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轼、李清照走进大观园
不会写诗的小说家,不是好厨子...
最近翻红楼,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红楼梦到了第七十回,已是故事下半场。
这个回目叫《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前几遍读,我很费解,整部书里写诗的桥段已经够多了,还有必要重复吗?
最近又读,惊为天人。
这不是重复,而是曹公的又一次大炫技,只是隐藏得太深,我们都忽略了。
今天深扒一下。
01
故事发生在一个春天,大观园诗社重开张,恰遇探春生日,又喜逢贾政继续外地出差,可把大家高兴坏了。美酒喝起来,诗歌写起来,风筝放起来。大观园的浪漫诗意,正在做收尾演出。
先是林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然后史湘云写了一首词,大家纷纷叫好。于是众人决定换个花样,填词。
怎么填呢。规则很简单,以柳絮为题,大家抽签,谁抽到哪个词牌,就用哪个。
先说史湘云。
她的柳絮词,用的词牌是《如梦令》,是这样写的: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放春光别去!
绣绒指柳絮。
她说,柳絮怎么能叫残花呢。你看,它落在门帘上,像一层香雾。
我拿在手中,莫名使鸟儿嫉妒它。
春天啊,你放慢脚步吧。
这就是史湘云,一派天真,单纯直爽,对时间的流逝有一丝丝忧伤,但不会痛心疾首。
她看到的,总是世界的美好,就像把柳絮看作香雾。
读这首词,如果你敏锐的话,很容易会想起另一个女词人。
没错,李清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都是如梦令,都是惜春,都是哀而不伤,都有男儿气概。
这一回的史湘云,应该叫史清照。
02
接下来,是探春和宝玉的兄妹合奏。他们抽的词牌,叫《南柯子》。探春写上半首,宝玉写下半首,是这样写的: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细读一下,句句说柳絮,却每个字都带着分别的伤感。如果觉得上下两段有重复,那是把它当做一人所写了。
其实,这更像是兄妹二人的对答。
探春自比柳絮,空挂,徒垂,身不由己,只要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东南西北,一如她远嫁重洋的命运。
偌大一个贾府,最心疼她的就是宝玉,他是在安慰探春:远嫁他乡,不要太悲伤,我懂你。明年,至少还有明年,我们还能相见。
此时的贾宝玉是谁呢?
我觉得是秦少游。
那一年是北宋绍圣元年,春天,新旧党争再次大逆转,旧党下台,新党掌权。
秦少游作为苏轼的队友,也一并被赶出京城。
去高铁站的路上,秦少游再一次来到汴梁西城,看着繁华的首都,跟情人曾经逛过的朱桥,每一滴眼泪都是挫败的味道。
一首《江城子》奔涌而出: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这首诗很好翻译,可以叫做《再别朱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杨柳也为我惜别,朱桥边,我曾为你系过小舟。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韶华不再。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柳絮。
春江的柔波里,都是我们分离的眼泪。
跟宝玉探春的《南柯子》一对比,非常相似,都是在分别之际,看到柳絮有感而发。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泪空流……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放在探春远嫁的船上,简直量身定做。
唯一的不同,秦观写的爱情,宝玉兄妹是亲情。
更巧的是,贾宝玉和秦观,都是纯情男人,都是“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都喜欢温柔富贵乡,又都在一场巨变中穷途末路,客死他乡,真真是人生一梦。
连启发宝玉的太虚幻境,也是秦少游的号,太虚。
贾宝玉,可以改名叫贾少游了——贾府少爷的一场梦游。
03
第三个上场的,我们可以叫她林三变,没错,是柳永加持的林妹妹。她抽到的词牌,叫《唐多令》。
先看这首词,也是写柳絮的: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毬。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这里的“粉”指柳絮,百花洲在姑苏山上,林妹妹的老家。
在林妹妹眼里,她的一生就像一团柳絮。红颜终薄命,美人终迟暮,不管在百花洲还是燕子楼,都终将残败,风流云散,不知会被谁抛弃,也不知被谁收留。
最后是她对宝玉离家出走的怨恨:既然你忍心不管我,你滚吧。
写的真好,很符合林黛玉的风格,才情、性格一点不差,就是过于伤感。
书上写道,众人俱点头感叹:“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
为什么说她是柳永加持呢?请看他大名鼎鼎的《雨霖铃》,读的时候,你可以把林黛玉带进去,不管她是作者,还是被写者,都毫无违和感。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柳永的代表作,好到不用翻译,完全可以当做林妹妹的爱情告别曲。
尤其最后一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就是“空缱绻,说风流”吗?不就是“叹今生、谁舍谁收”吗?
还有,柳永在另一首大作《八声甘州》里写道: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不正是“凭尔去,忍淹留。”吗?
柳三变加持的林黛玉,有内味了。
04
宋词上有个经典故事:柳永的词,要十七八岁的姑娘,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的词,必须要关西大汉,拿着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
大观园里有个女柳永,也必须要有女苏轼。
薛家姐妹上场了。
苏轼有一首写柳絮的词,叫《水龙吟》,后半段写道: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请注意,柳树古称杨柳,杨花就是柳絮。
苏轼是个旷达的大叔,在这首词里,他是个旁观者:
不要恨柳絮飘零,要恨就恨西园里那些花,一旦败落,再难复原。
而柳絮却能入水化为萍,二分化作春泥,一分点缀流水。
柳絮本无情,只是离别的人触景生情。
这种超然物外的风度,薛家姐妹继承了。
薛宝琴抽到的词牌,叫《西江月》,她写道: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大致意思是:
柳絮这种东西啊,长安曲江池不多,隋堤两岸无穷,兴衰更替本是自然而然的事。
哪个庭院不落红,谁家柳絮不飘零?大江南北都一个样子,只是离别的人多情罢了。
这就是薛宝琴,一个几乎完美的姑娘,有才有见识,朗如明月。跟她的词一样,在贾府败落过程中,她是一个局外人,最后嫁到梅翰林家,结局还算不错。
如果薛宝琴身上是苏轼的阔达,那薛宝钗身上,就有苏轼的豪迈了。
她抽到的词牌,叫《临江仙》,是这样写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读完什么感觉?坡仙附体有没有。
在宝钗眼里,柳絮哪是凄凄惨惨?分明是吉祥物好嘛。
乘着东风,堂前飞舞,显得那些蜂蝶都俗了。
何曾随波飘零,又怎能算弃于泥土。
随聚随分,都一样傲娇。
离开了根又怎样?好风一阵接一阵,送老娘平步青云。
想想苏轼的大名句,“鬓微霜,又何妨”,“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乐观,才是硬核人生。
还有更出名的那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简直是给宝钗定的调。
不愧是“山中高士晶莹薛”,实在是高。
这一回里,薛家姐妹可以改名了,叫薛东坡。
05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说,不过是个巧合。真不是。
再回到本文开头,为什么说红楼是一本诗词讲座呢?
大名鼎鼎的诗论家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里说: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
杜甫、李白,谁也学不了谁。
这是说写诗作文,内容易换,风格难改。骨子里是什么,诗文里就有什么。骨子里没有的,诗文里也没有。
这似乎是个铁律,千百年来,少有人打破。
曹雪芹表示不服。
但他没有明说,而是安排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一回开始,贾宝玉在稻香村看到一篇《桃花行》,诗就不录了,有兴趣的可以去看。语言很白居易,意象很李商隐。
看之前,他并不知道是林黛玉写的。看完之后,“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到风格鲜明,能把人看哭,一看就知道是林妹妹的手笔。
薛宝琴问他,你猜是谁写的?宝玉说,肯定是林妹妹。宝琴开始打趣他说,要是我写的呢?
宝玉说:我不信。这声调口气,绝对不是你。
宝钗也来给宝琴打助攻,说:难道杜甫每首都是“丛菊两开他日泪”?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这些媚词呀。
宝玉还是不信: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骗不了我,你们薛家姐妹,绝对不会写这样的诗。只有林妹妹,才会“作此哀音”。
这就是严羽说的,好诗人,个人风格鲜明,他写不好别人的,别人也学不了他。
曹雪芹好像非要打破这个铁律,一个人真不能写相反风格的诗吗?
那老子就写几篇。
于是,一篇柳絮,被曹雪芹换了三四种风格。林三变和薛东坡又是两个极端,一个悲悲戚戚,一个豪放阔达,却都是好词。
不禁想起一个红楼的老问题,曹雪芹的诗,放在整个古代诗歌里是什么级别?
我说下个人体会。
从诗上看,“一夜北风紧”,“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些,在唐朝,算得上二三流,已经非常不错。
前面提到的词,放在宋朝,也能进二流,依旧厉害。
我们不能对一个清朝人太苛刻,要知道,宋朝人对唐诗也是高山仰止,一直在模仿,从来没超越。
曹雪芹一个小说家,能把诗词写到这水平,已经惊为天人。
就像一个七星级大厨,原本做大餐的,结果随便调了盘小葱拌豆腐,或弄了个配菜,照样惊艳全场。
红楼梦,该红。
THE END.
看完点个赞,送我上青云
关注 少年怒马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