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师生老了,一代流动儿童在长大:一位女记者笔下“教育冰点”的温度

 





我始终坚信,呵护祖国的花朵,就要善待每一位种花的园丁。所以,这些年,我和同事们一起关注乡村师资之痛、校园迎检之烦、形式主义之困、教育信息化之惑、惩戒权落地之难……试图以理性冷静的调研报道,和一针见血的评论报道,直戳教师生存发展的痛点与难点,尽己所能,为老师鼓与呼。



作为一名教育记者,我职业生涯中打交道最多的人,一是孩子,二是老师。在舆论场的喧嚣之外,很多师生的生存和成长状态少有人关注,其实与主流人群截然不同。《半月谈》给我提供了一个平台,让我可以为他们发声。
袁汝婷(左一  新华社湖南分社记者)在湖南永州山区采访农村幼儿园教师

一个选题可以像一束追光,去照亮角落中的群体,又像敏锐的雷达,去打捞沉没的声音。这也是我一直坚持在《半月谈》写稿的原因——它给予记者足够的空间,去讲述那些或许沉重、或许尖锐、或许并不精彩跌宕,但一定有价值、有意义的故事。

这两天,有幸接到编辑部约稿,我梳理了八年来给《半月谈》写过的与教育有关的稿子,许多采访场景一幕幕在眼前划过。其中,最难忘的是在高寒山区扎根一辈子的中师生——屈老师。

 

那一次,我接到《半月谈》的调研采访任务,来到位于武陵山片区、有“湖南屋脊”之称的石门县壶瓶山,在那里认识了54岁的屈贵平老师。

38年前,屈老师以全校第一、高出石门县一中50多分的成绩,进入了湖南桃源师范,毕业后,在湖南最偏远的高寒山区扎根了一辈子。
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开始实行从初中毕业生里招学生读中师、毕业后任教的政策。那个年代的中师生,几乎都是最拔尖的学生。
记者调研走访山区农村学校拍下的小朋友

我曾到过许多山区、农村学校调研,一次次遇见一位又一位中师生。当年的“学霸”大多步入中年,有的即将退休,却仍默默担当着乡村教育“四梁八柱”的重任。

每认识一位这样的中师生,我都想对他们说“谢谢您,辛苦了”,却又不好意思,觉得有些矫情。

我问他,也许读了高中,如今会有更富足的生活,他后不后悔?他告诉我,国家培养他就是让他好好教书,山里的孩子读书不容易,他就想把他们教好。

我们告别的时候,屈老师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中师生老了,谢谢你没有忘记我们。”

 

我想给千千万万的“屈老师”写一封信,又觉得这是太“个人化”的主观感受,并不符合往常的稿件风格。可是去年教师节,《半月谈》帮我实现了这个心愿。

我们共同发起了一场新闻策划,给中师生们写了一封信,也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讲述他们的故事。
信的名字叫做《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源自我曾听到一位老师的手机铃声,“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

这封信推出后,公号收到海量留言,有人说自己的父母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师生,在平凡岗位上兢兢业业一辈子;有人说自己是1983届中师生,“感谢《半月谈》记得这一代中师生”……一些朋友留言说读信读到热泪盈眶。我写下这封信时,也数次眼眶发热。我总是想起那句“谢谢你没有忘记我们”。这句话让我心酸。没有被忘记,为什么需要说谢谢?因为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我们的目光,原本应该更多地落在他们身上。如果说中师生是一个年代远去的背影,定格这一抹背影,是《半月谈》记者分内之责。

 

采访中,我到过武陵山片区一些县乡的书店,只为看看那里的孩子在读什么书;到过许多只剩几个孩子的山区教学点,去听年迈的老师和年幼的孩子有什么心愿;到过联通了网线与“一块屏幕”的山区学校,去见那些争先恐后和千里之外父母视频的留守儿童……

我发现,这些稿件里,我们很少去追逐“热点”,而是去发现和捕捉“冰点”下的暗流。这大约也是一本刊物的价值坚守——在一个“快新闻”时代,沉淀下来,“慢思考”。

 

老师是一个社会的良心,孩子是一个社会的底线。对孩子这个群体,《半月谈》也一直在关注。

2017年初夏,我和同事沈洋采访了老赵一家人。他是山东人,1999年来北京打工,妻子谭珍是安徽人,身体不好。两人带着三个儿子住在北京城里,靠老赵打零工养活。

当时,他们住的城中村正在拆迁,十几平方米的房子蜗居着五口人。家里除了电灯,几乎见不着电器。杂乱破败的砖房身后,是拔地而起的写字楼。



一个夹心层儿童家里(袁汝婷 摄影)

大儿子谭平16岁,正在读初二,老二和老三都在民办打工子弟学校读小学。谭平不爱说话,唯独对一件事态度格外鲜明——他反复说自己“不想读书了”,想去河北打工。

三个孩子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几乎停留在家附近的一片拆迁区,对北京没有归属感。尽管如此,老赵却不愿返乡,因为那也需要重新寻找生计。

这场采访给我带来很大触动。那两年,关于留守儿童等话题探讨很多,相较而言,随迁流动儿童,新闻报道鲜有关注。

他们既融不进都市,又回不去故乡。大多数孩子生活在新闻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

我们决定为这个群体发声。于是,和《半月谈》王永霞老师商量,策划了一组关注流动儿童的调研,深入采访研究机构、公益组织、务工子弟学校、流动儿童家庭等。
在京郊一所学校,我见到了一面贴满了孩子画作的墙。墙上画的,都是父母的手。其中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那个手掌有两根断指。同行的老师告诉我,这是一个小女孩的作品,她的爸爸以前在城郊卖菜,后来听说蒸馒头、卖馒头能挣更多钱,就学着用机器蒸馒头,结果被机器打断了手指。小姑娘交画作的时候,倔强又骄傲地说,“爸爸的手和别人不一样,可他是为了挣钱养家。”

我还见到了籍贯四川的女孩凤凤。母亲因家贫出走,凤凤跟着打工的父亲生活。有一年寒假,她兴高采烈地告诉班主任:“过年要跟爸爸回老家了,我给老师带最好吃的家乡橘子!”过了几天,她又很失落,因为那年工地没给凤凤爸爸发工资,回不去家。凤凤出生在北京,长到17岁才读初三,求学历程曲折而艰难。

那几年,许多孩子都面临着和谭平、凤凤一样的困窘,不城不村,难留难归。一位公益组织志愿者跟我讲述了一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忆深刻。在一次走访中他曾发现,一户住在城市小区里的务工者家庭,总是在晚上9点之后,才把孩子带到小区的公共娱乐设施区“错峰”玩耍,那个时间,大多数小区里的孩子都已回家了——哪怕住在同一个小区,一些流动儿童和城里的孩子之间,仍有一道隐形却难以跨越的心理鸿沟。

这些淤积在城乡缝隙中的孩子,基数庞大,声量微小,令人心疼。
打工子弟学校教室墙上的“家乡地图”

那一年儿童节前后,我们推出了长篇调研报道《“夹心层”儿童:我在这里,却不属于这里》,试图呈现3000多万中国流动儿童的一个横切面。有读者留言:“看完觉得很心酸,希望多多关注这类儿童的生活和教育问题。”还有读者说:“国家对于这些孩子,一定要给予温暖的关注,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为这些孩子出一份薄力的。”

还有一位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留言说,“终于看到一篇对夹心层儿童现状的真实剖析,实际这些问题正是我每天都面对的。”这些《半月谈》读者的留言,让我心里涌起温暖和欣慰。我知道,虽然我们没有追踪“热点”,却找到、呈现了“冰点”下的暗流。我想,一定有一些孩子,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被另一些人看见和关注。

作为一名教育记者,我始终坚信,呵护祖国的花朵,就要善待每一位种花的园丁。所以,这些年,我和同事们一起关注乡村师资之痛、校园迎检之烦、形式主义之困、教育信息化之惑、惩戒权落地之难……试图以理性冷静的调研报道,和一针见血的评论报道,直戳教师生存发展的痛点与难点,尽己所能,为老师鼓与呼。

此时此刻,每一个孩子、每一位老师和每一个家庭,都站在一场教育大变革的面前。

我深知自己力量微小,因此更感谢《半月谈》——它让我有幸和许多同事一起,为了让老师和孩子的世界变得更好,提供一些思考,发出一些声音。每一次在键盘上敲出“本刊记者”这四个字,我都觉得,是一份微小的光荣。

我相信,用笔如刀的记者,在一本棱角分明的刊物里,也能写下对这个世界的温柔。
我和半月谈01 |  那些读半月谈的年轻人

我和半月谈02 |  三个月调研回来,在半月谈编辑部谈起农民工问题,我们都流泪了

我和半月谈03 | 这本书,他们为什么读了四十年?

我和半月谈04 | 那些获得半月谈奖学金的中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我和半月谈05 | 我与谈谈的这十年

我和半月谈06 | 世界那么大,我们一起来看看

我和半月谈07 | 想起了李怀亮,那个重获自由的人

我和半月谈08 | 在基层,你和我一点点改变世界

我和半月谈09 | 半月谈的根,是这么扎到基层的!

我和半月谈10 | 震惊全国的大头娃娃报道幕后

我和半月谈11 | 秀一秀我的另一“半”!

我和半月谈12 | 为农民“画像”:半月谈记者笔下的“三农”进化史

我和半月谈13 | 一位半月谈记者的微信朋友圈

我和半月谈14 | 那篇稿件刊发后,基层干部朋友圈“转疯了”

我和半月谈15 | 在密布电石厂硅铁厂的西部山谷,记者震惊了……

我和半月谈16  | 那个在青海大山里坚守20余年的代课教师,现在怎么样了?

我和半月谈17  | 创刊元老闵凡路:半月谈是这样来的!

我和半月谈18  | 驻南使馆被炸后,我又采访了向克林顿提问的北大学生

我和半月谈19  | 永远的良师益友!关于《半月谈》的一些难忘记忆

我和半月谈20  | 40年,我们在变,我们不变!写在《半月谈》创刊40周年之际

我和半月谈21  | “我们被变了味的指标考核逼成了骗子”,那些为基层发声呼吁的半月谈稿件

我和半月谈22  | 做一名“泥土型记者”的快乐

来源:半月谈新媒体

作者:袁汝婷

策划:许小丹

监制:孙爱东

主编:王新亚

责编:张婉祎

校对:尤立(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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