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在一天之内跑过一百公里?

 



你有没有在一天之内跑过一百公里?世间大多数人(或说精神正常的人)恐怕都没有这样的经历。普通的健康市民一般不去干这种鲁莽的事。而我只有过一次,从清晨一直跑到傍晚,跑完了一百公里的赛程。身体消耗当然十分剧烈。比赛后好一段时间,心里对跑步都产生了抗拒情绪,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然而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我好了疮疤忘了疼,有朝一日还会再度挑战超级马拉松。明天将运载着什么东西而来,不到明天,谁也不知道。

话虽如此,现在回想,这场赛事对作为跑者的我意义非同小可。独自跑完一百公里究竟有何意义,我不得而知。然而,它虽不是日常之为,却不违为人之道,恐怕会将某种特别的认知带入你的意识,让你对自身的看法中添进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会改变色调和形状—或多或少,或好或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改变。

接下去的文字是赛事数日之后,我“趁着还没有忘记”,记下类似心理素描的东西,而后整理而成。时隔十载重读旧文,当时奋笔疾书记载下的所思所感,如今鲜明地复活了。那场苛酷的赛跑究竟给我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东西,比如说应当为之高兴的东西,以及无法纯粹地去高兴的东西,诸位也许大体上可以理解,但肯定会有人说“这种东西难以理解透彻”。

每年六月里,佐吕间湖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在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海道举行。北海道的初夏不失为舒畅惬意的季节,可在佐吕间湖所处的北部,真正的夏天还要很久才来造访。起跑时刻是清早,尤为寒气逼人。为了不让身体冷下来,必须穿得厚厚的才成。红日高升,身体徐徐变暖之后,简直就像反复蜕皮不断生长的虫子一般,跑步者边跑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下来扔掉。可手套是无法取掉的。只穿一件背心,便有些冷。倘使下了雨,更会冷不可当。然而值得庆幸,当日天空始终覆盖着云层,最后却不曾下一滴雨。

跑步者们顺着临鄂霍次克海的佐吕间湖岸奔跑一周。跑上一趟方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巨大无朋的湖。湖西侧的涌别町是起点,位于东侧的常吕町(现为北见市)则是终点。最后一段,八十五公里至九十八公里之间,要从一个面临大海、唤作稚原生花园的细长而辽阔的自然公园里穿过。有余裕去观赏风景的话,这段路线自然非常美丽。整条路线都没有交通管制之类,但是车辆行人原本都极稀少,并无这样的需要。沿途,牛群正在悠闲地吃草。牛对跑者毫无兴趣,兀自忙于吃草,无暇理会好事的人们那缺乏常识的行为。同样,跑者也没有余力关注牛群的动向。跑过了四十二公里,每隔十公里便设有一道关卡,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便自动丧失资格。每年都有相当多的人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这是一场十分严格的比赛。为了跑步特地赶到几近日本北端的地方来,我可不愿意在途中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

这个赛事在日本是超级马拉松赛的鼻祖之一,由当地人自己运营,非常顺利,效率极高。跑起来感觉心情很是舒畅,是一场很容易跑的比赛。

从起点到位于五十五公里处的休息点的路程,没什么值得一谈的,仅仅是默默地奔跑。与星期日早晨的长距离跑基本没有差异。只要维持每公里六分钟的慢跑速度,一百公里十个小时便可以跑完。再加上休息和用餐的时间,用时大约可以控制在十一个小时之内,这是我在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后来才明白这个想法太过乐观。

在四十二公里处有一个标志:至此处,距离相当于全程马拉松。水泥路上鲜明地画着一条白线。跨过那条线时,说得夸张点,我感觉浑身微微一颤。跑过长于四十二公里的距离,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此处对我来说便是直布罗陀海峡,越过此处,就要冲进未知的外海了。前面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在那里栖息着何种陌生的生物,我一无所知。这么说不胜惶恐:以往的水手们感到的畏惧,我也将亲身感受。

越过了这条线,在接近五十公里处,我有了感觉,身体似乎微微发生了变化。腿上的肌肉好像开始变硬,肚子饿了,喉咙也干渴。只要有供水站,哪怕喉咙并不渴,我也注意补充水分,可尽管如此,脱水仍像不祥的宿命一般,像生有阴暗之心的黑夜女王一般,从我身后追逐上来。朦胧的不安掠过脑际:还没有跑到一半呢,现在就这样,我真能跑完一百公里么?

在五十五公里的休息点更换了新的运动衣,吃了太太准备的简单食品。由于气温上升,我脱去了紧身运动五分裤,换上了轻盈的新汗衫和短裤。将新百伦牌超级马拉松专用跑鞋(请诸位相信,世界上当真存在这种东西)从八号换成八号半,因为双脚开始浮肿,需要将跑鞋的尺寸放大一些。始终是阴天,太阳没有出来,决定将遮阳帽脱了。戴帽子还能防止落雨导致头冷,现在看来毫无下雨的迹象,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对长跑来说大致属于理想条件。灌进了两支琼脂状的营养剂,补充了水分,吃了抹有黄油的面包和曲奇饼。在草地上仔细地做了伸展运动,在腿肚子上喷好肌肉消炎剂。洗脸,将汗水和灰尘擦洗干净,上厕所解手。

在此处休息了大约十分钟,一次也没有坐下。我觉得一旦坐下去,恐怕再难站起身来重开步伐,所以我谨慎地没有坐下。

“不要紧吗?”他们问我。

“不要紧。”我简洁地答道。除此之外无话可言。

补给了水分,做了腿部拉伸运动之后,来到道路上,再次开跑。还剩下四十五公里,唯有向着终点奔跑。可是一跑起来,我立即发现自己并非处于可以继续奔跑的状态。腿上的肌肉发僵,仿佛变成了坚硬的旧橡胶。耐力还绰绰有余,呼吸也很正常,一丝不乱,唯独两腿不听使唤。虽然一门心思往前跑,腿却有与我不太一样的想法。

无奈之余,我只得不再指望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改用以上半身为中心的跑法。将两条手臂大大地甩动起来,晃动起上半身,让动能传向下半身,借这力量将两条腿向前推动—托其福,赛事完了,我两只手腕肿了起来。当然跑得慢如牛步,大致跟快步行走相差无几。不过一步两步,一点一点地,仿佛回忆起来了,抑或死心塌地了,腿上的肌肉恢复了动作,好歹可以像平常那样跑步了。万幸万幸。

双腿虽然开始动了,可是从五十五公里至七十五公里之间苦不堪言。自己仿佛钻过运转缓慢的绞肉机的牛肉一般,虽然有努力向前的意欲,整个身体却总也不听调配,就好比将汽车的手闸拉到了底去爬坡。身体散了架,好像立时就要分崩离析。汽油耗尽,螺丝松动,齿轮的数量不符。速度急剧下降,被赶上来的跑者一个个超过了,甚至还被一位年约七旬的矮小女子超过了。“加油啊!”她为我鼓劲。唉,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后面还有四十公里啊。

跑着跑着,身体各个部位逐一开始疼痛。先是右腿疼了一番,然后转移到右膝,再转移到左大腿……就这样,浑身的部位轮番上阵,高声倾诉各自的痛楚,连声悲鸣,警告连连。跑一百公里乃是未知的体验,身体处处皆有牢骚,我完全理解。但无论如何,唯有忍耐着默默跑完全程。就像丹东和罗伯斯庇尔等人巧舌如簧地说服心怀不满、试图揭竿而起的激进革命议会一般,我拼命地说服身体各部。勉励,乞求,恭维,申斥,鼓舞。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啦,求求你们好歹忍耐,再拼一下。然而细细想想,那两个人结果都被砍了脑袋嘛。

不管怎样,我百般努力,总算咬着牙跑完了充满苦痛的二十公里,用尽一切手段熬到了尽头。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

我这样告诫自己,几乎一心一意地想着这几句话,坚持下来了。倘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许就会在途中因为苦痛而崩溃。“自己”这一存在的确在这里,与之相伴,“自我”这一意识也在。然而我努力将它们看作“便宜的形式”。这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这是拥有意识的人试图去否定意识。我不得不将自己驱赶进无机的场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

我在脑子里将这几句话有如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念叨个不停,正所谓机械地一再重复。我尽力将自己感知的世界限定得更为狭隘。我的目力所及,充其量是前方三米左右的地面,再往前的世界便一无所知。眼下我的世界,从此处起向前三米便告完结,更前面的事情无须去考虑。天空也罢,风儿也罢,草儿也罢,在吃草的牛群也罢,看客也罢,声援也罢,湖也罢,小说也罢,真实也罢,过去也罢,记忆也罢,对我已毫无意义。将双腿从此处起,挪向前方三米外—这才是我这个人,不不,我这架机器存在的小小意义。

在每隔五公里设置的供水处驻足喝水。每次停下脚步,都要勤快地做伸展运动。肌肉仿佛一个礼拜前吃剩的面包,又硬又僵,很难想象这竟是自己的肌肉。在放着梅干的地方吃了梅干。我从来不曾想到,梅干居然如此美味。盐分和酸味在口中扩散开,点点滴滴地渗透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与其勉为其难地一直奔跑,也许适度地走上几步更聪明。许多跑者正是这么做的,边走边让双脚休息一会儿。我却一次也没有走过。为了做伸展运动,我反复地驻足休息。然而我不走。我可不是为了走路前来参加这场赛事,而是为了跑步才来的。为了这个,仅仅是为了这个,我才乘坐飞机特地赶来日本的北端。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这是原则。违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则,哪怕只有一次,以后就将违背更多的原则,想跑完这场比赛就难上加难了。

就这样,我坚持又坚持,总算跑了下来。当我跑到七十五公里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出窍了。除了“出窍”一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的表达。简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身体一下子钻了过去,来到了另一面。究竟是几时穿过去的,我回想不出具体的时间。回过神来,我已经移到了对面,便稀里糊涂地接纳了这一现实:“啊哈,这就算钻过来了。”对其理论、经过和情理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钻过来了”。

此后什么都不必考虑了。说得更准确一点,不必努力去“什么都不考虑”了,只需随波逐流即可。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便有某种力量推动我前行。

如此长时间地不停奔跑,不可能感觉不到肉体上的苦楚。但到了这个时候,疲劳已不是什么重大问题。这也许意味着疲劳作为一种常态,被身体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一度沸沸扬扬的肌肉革命议会似乎也灰心丧气,不再逐一倾诉不满。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它们将这疲劳作为历史的必然,作为革命的成果,默默无言地接受下来。我便自动地、只管有规律地前后甩动手臂,将双腿一步一步向前递出去。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待回过神来,连肉体的苦楚都几乎销声匿迹,或像因故无法处理的难看家具,被扔到了毫不起眼的角落。

这样“出窍”之后,我超越了许多人。在通过七十五公里的关卡(如果不能在八小时四十五分之内通过这里,就丧失资格)前后,许多人与我相反,速度猛地下降,或是放弃跑步改为步行了。从这里到终点,我大约超越了二百多号人。至少我数到了二百人。而被别人从背后赶超上来,仅有一两次。我逐一计算超越的跑者人数,乃是因为无所事事。自己处于这深度的疲劳中,将这疲劳全盘接纳,还能扎扎实实地继续奔跑—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高的愿望了。

我陷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这么继续跑下去,只怕过了一百公里我还能跑。听上去颇有些怪异:跑到最后,不仅是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这理当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连这份可笑都无法感受到了。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马拉松时,到了最后关头,脑子里充溢的全是一个念头:赶快跑过终点,赶快结束!此外什么都无法考虑。此时此刻,我却不曾想过这一点。我觉得所谓结束,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并无太大的意义,就同活着一样。并非因为有了结束,过程才具有意义,而是为了便宜地凸显这过程的意义,抑或转弯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个地点姑且设置一个结束。相当哲学。但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这很哲学。这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身体感受到的,不妨说是整体性地感受到的。

跑进了最后那漫长的半岛状原生花园跑道,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跑法近似进入冥想状态。海边的景色十分美丽,可以感受到鄂霍次克海的气息。天色已近黄昏(出发是在清晨),空气呈现出独特的清澄来,发出夏初深深的青草气味。还看见几只狐狸在原野中结集成群。它们好奇地望着参赛者。仿佛十九世纪英国风景画一般意味深长的云朵,沉稳地遮蔽了天空。风儿一丝也无。在我的周遭,许多人只是默默向着终点奔去。身处其中,我拥抱着异常静谧的幸福感。吸气,再吐气,听不出呼吸中有丝毫紊乱。空气非常平静地进入体内,再走出体外。我那寡言的心脏按照一定的速度重复着舒张与收缩。我的肺好似勤劳的风箱,规规矩矩将新鲜的氧气摄入体内。我能够目睹它们工作的身影,听见它们发出的声响。一切都顺畅无误地运转着。沿途的人们对着我们大声呼唤:“加油啊!马上就到终点啦!”声音像透明的风,穿透了我的身体逝去。我感觉人们的声音就这般穿透而过,直达身体另一面。

我是我,又不是我。这是一种异常沉稳而寂静的心情。意识之类并非多么重要的东西。固然,我是一个小说家,意识这东西在工作上自是十分重要。没有它,主体性的故事便无缘诞生。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感到,意识之类并非大不了的玩意儿。

尽管如此,当我跑过常吕町的终点线时,还是从心底感到高兴。冲过长跑比赛的终点线时,每一次我都高兴,这一次还觉得心头涌过一阵热浪。右手紧握成拳,举向空中。时间是下午四时四十二分。起跑后已过去了十一小时四十二分钟。

时隔半日,我终于坐在了地面上,用毛巾擦汗,尽兴地喝水。解开跑鞋的鞋带,在周遭一片苍茫暮色中,精心地做脚腕舒展运动。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称不上自豪,还是有一种类似成就感的东西像偶然想起来似的涌上心头。这是一种个人的喜悦:“自己体内仍然有那种力量,能主动地迎击风险,并且战胜它!”这种安心感,也许比喜悦更为强烈。体内那仿佛牢固的结扣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解开,虽然我还不曾察觉自己体内有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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