本铃木虎雄,博士藏有《渔歌》六卷足本”,只是不知详情如何,唯有慨叹“合浦珠还,定在何日,聊志数语,以待后缘”。而据铃木虎雄《顧太清の天游閣集鈔本》(原载1921年《支那學》第一卷第十二号,又收入《支那文學研究》,弘文堂,1925年)所述,这个钞本总题为《天游阁集》,包括诗作七卷、《东海渔歌》六卷,确实要比冒鹤亭等人,的整理本要完整齐备,不过收藏者其实,是内藤炳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内藤,湖南。内藤湖南去世之后,这个钞本又辗转入藏,日本武田科学振兴财团的杏雨书屋,就此湮没无闻。此后经过奕绘、顾太清的五世孙金启孮历经数十年,的追索查访,才使这个钞本重见天日,并考定其中绝大部分内容,均为顾太清亲笔所书(参见金启孮《〈天游阁集〉寻访记》,载1994年日本满族史,研究会编《满族史研究通讯》第四号),由金启孮、金适父女合撰的《顾太清集校笺》(中华书局,2012年)即以此日藏钞本作为底本。《校笺》的宗旨是尽可能恢复,顾太清的创作原貌,故直指本源而截断众流,不再顾及其余后出,各本所作的删剔改窜。这样的处理方式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如果能够转换视角,探究分析一下况周颐对原作,的删改润饰,也能指引读者悉心体会不同词人在措意,遣词时的同工异曲,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张璋编校的《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在词作部分就根据冒效鲁,提供的原件,“将况氏修删之处一一,加以注明”(“前言”),颇便读者参酌比较。而在这本冒效鲁的著译合集中又收录了一份,他和吴孟复合作校点的《〈东海渔歌〉存真》,将顾太清的原作与况周颐,的删改逐一比照,尽管并不完整,只是“特录其删去及改动较大者(仅改三五字者未尽录)”,可是尝鼎一脔,也足以“供研究欣赏者之比较”(见吴孟复题记)。



铃木虎雄《顾太清的天游阁集钞本》


内藤湖南旧藏《东海渔歌》稿本


金启孮、金适撰《顾太清集校笺》

《存真》与《合集》的相应部分虽然同出一源,然而稍事比勘后,不难发现两者多存异同。《存真》或许是这本著译合集的编校,者根据冒、吴两位手稿整理成文的,故其间讹脱错谬尤多。在开卷第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题〈帝女花〉传奇》中就出现了“烽火洶:朝市”这样令人费解的句子,参照《合集》后才明白原文实为“烽火洶洶朝市”。想来冒、吴两位在迻录词作,时原本抄作“烽火洶=朝市”,编校者未能辨识其中的,重文符号“=”,又没有仔细覆核原作,就想当然地判定为“:”,让人颇有些啼笑皆非。另一篇《鹧鸪天·冬夜听夫子论道,不觉漏下三矣。盆中残梅香发,有悟,赋此》中有一句“万物皆吾大导师”,《存真》称况周颐将此句改作“雪白季南觅导师”,《合集》则谓“况氏改为‘雪北香南觅导师’”,也当以后者为是。况氏所作修改实有所本,《蕙风词话》续编卷二有一则云:“僧问金粟如来为甚么,却降释迦会里?师曰:‘香山南,雪山北。’闺秀吴香(藻)词名《香南雪北》,本此。”顾、吴两位都是嘉、道年间的女词人,况氏在删订时连类而及,自然顺理成章。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存真》中还有不少,兹不一一赘述。

当然,《存真》也并非一无是处。有一首《茶瓶儿》的小序提到“病中谢友人赠茶”,《存真》注明况周颐将“友人”改作“闺友”,《合集》则未作校语说明,想必原件上勾划批抹,墨迹淋漓,在辨识时偶有失察。另一篇《沁园春·游常氏废园,用竹叶庵游孔氏废园韵》,上阕最末三句,《存真》标点作“堆玲珑石,奇峰怪岫,几朵青螺”,《合集》则作“堆玲珑,石奇峰怪岫,几朵青螺”。依照词律,这三句确实当作三、五、四字读,《合集》的处理方式似乎更准确,金启孮等所撰《校笺》亦同《合集》。不过仔细推敲文意,恐怕应以《存真》为是,而不能因律害意,将“玲珑石”割裂开来。可资旁证的是《存真》《合集》均已注明,况周颐将这三句删改为“玲珑石,昉奇峰怪岫,几朵青螺”,无疑已经注意到顾氏,原作不合词律,而又想保留其中“玲珑石”一语,才做了这样的修订。顾太清词作尽管颇受后人,推重称赏,不过她最初并不擅长倚声,在和奕绘夫妻酬唱时还曾出现(曾出现)过,以诗和词的奇特现象,此处的小疏忽也正说明她对词律,的掌握未尽娴熟。

顺便提一下,虽然冒鹤亭在《天游阁集》的弁言中说,他早年和词坛名宿王鹏运(王,鹏运)谈论词人,“至满洲人有‘南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相似的记载又见于,冒氏此前所撰《小三吾亭词话》(原连载于1908年《国学萃编》第一期至1909年《国学萃编》第二十七期,又收入《冒鹤亭词曲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况周颐在《东海渔歌序》中又进而将顾太,清和纳兰容若做过一番比较,“欲求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长;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可是冒效鲁对这些,评赞却颇不以为然,在《〈孽海花闲话〉与〈东海渔歌〉〈天游阁诗〉》中相当坦率地说,“她的词虽经况大词人改动,也未必楚楚动人,更不像王鹏运所说‘论词于满洲,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甚至把她捧到天上,连那位饮水词人也比不上,那就不免好色重于怜才了”。虽说他参与校订了这份《存真》,但对太清词作,其实并不欣赏。与此类似的,或许还有龙榆生,他也着手整理过《东海渔歌》,而况周颐的删改稿,又一度由其保管,然而在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时,他并没有为顾太清,留下一席之地,而是另外选录了徐灿、吕碧城等女词人的作品。创作水准的高下优劣,虽不免有公论定评,可鉴赏批评原本是,众口难调、见仁见智的事情,要求所有人都步调齐整,标准一致,甚至屈己从人地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岂不是很乏味、很无趣吗?

《小三吾亭词话》
冒效鲁毕生耽于吟咏,不以著述为务,留存下来的各类译著、杂文、诗作、古籍整理等汇编起来也,仅是戋戋一册,好在有不少内容,可资采摭参酌。可惜此次编校出版,似乎有些仓促随意,除了鲁鱼豕亥之误,时有所见外,编排体例也不甚明晰。比如全书第一篇《屠格涅夫论》,实际上选译自苏联科学院,1956年出版的十卷本《俄国文学史》,原作者为两位苏联评论家,比亚雷和克列曼,上海文艺出版社在1962年还出版,过单行本。可这些基本情况在合集中却,缺少必要的交待,乍读之下难免会,感到蹊跷突兀。

冒效鲁译《屠格涅夫论》
杨焄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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