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年41岁

 

像石头一样的肺部...

今年正月,矿工余海去世,仅有13人被允许参加他,的葬礼,勉强将他安葬。这个以矿为生的人,在碎石里失去了耳朵、肺叶最后是性命,年仅41岁。连同被伤害的命运,被扫落在时间的灰尘里。
故事时间:1999-2020年
故事地点:陕西、山西



正月十七,余海走了。

他的灵牌偏左的地方歪歪扭扭竖写,着一行字:余海,卒年四十一岁。公元2020年2月10日。

灵牌极其简陋,内部一块硬纸板,外面裹一层淡色草纸,宽七寸,高一尺。两块白萝卜切块做基脚,捧灵的人方便拿握,摆放时也立得稳。人亡灵在,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它将替亡者走完未竟,的路程。

余海的病是矽肺病,这是个死症,什么时间离开都是正常不过,的事。这是十几年矿山,作业生涯的结果。当年一同打工的伙伴好几,个人都这样提前走了,他挣扎着活到今天,算是幸运的。

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小芹也说不清到底,该找谁讨说法,因为根本说不清这病是在,哪里落下的。她唯一一次听余海说过,有一年在山西繁峙干,了一年,洞里没有水,整整打了一年干孔眼。但繁峙在哪里?老板出了国还是在国内?活着还是死了?谁也不知道。

叶落归根,人死归土。入土为安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按村里的丧葬习俗,人死了,要在家里设灵堂,停放三天,供亲友瞻仰和告别,但眼下,疫情当前,只有一切从简了。

小芹给近些的,亲友一一打了电话,说余海走了,大家来帮帮忙吧。两个小时后,来了七个人:两个老人、五个青年。农村的习惯,一家婚丧百家帮,你再大的能力,婚丧这种事,自己摆不平。

村干部也来了。小芹一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个时候,人能不能来,来多少,干部说了算。镇里街面上的店铺,都没开张,菜呀,粮油呀,肉与佐料根本没地方买。村干部吩咐下去,谁家有东西都拿来,专门有登记,待街里铺子开张了,买了还你们。

可年前办的年货家家都吃,用得差不多了,年轻人都是准备过了年就,出门去的,谁家也不能办得太多。有人拿来了十斤萝卜,有人背来了三十斤土豆,有人拎来了几斤水果糖。

余海的墓早就建好了,红砖青瓦,前面栽了两棵小柏,有鸡蛋粗了。为了节省土地,建在房后的山腰上,那里一片乱石杂树,最大的坏处是交通太差,根本没有路,陡峭得一块石头能一下,滚下沟底。

棺材上山,需要拉纤。一帮人肩扛棺材,一帮人前面拉纤,喊着号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呀,哪个不出力是龟孙子呀!村里大部分人死了,都是这么上山的。

可眼下,扛棺的人都不够,哪里有人拉纤?村干部说,我也没有办法,上面有文件,这段时间,喜事停办,丧事简办,谁违犯了,就要处分。

余海出殡这天,是个大好天气,天暖和得要穿单衣。按老人说法,人上山逢好天,是死者对帮忙人的,感激表达。到场十三人,这是最大的允许人数了。每人一桶方便面外加一个,大馒头,饱饱吃了,抬棺上山。

没有拉纤人,大家使不上力,有个人从家里拿,来了一条五吨拉力的倒链,一头系在树根上,一头系着棺材,上一段,歇一阵,再换一棵树系了,再进一程。

山上的迎春花有一些黄灿灿,地开了,随枝头摇曳。余海十四岁的女儿娟子,打着引路幡,白花花的纸幡在她肩上的竹,杆上飘啊飘,像一盏少油的灯苗,随时要被风吹灭。

小芹在后面走,看着这些,想等这阵过去了,街里门市开张了,一定要买一对大大,的金山银山,余海开了一辈子金子银子,也配得上它们。
我和余海仅共事过一次,在一九九九年。岁月倥偬,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那是四月天,在小秦岭北坡的老毛岔。海拨2000米的老毛岔,树叶未圆,山上与山下,树木大约差了两个色度,从山下回来的人说,陈村镇的麦子打,石榴黄色了。

那天下了班,我们在吃饭。馒头,稀米粥,菜是蒜汁香油,调拌的疙瘩叶。疙瘩叶是一种野菜,藤蔓上生得漫山遍野,我至今不知道这疙瘩叶的疙瘩,两字怎么写,只能取其谐音。这菜,好吃,方便,就地取材。这个季节,大部分洞口都吃这个菜。

有两个人远远从岭上下来。是余海和小芹。

虽然是表亲,我却从没有见过他们,当然也不认识。远房亲戚,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也大有可能。一九九九年,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都有一副好体格好力气。他们每人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是行走的家当。

他们走得热汗满面,径直走到我面前,男的说:“我叫余海,你是不是峡河姓陈的表哥?”他一下说出了我老家的村名,和我的姓。我突然想起来,是有一位远房表弟叫,余海的。他们一定听说过我,并准确地打听到了,我此时在老毛岔金矿某矿口。我急忙答应“是的,是的”。

他们此前在老毛岔,的另一面峪里给人开矿,余海做爆破,小芹给工队煮饭,干了三个月,老板破产,没讨到工钱,回不了家,在山上挖药。秦岭这一段最好的药材,是党参,叫秦党参,功效近于人参。他们挖了三天,因为过了采挖季节,一无所获,就到了这里。这次异地相见,纯属偶然。

我向工头说了情况,工队正缺人手,他俩留了下来。还是余海爆破,小芹给大厨帮忙煮饭。我们是一支庞大的工队,有二百多人,洞子开了三个岔道,每支岔道深度都在,三千米以上。

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爆破作业,是一名架子车工,每天的工作是把洞里,爆破下来的石头往外拉。一车矿,千余斤,拉一趟十块钱,一天拉十趟八趟。

晴天时,早上出来一趟,看见太阳上升一尺,下午出来一趟,看见太阳下落一尺。如果是晚上,星光如泻当头照,那就是半夜子时。

不需要爆破的时候,爆破工也干淘渣工的活。

有一段时间,余海和我们一块在一个废弃的,采场里淘渣。淘渣,就是把矿渣在水里用,小摇船过滤,漂去粗粒,把经过水精滤的精华,部分收集起来,然后经过高温炉和,酸类大炼提纯,变成金子。当然,后半部分工作由,另外的人完成,洞里的工人负责淘选矿渣。

采场上没有电,我们点蜡烛。采场很空,高达数丈,采场很大,看不到边沿。仅剩不多的矿柱在,巨力压迫下,经常发出咔嚓声,突然崩出的矿屑像射出,的枪弹。

但那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突然有情况,大家就往柱子下面跑。工作中,东一支西一支,的蜡烛跳跃明灭,照耀着的一张张怪异的脸,光怪陆离,瘆人。

有一天,老板要把其中的一支,柱子炸掉,原因是在上面发现,了很多明金粒。工作当然是由余海来完成。他们拉来了一台小型,空压机、一台24型风钻。那时候余海二十一岁,还是一个帮手级别的,爆破工。他的师傅姓詹,这是一个不多见的姓氏。

矿柱有四人合抱粗。我问过余海,为什么当初要留矿柱,他说没有矿柱支撑,根本没办法采矿,走一步塌一步。余海悄悄让我看过矿,柱上的金粒,它们小如针尖,大如米粒,玉米糁色,灯下并不发光。生长金粒的矿石,羊油浸过一样润泽。
作者图 | 后来见过的矿石上的金粒

余海说,这根柱子打下来,能值一百万,但是这是在玩命,靠运气。我问余海知道玩命为什么,还要干,他说没办法。那时间年轻,不懂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没有办法。

真如余海说的,是在玩命。那天夜里,余海逃出来了,仅仅是跑丟掉了一双鞋子,姓詹的师傅留在了采场,成为了乱石永远的一部分。

当他们在柱子上打下,二十四个孔的最后一个钻孔时,柱子突然崩塌倾倒了。接着,天崩地陷,整个采场垮塌了下来。幸亏是夜班,采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板没有怪责余海。也许,结局也在他的预想当中。他也曾身经百战,从一个小工滚打到今天,给余海和小芹清了工资,让他们下山。

余海让我帮他寄一个邮包。一个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时候,只有邮政包裹可寄。余海说:“这东西值钱,我不方便带,你千万当回事。”我掂了掂,很沉。我猜到了一点,又不敢确定。地址是四川某地,收包人姓詹。

我是余海两口子离开,后第十天下山寄包裹的。在经过百尺梁时,一坡杜鹃开得无遮无拦,虽然面积仅有一面山凹,那气势却无岸无涯。那成片的花是嫩黄的,并不红艳,但却比红艳美好十分。它低眉顺眼,又奔放激荡。像一场生,也像一场死亡。
余海家那个村子叫四家村,余姓是这个村的最大旺姓,听老辈人说,余家早年出过很多人物,盛极一时,到了近三十年,才衰落了下来。我堂姑嫁过去时,余海的父亲家已经很穷,彩礼是一斗麦子。

从我家到四家村有六十里,除了血缘上的距离,在地理上,我们也确实算真正的远亲。余海有一个表弟叫王海,他是我初中时的学弟,后来相遇,他给我讲了余海的,另一段故事。

2002年6月22日下午13时30分发生的,山西繁峙县砂河镇金矿大(金矿大)爆炸事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多少人与事早已风淡云轻,或化作了尘埃,但余海和王海都,一直记着那一年。

王海他们两人是正,月初到的矿上,那时候,人们都习惯早出门,门出得早,才有选择余地,能找个称心的工作,因为你早到,很多位置还空着。

走的那天,还很冷,大家穿着黄棉袄,像没穿衣服一样,走了一阵,王海又返回去,把媳妇的毛衣套在了里面。

那个地方叫义兴寨。当地人说,杨六郎镇守三关时,到过这儿。余海说,我不认识杨六郎。王海赶紧打圆场:你忘了吧,咋能不认识呢,他可是大英雄,保家卫国。山西的工头连说,好好好。山西当地人认杨六郎,就像习武人认关公一样,凡认杨六郎的人,都是自己人。

这是座地下矿,矿石在地下,从地面凿竖井往下开采。这种开采方式成本很高,除非矿富。这确实是一座富矿,不但量大,还有明金粒。

王海比余海小两岁,但比余海早到一年山西。这早到的一年,王海给人做副手,师傅是安康人。后来,这位师傅可能在,爆炸中死了,王海说是可能,没有亲见,因为师傅的电话,号再没打通过。

安康师傅没有成家,七八年没有回去过。他有一位情人,就在村子里租房住着。事发后,王海去村里找过她,但早已人去屋空。王海记得,那是一位美人。

王海给余海做副手,工作面在第三平巷。那地方离地面不知有,多少米,王海记得,每次下班,两人要爬好几架竖梯,抓许多条大绳。第三平巷没有水,不但没有水,空气也不多,每次抽烟,打火机打许多次也打不燃。后来两人买了火柴,在擦火时,同时用两根拼着擦。

余海他们有两个工作面,一个采矿面,一个掘进面。余海说,反正下来一趟不容易,干一天就要算一天。这是双份钱,工头说,你们能吃得消?余海说,吃得消。

余海有自己的把握,他发现掘进面,的石头并不硬,顺手的话,一排炮下来也就三个小时,余下的时间正好采矿。两个面隔着三百米,来回不耽搁时间。

下面没有水源,只有打干眼,就是钻机工作中,只使用一条风管。王海请教过余海:师傅,你说咱到过那么多地方,山高水高,这儿山都没有,这么深的地下,怎么也没有水呢,不是说金生水么?余海有些不耐烦,说,那你得去问老天爷。

那时候,整个矿上都打干眼,下班后,个个白头粉面,待洗过了两盆水,才变为青年或中年。
时间到了五月份。

山西的夏天来得晚,尤其是太行以北,五月只相当于陕西关中,的四月,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但该开的花都开过了,该长的树木都有了,夏天的样子。远望平原,小麦泛着绿波,头顶的天,蓝得像另一个人间。

掘进面打到了三百米,始终没有见矿。半途掘进中,也经常发现一些小脉线,但再一茬炮爆过后,仍空喜欢一场。老板找了工程师,勘察几回,最后说,停了吧,打错方向了。

采矿面还在继续,已经采到了一亩地大小。矿茬成五十度倾斜,采场像一张竖起来的烧饼。王海有时候站在顶头,的工作面,看余海扛着钻机上来,像一个小人儿。

五月二十四,两人早早吃了饭。停了掘进面,采矿需要加大量才行,比不得以前有两份收入。两人商量,今天要打二十个孔,至少采下来五吨矿石。

可今天有些不顺,先是风管爆了。大功率空气压缩机输送过来,的气流异常有力,刚把风管拉到工作面,它“啪”地一声爆了。一股浓白的气流喷出来,采场立即听声不见人,风管在气流的催动下,在地上疯跳,吹得砂石乱飞。刚捆扎好风管,钻机又坏了,风页的弹簧坏了两个。

收拾好这些,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余海说,把干粮吃了。两人就开始啃馒头,没带水,就着苹果啃。苹果是运城那边,果库去年的存货,已经没有了水分,很沙干,异常甜。两人各啃了两个馒头、两个苹果,留了一部分,打算下班了再吃。路上要爬梯子,需要力气。

两人站起来,往工作面走。这时候,头顶掉下来一片石头,砸在了余海的头上,他的头灯当时就灭了,安全帽沿着斜坡一下,滚到了底部。王海看见余海沿着采场,滚下去,混合着碎了的石块。

王海喊人七手八脚把余海弄到,了地面,发现余海并无大碍,除了掉了两颗门牙,就是一只耳朵只剩下一点皮,连接着头部,像吊着一只蝙蝠。

在山下医院,医生说,要把耳朵接起来,得上北京,太原都不行。老板说,上啥北京?剪下来算了,又不影响听力。问余海意见,余海始终一语不发。过了一阵,余海突然大哭起来:“我没有耳朵了……”

一月后,余海用一只左耳,换得了三万元工伤赔偿。也因为这场事故,躲过了那场大爆炸。

我问王海:“如果当时到了北京,那只耳朵被接上了,余海会怎样?”王海说:“你知道的。”

2010年8月,在甘肃马鬃山,一个长夜里,围着电炉子,王海对我讲述了以上故事。此夜,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到天亮,我俩干空了两瓶小白杨。

外面的风刮了一夜。骆驼草的气味,牛羊粪的气味,月亮的气味,从门缝挤进来,充盈了没有灯光的一屋。
2017年1月起,我结束了四方为家,的矿山打工生活,开始在贵州一家旅游区的营销中心,做文案工作。

今年1月20日,我与朋友一道乘坐大巴至遵义转火车,回陕西老家过年。

到县城后,我们包了一辆出租车往,我老家走。一路未消化的雪,被车轮辗压成了冰板,好在司机久经这样的路况。过年的人都在往回赶,路上所有人都走,得十分小心。

翻过了猿岭,就是我老家地界。这个不足三万人的深山,小镇,很多年里,很多人一直在矿山打工。据我所知,三四十年时间里,有一百多人死于各种矿难,还有不少人眼下正在,矽肺的痛苦里挣扎。
作者图 | 以往在矿山开新矿口

这是我无限熟悉的地方和人们,一路上,有旧坟,也有新坟,他们的亲人在坟前烧下,的纸灰还在。我想把它们指给远道来,的同行者看,讲出他们生前的经历,终还是忍住了。

眼下,国内矿业不景,有一些当年的同伴,转战到了印尼、塔吉克斯坦,以及我不知道的天涯海角。有一些有联系,大部分已杳如黄鹤。

余海的命运经历,对于我来说大部分是空白,对于他来说,我大概也一样。就像我们在生活中行走,生活与生活者之间,又何尝不是彼此空白?

矿山做工,永远是一个悖论,从业者梦想藉以填补命运,一生开矿,又被开矿的生活掏空,最后,谁也逃不掉。
- END -
撰文 
| 陈年喜
编辑 | 张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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