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现代人什么都能办到,就是办不到天真

 

你再难找到一组15世纪的,大壁画,如此寂寞,同时,如此猖狂。...







费拉拉,一个美丽而苍老的意大利,旧城邦,满是昔日辉煌的遗迹。

藏匿在这里的《月鉴房》壁画,也历经了几个世纪的,繁华与衰败,从贵族觥筹交错的贵族,客厅变成工厂的一角,被水泥覆盖,再到一百多年后才被这个,世界重新发现,许多人从画册上知道,了它的名字,惊讶于其瑰丽,又奇幻的想象。

在《月鉴房》纵情狂欢的四面大墙上,是12星座所代表,12个月的繁华盛景,上千个大大小小的人物,生气勃勃,繁忙劳作,纵情享乐。

画面里廊柱与悬崖比邻,宫殿与郊野衔接,拱门的上端便是原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欧洲绘画里,近乎失传的布局。

“你再难找到一组15世纪的,大壁画,如此寂寞,同时,如此猖狂。”

月鉴房传奇
图拉与科萨
局部第三季 | 第10集
讲述 | 陈丹青


在文艺复兴被印刷传播的图谱中,如果你没听说过其中,一套大作《月鉴房》,别怪自己无知。差不多要到20世纪初期,西方世界才发现几乎错过这份15世纪,的意大利瑰宝。
即便有相关画册,《月鉴房》系列仍然冷僻、神秘,躲在费拉拉城的斯齐,法诺亚宫。前年冬天,我终于实现多年梦想,找了过去。

从佛罗伦萨到,威尼斯那条线,坐火车北上,经博洛尼亚,下一站就是费拉拉。中世纪晚期,这里是雄霸一方的,城邦国家,据说二战前后的工业底子,也还富厚。
如今的费拉拉,美丽而苍老,如所有意大利旧邦,俨然荒凉,一派殷实大户的隔世之感。有轨电车经过老城堡,街头横幅预告当地的,音乐会,古董铺窗户摆着16世纪,的雕花镜框,标价两万欧元。

诸位看见吗?马路对过这座既不像宫殿、又不像教堂的旧楼,就是斯齐法诺亚宫,当我一路问人终于,找到这里,很难相信《月鉴房》壁画就躲在这里。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这套神秘的壁画,又躲起来了。由于2009年轻微,的地震,2018年斯齐法诺亚,宫全部封闭,开始了设置抗震,结构的大工程。

上世纪70年代,威尼斯召开世界,保护文物大会,制定了相关宪章。而此前此后,除了战争期间,意大利境内所有的古迹和古画从未,间断维修工程。政府每年划拨巨资,聘请专家,所以这次能够,拍摄维修现场,非常珍贵。


但是《月鉴房》壁画已经全部遮蔽,怎么办?全图的呈现恐怕百分之九十只能,靠画册,也好,这是一个机会,让大家看一看画册的图像效果和,我们对着壁画拍摄的图像效果完全是两回事,当然跟原作更是两回事。

我撰写这一集文案是根据,去年的记忆,我前年来这里的震撼,太难忘了。

大家知道,意大利的壁画总是被,富丽的教堂装饰重重包裹,早先看画册,我总会想象《月鉴房》现场一定非常堂皇。

那天上到二楼、掀开门帘,往里一看,我暗暗一惊:整个厅堂空无一物,只有一位看守老太太,在21世纪的这个下午,陪着满墙15世纪大壁画。

环绕四壁的图画,高达房梁,到处画满,拥挤着几百个、也许上千个,大大小小的人物,生气勃勃,纵情于享乐、爱欲、劳作、繁殖……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想象五百年前的盛装,贵族聚在这里宴饮跳舞,人声喧哗,但四面墙壁沉默着,像所有绘画那样,一声不响。
1.
墙上的十二星座与四季流转
斯齐法诺亚宫,意大利语即“逃避无聊”,也可叫做“无忧宫”,是费拉拉领主,埃斯特的夏宫。

1450年,波索公爵接手掌权,请当地画家柯西莫·图拉和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装饰这座大厅,以十二星座为主题,描绘岁序四季,宣扬家族功德,史称“月鉴房”。


即便熟悉文艺复兴画史,你也可能不知道,图拉和科萨。直到今天,相对锡耶纳画派、佛罗伦萨画派、威尼斯画派,费拉拉的艺术长期不,被重视。

如果体谅当年城邦文化的,割据形态,费拉拉地方作品被遮蔽,反倒证明15世纪意大利,艺术果然百家争艳、富贵有余,五百年后还能扔给世界,巨大的惊喜。

但《月鉴房》数百年不见光,另有传奇,我们留在下面再说。

长期受雇的宫廷,画家柯西莫·图拉,是《月鉴房》的总体设计师,他将12幅图像的顺序,按照时针的反方向,从右向左,延伸四壁。

目前,要是没有这些装修的遮蔽,也只能看清七个月的图像,就是这七个月,你也看不胜看。
其中最精彩的三月图、四月图、五月图,出自图拉的徒弟,弗朗切斯科·科萨。

《月鉴房》每个月份的图像呈现为大大方方,的竖直构图,由画出的廊柱分开,每一图分割,成三层横向画面。中层依次出现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狮子座、巨蟹座、天秤座……
那是《月鉴房》最抢眼、最奇葩、最不像文艺复兴模式,最有现代感的段落:每个星座骑着人,左右各站一二人,男子彪悍,女子妖媚,个个姿态奇突,如神、如仙、如巫师,摆出前卫舞蹈的架势,浑身上下散发着拒绝解释,的诉求感。

这是罕见的思路。是啊,星座怎么描绘呢?两个费拉拉鬼才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原来,围绕星座的神秘人物,象征每个月的上、中、下旬。

据后世学者瓦尔堡,的研究和推断,这一灵感来自阿拉伯人搜集古希腊,占星传统的手稿,然后译成拉丁文,在意大利出版。
2.
十五世纪的超现实主义


被中层画面隔开的上下两层,密度骤然增加,花样可就多了。
先看上层。据说那是古代神话的,十二位主神,代表各自的星座。他(她)们威风地坐在彩车上,拉车的动物都有来历,要么和神灵相通,要么有盾形纹章的含义。
彩车上坐着神的侍者,比如白羊座的主神,是智慧女神米诺娃,职司技艺、守护智识,右侧画着当时费拉拉,最发达的纺织业场景,左侧画着博学之士。

金牛座的主神是谁呢?且看左右两群少男少女,个个华衣美服,或携手、或依偎,顾盼自雄,眉目传情,有的正要相吻,有的将要弹唱。
这样煽情的场面,除了炫耀美、催生爱,还会是什么神呢?

看见吗?右上端三位裸体维纳斯,摆出身段,正在故意发嗲,那是意大利人,从古希腊雕刻“三美神”借来的符号,一再描绘,科萨又一次用在这里,格外有发春之效,你看,画中美少年个个都,被集体催眠了。
我不知道水边的兔子,和天鹅代表什么,但我喜欢看不懂的画,科萨也不要你看懂,只要你在他画前当场发昏。

这是《月鉴房》系列中被印刷最多的画面。早先看画册,哪想到这是庞大系列的,一个小角落,所以看画册,你永远弄不清文艺复兴,壁画的全貌。

而这个小角落的煽情,与迷醉,远远胜过现代时尚业,挖空心思的广告伎俩,为什么呢?很简单,现代人什么都能办到,就是办不到天真

画到下层,图拉和科萨开始放手描绘,15世纪费拉拉生活的宏大画卷。

波索公爵请画家替他在上层画面感谢,神灵在天的秩序,到了下层,就轮到画他本人,主政时期的公正和仁慈。我不确定哪张脸是公爵,簇拥他的老臣与王孙,个个姿态雄健,气度优雅。
在图与图之间,贵族马队豪华地移动着,只见工人农夫在盖房子、洗衣服、打铁、纺织、放牧、狩猎、游乐……图拉和科萨似乎和,公爵一样,相信费拉拉既是朝气蓬勃,的产业国家,也是长治久安的人间乐园。


要论世俗图景的壮阔,文艺复兴海量壁画,《月鉴房》可能首屈一指。

而《月鉴房》的布局,也是绝无仅有,全图到处都是焦点,却找不到焦点。

这套画没有留下任何草图,不知道图拉和科萨是怎样,做到的。当每个月被分割为上,中下三层,全图实际上包含,三十六个画面,下层又嵌入许多图中图、画中画——


你看,每幅图或大或小,不设边界线,廊柱与悬崖比邻,宫殿与郊野衔接,远近的马群走向不同方位,拱门上端不是天空,而是原野……不同景别的画面,穿插、拥挤,有效分配了过于密集,的内容,刺激观看的焦距,构成拼图。

你看这群男子,奋勇赛跑的画面,人物和建筑画得那么小,但不是远景,而是完整独立的构图。观看时,你的目光保持游动、转移,进入不同的景深和景别。
舞台换景,要靠时间的先后,《月鉴房》的四季岁序却是同时铺展,就像一片图像的丛林,满目景观,却没有路径。

那天我呆了三个钟头,看得筋疲力尽,离开时,觉得还没看完,还想再看。

图拉与科萨的描绘,处处有根有据,高度写实,却又全程操控着虚拟的、平面的超现实效果,毫不拘泥于透视法。

16世纪之后,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布局,在欧洲绘画中失传了,原因很多,不展开讲。诸位只须回想17到,19世纪的大制作,能在幻象与现实之间自由,切换的画面,几乎绝迹。

20世纪初,超现实主义绘画再度追寻,虚拟性,可是观念贫薄,相比《月鉴房》复杂透顶的图像剧情,到底是小把戏、小局面。
当初图拉和科萨,哪晓得什么超现实主义,他们只知道劳动代表收获,日常代表和平,贵族代表尊严。整幅画严整密致,却是通篇弥漫着酒神精神,在四面大墙上狂欢到今天。
3.
一百年后,重生的壁画
现在可以讲讲《月鉴房》自己的故事了。仔细看,赛跑的小画面和好几处,小局部,仅仅构了轮廓线,尚未填色刻画。
什么缘故呢?据说波索公爵按每,英尺十块金币偿付酬金,科萨大怒,抗议无效,于1470年离开,费拉拉前往博洛尼亚。

后来,埃斯特家族的费拉拉渐渐,衰落,1580年,据说斯齐法诺亚宫,开始凋败。18世纪初,意大利进入早期工业时代,1736年,宫殿卖给烟草厂,变成挤满工人的车间。

相信吗,《月鉴房》壁画被涂掉了,石灰浆覆盖了图拉和科萨,的壁画——全部覆盖。

从科萨的年代算起,费拉拉经历了好几代人。到19世纪,有人听老辈说起斯齐,法诺亚宫曾有好多壁画,当时烟草厂是否关闭,不得而知,但几位修复匠人进入这里,试着慢慢剥离石灰浆。
1840年,消失一百零四年的《月鉴房》重见天日。1918年,这座家族宫殿成为费拉拉市,的公共财产。

被成功挽救的壁画就剩下七个,月份的图像,另五个月的,图像永远消失了。我真想知道《月鉴房》被挽救后的新闻记载,想必19世纪的费拉拉,和整个意大利,为此欣喜若狂。
经由20世纪的画册,《月鉴房》图像渐渐传播各国,这份迟到的骄傲终于将《月鉴房》放回它自己的星座:伟大的15世纪。

又过了一百多年,我走进这座,空无一人的房间,我真想大叫:图拉!科萨!

可是首位记载文艺复兴大师的瓦萨里一句,也没提到他们。弗朗切斯卡、戈佐里、基兰达约倘若来过这里,难道无动于衷吗?据说曼多瓦与费拉拉是,同盟关系,曼特尼亚有可能见过《月鉴房》。

史料太有限了,我好奇的是:当年图拉和科萨怎样看待同时期在别的,城市描绘壁画的同行?

事实上,图拉和科萨有不少卓越,的单幅作品,分藏于欧美各国的美术馆。其中最有名的是科萨的《受胎告知》,藏于德累斯顿国立美术馆。
法国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为了科萨在右下角,画的那只蜗牛,洋洋万言,指出蜗牛没有眼睛,而科萨的隐喻是: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科萨最神奇,的作品无疑是《月鉴房》。相比15世纪其他画派,这套系列卓然独立,彪悍而妖媚,带着外省的土气和巫气。图拉画人,轮廓瘦硬,有鬼魅之感,让我想起明代的陈老莲。

科萨的气质兼具阳刚,与阴柔,在他手里,梦幻与真实没有区别,他成功地让我们相信,十二星座,根本就是活人。
为什么不在月鉴房拍,个电影呢?要是费拉拉男女穿上当年,的盛装,穿梭走动,该是何等场面!不过眼前的景象也很好。你再难找到一组15世纪的,大壁画,如此寂寞,同时,如此猖狂。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完整内容请观看节目视频。

内容编辑:荞木
监制:猫爷
美丽的《月鉴房》,总有机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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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第十一集:表象的魅力
2020年3月25日,周三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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