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江东之战（下）

刘繇弃曲阿城而逃后，最为受伤的是原本支持他的江东官民，尽管孙策向袁术表示江东人会感念他父亲的恩情，但现下孙策带来的只是战争和死亡。更何况孙策是代表袁术而来的，而袁术不惜百姓是出了名的。

好在视江东为根本的孙策并没有大开杀戒，反而张贴安民告示表明，原本跟着刘繇、笮融的人，不管是本地人还是他们从外面带来的部曲一律不追究。想继续从军的留用，一人从军全家免除徭役；不想当兵的也绝不勉强。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中国人，对这些措施当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效果自是极好的。没多久孙策便在曲阿城内聚兵两万多，征得马匹一千多。军事和政治两手抓的做法更让“孙郎”之名威震江东，此后相当多的城邑望风而降，形势完全倒向了孙策一方。

孙策在曲阿城还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将母亲从淮南接回曲阿；二是让周瑜带着本部兵马回守丹阳。这两点举措客观上都是在为下一步与袁术割裂做准备。如果说之前袁术总归是希望看到代表自己出战的孙策获胜，那么现在孙策的进展如此之顺难免会担忧尾大不掉。

将母亲接回江东是为了避免受制于人，让周瑜回守丹扬则是为了避免后方生乱。此外，乘孙策在前方鏖战，袁术拘了吴夫人夺了玉玺，也是孙策在江东未定的情况下急于将母亲接回的原因之一。

孙策能不能成为江东之主还要看三股势力的态度：一是吴郡太守许贡；二是会稽太守王朗；三是那些凭险而据的山越。这三股势力并没有顺势倒向孙策，想要收服他们还是要花些时日的。最先要解决的是吴郡许贡，吴郡的郡治是在吴县也就是现在的苏州。这座当年伍子胥为吴国建立的都城，并没有成为许贡与孙策决战的战场。战场被南移到了太湖之南的嘉兴市。嘉兴在两汉时被称之为“由拳”，它所在的南太湖平原在吴越争霸时，即为两国的交界之地，曾几度爆发大战。许贡将迎战地址选定于此战略意图很明显，一旦无法抵挡孙策的攻势便可向杭州湾方向退却，与王朗合兵依托山地抵抗。

然而许贡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驻守于钱塘也就是杭州的吴郡都尉朱治是孙坚旧部。在孙策从曲阿举兵南下之际，朱治亦带兵北上。不仅让许贡失去退路，更让由拳之战失去悬念。北为孙策南有朱治，东边又是大海，不想投降的许贡只能向西逃亡。嘉兴向西最近的城邑是“乌程县”，现下对应的是北依太湖、南依山地的湖州市（故址在湖州城南五公里的云巢村）。在民风彪悍的扬州，只要有山地的地方就会有山越，吴郡境内最大的山越豪强严白虎，根基之地便位于乌程境内。

依照“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原则，接下来孙策应该攻乌程灭严白虎部。这样做的意义还在于，避免南下会稽时后路被包抄。当时吴景亦是这样建议的，只是孙策认为这些山贼并没有大志，如果不去惹他们是不会主动出击的，当时首要任务还是应该先向南拿下王朗。还有一点是孙策没有说出来的，那就是当日在丹阳募兵之时，险些命丧祖郎之手的经历让他明白与山越的战争将是一场持久战。

面对孙策的强大攻势，王朗的属下亦劝其像刘繇一样逃亡。不过王朗还是有些骨气的，认为自己是朝廷任命的太守，守土有责。山地是山越敢于聚兵称霸一地的主要依托，而王朗敢与孙策一争高下的底气，也在于地形优势。

作为连接吴郡与会稽的枢纽点，钱唐的特点是背山靠海，一头连着杭州湾。一头连着从西部山地蜿蜒而出的“钱塘江”。它的存在让两汉时的吴郡，得沿着钱塘江河谷，向西南山地中延伸出一个突出部。孙策家族的祖地便位于江畔的富春县，今已并入杭州变身成为富春区，与代表杭州主城区的钱唐间交通距离约为50公里。当下归属浙江的这部分南太湖平原，又被称之为“杭嘉湖平原”，所谓杭嘉湖指的就是杭州、嘉兴、湖州三个城市。至于江苏的管辖的这部分北太湖平原，则被称之为“苏锡常平原”，代表城市为苏州、无锡常州。至于当时还大半在海里的上海，地理上属性苏锡常平原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说，自由拳之战开始，战火就由江苏烧到浙江境内了。

时名钱唐的杭州虽然可以帮助定位太湖平原的南点，但它的地理本质更应该是“浙江平原”，这个浙江指的不是省份而真的是一条江。从杭州流出对接杭州湾的钱塘江，古名就是浙江，今天浙江省的省名亦源出于此。

需要说明的是，狭义钱塘江只代表着杭州境内的这最后一小段“浙江”，这个名字现在成为整个流域的代名词，只是因为它位于最下游，就像狭义珠江凭借那几十公里的长度，成为整个流域代名词一样。从富春境内起上溯110公里的这段浙江，具体的名称已经是“富春江”了。前者由于直面杭州湾，成就“钱塘江大潮”而蜚声海内外，富春江亦有一副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为之扬名天下。

吴郡的郡治位于杭州湾之南、宁绍平原上的山阴县，对应的是背依会稽山、面朝镜湖的绍兴市。交待上述地理背景更重要的是想告诉大家，想从杭州湾以北的太湖平原攻入宁绍平原，是一定要从位于钱塘江口之北的钱唐过的。

钱唐这个点虽然已经因朱治的存在而顺利地成为了孙策的领地，但想渡过钱塘江口进入宁绍平原却不是那么容易。沧海桑田，当年的钱塘江比现在还要短，钱唐也比现在的杭州更靠近杭州湾。吴越争霸时期，范蠡为了帮越国守住这个节点，在钱唐对岸修筑了一座“固陵城”（今杭州萧山西兴镇），王朗的防线即设于此。

固陵城南为山地、北为杭州湾，钱塘江口横亘于前充作天然护城河，而整个宁绍平原乃至会稽又可源源不断为前线输送兵力和物资。在这种情况下，孙策军几次渡河都被击退，战局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改变战争走势的是孙坚的三弟孙静。孙静在孙坚起兵之时，曾聚宗族、乡人数百保境安民，在乡间享有很高的威望。这次孙策兵抵钱唐，自是请叔父从富春前来相会。

刚才说过富春与钱塘相距不过百里，自幼跟随父亲辗转各地的孙策不熟悉地形，但一直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孙静对这一带的地形可以说是相当的熟悉。孙静指出，想攻入宁绍平原并不一定正面从固陵渡江，而是可以西行数十里，从富春江与钱塘江相接处渡江。

山地间总是有缝隙存在的，只要不是特别干旱，这些山间裂谷就会有河流存在，而这些河谷就是天然通道。固陵背后所依托的山地就是这种情况，具体说由钱唐西行至与富春交界处（今杭州西南袁浦镇），再向东渡江沿右岸支流浦阳江东行至会稽山，然后向北沿会稽山西麓插入宁绍平原。如果你在地图上找到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这个三江交汇点，也就找到孙策的渡江地点了。孙策分兵绕道攻入宁绍平原的这条河谷，被孙静称之为“查渎”。渎为小河之意，地理上指向的就是浦阳江。不过溯查渎道而上，再穿插入宁绍平原的孙策大军，却并不能就此兵临山阴城下。

刚才提到背靠会稽山的绍兴还有一个名湖镜湖，镜湖还有一个更知名的名字“鉴湖”，中国近代著名女革命家秋瑾便因为是绍兴人，而自号“鉴湖女侠”。现在鉴湖已经很小的，不过8平方公里。当年却有着“八百里鉴湖”之说，横亘于山阴城与会稽山之间。想从背后奇袭山阴城，还得先绕过这个沿山麓延绵的天然屏障。

好在孙策的目标并不是山阴，而是宁绍平原西端的固陵，所以孙策在抵达鉴湖南岸后，当即转向西进由山、湖之间向固陵攻击前进。没有想到对手突然出现在背后的王朗顿时慌了手脚，在正面攻势依旧的情况下，王朗只能分兵让此前投奔他的原丹阳太守周昕，转身迎战孙策。两军交战处当时叫高迁屯（今浙江萧山市东北高迁桥），没有了地理优势又被突袭，周昕转瞬便落得战败身亡的结局。被前后夹击的王朗看起来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就像许劭说的那样会稽郡“穷在海隅”是块绝地。然而生长的内陆的许劭还是说错了一点，靠海并不是绝路。王朗已经为自己备下了一条后路，那就是登上海船沿海岸线而下往交州。不过王朗并没有到达交州，而是在现在的福建省福州市境内登陆。

两汉的会稽郡还包括在秦朝时被划分为闽越郡的福建地区。八闽之地向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不仅全境几为山地所覆盖，水系亦自成体系。这意味着以当时的技术条件来说，沿海岸线南下登陆河口，然后沿河谷向内陆扩张是建立统治的唯一手段。

鉴于这种做法并非中原王朝的强项，当年在汉武帝重新征服闽越之后，将沿海的闽越之族悉数迁往江淮之地。只在对应现在福州市的位置上，留下当日秦王朝设立的东冶城留作支点（又称冶县）。

东治当时也是会稽郡最南的一个县，南逃交州的王朗需要经停于此补充。这个偏远县的地方长官商升在王朗身上看到了机会，准备以闽越之地为基地帮助这位名士东山再起。

闽越之北是瓯越之地，对应的是浙东南的台州、温州之地。当年在越国被楚国吞并、王族南逃时，与闽越地形类似的瓯越也建立过独立瓯越国（又称“东瓯国”）。汉武帝在灭掉东瓯国后，同样将其族内迁江淮，并分别在台州温州两地设置章安、永宁两县。

孙策并没有渡海作战的经验，但望风归降的瓯越两县却是有的。为此孙策先是任命永宁县长韩晏为南部都尉征讨东冶，同时调任浙江丘陵地区很有应对山越经验的太末县长（浙江省龙游县）贺齐，接任永宁县长的位置。

然而韩晏所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却以失败而告终，最终是接替他的贺齐抓回了王朗，东冶此后亦更名为“侯官”。贺齐这个人大家可以记一下，后来在东吴收服山越的各条战线上，贺齐都立下了很大功劳，尤其是帮助中央之国，正式在闽越之地开县建郡，进行深度地缘整合。

这个方向以后还会有专门的解读。对于当时的孙策来说，闽越地区的山越是否收服本来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王朗逃了过去，这应该是放在最后去考虑的方向。一定要说地缘政治威胁，直面江东核心低地区的吴郡、丹阳两郡的山越要大得多。

这些山越中最具代表性的有两个人，吴郡的严白虎和丹阳的祖郎。即便深山中的山越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征服，山越领袖也必须先拿掉的，在地形图上观察下乌程和泾县的位置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么说了。从会稽前线回军之后，之前被暂时放过的严白虎成为了孙策亲征山越的第一个目标。收留了许贡的严白虎当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依托地形加高壁垒防御，是严白虎在军事上的选择。此外这位乌程豪强还是希望能够和孙策讲和。从这个态度说，交出许贡应该会成为选项之一。

被严白虎派往孙策大营谈判的是他的弟弟，以勇猛见长的严舆。严舆除了勇猛以外还身手敏捷。传闻中哪怕是坐着感觉到危险都可以原地跳起来。孙策在会面时故意先用刀砍了下坐席，结果对方虽条件反射般的晃了一下但并没有跳起来。见对方惊骇，孙策笑着说只是想试下传闻是否属实，心里却认定对方并没有这个本事，话音未落便掷出的手戟刺死了严舆。

实际情况更可能是严舆出于礼节或者是深入敌营的恐惧，一开始没有像平素那样反应，后来又因刚松了一口气而没有防备。当然不管怎么样他都难逃一死，孙策选择自己动手，更多是为了给严白虎以更大的心理震慑。就像他当日与太史慈肉搏给刘繇的心理压力一样。效果的确是非常好的，听闻自己弟弟就这样被诛杀后的严白虎，马上便弃垒南逃，前往钱唐之西的余杭（现在也成为杭州的余杭区）投奔另一个豪强许昭。

孙策倒没有再去余杭山中征讨许昭和严白虎，按他的话说是许昭这个人对故主有义，对朋友真诚是个大丈夫，所以暂且放过。更真实的情况是严白虎和吴郡境内的山越现下已经被吓破胆，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收拾。此刻真正对江东稳定构成威胁的，是丹阳境内的山越。当日差点让孙策殒命的泾县大帅祖郎并不是丹阳方向唯一的隐患，还有让孙策印象深刻的太史慈。

将刘繇送上船之后太史慈并没有一起去豫章，而是前往泾县收服皖南山越。皖南山区西临豫章、东接吴郡、南望会稽，控制这片山地即可屏护退到豫章的刘繇，还可对已经被孙策收服的低地区构成巨大威胁。

跑到泾县的太史慈并不是去做山贼，此时他已有了正式的授命——丹阳太守。有了刘繇的这纸委任状，加上他自身的传奇色彩，包括祖郎在内的皖南山越纷纷前来依附。按史书的记载，丹阳南部有6、7山地县还要等待孙坚去征服（包含：泾县、春谷、陵阳、黟县、歙县等县）。

这一次孙策没有选择再和太史慈单挑，而是带着程普和大军一起进攻泾县县城。太史慈并非不能将兵，实是对方势大，最终还是兵败被俘。所谓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松绑、让座、点赞其忠义，一系列招安的标准流程走下来，太史慈就此成为了孙策的忠诚部下。

占了泾县、拿下太史慈不还能算完。太史慈再勇猛、再能服众，于皖南山越来说终究是个外人，想让这些本地山民臣服还得收服祖郎。当日孙坚险些命丧祖郎之手，让这些丹阳山越大帅在心理上并不惧怕孙策。

此时祖朗已遁入泾县西南方向的陵阳县（遗址目前已没入安徽省青阳县太平湖/水库）。以当下的形势来说，收伏祖郎和江东境内大大小小数十股山越只是时间问题。问题是越往山地腹地，对山越们来说越是安全，反之对于进攻者来说则意味着更高的征服难度。在攻打祖郎的过程中，过于勇往直前的孙策又犯了孤军冒进的毛病，一度被祖郎重兵包围，幸得程普拼死相救方得脱身。

好在最终祖郎还是为孙策擒，对于这位两度陷自己于危险的山越首领，孙策同样是走了一套招安的标准流程收服。并在回军时让太史慈和祖郎走在军前，让他们享受无上的荣耀。亲自啃完了这几块硬骨头，接下来那些大小山越的收服工作，就不再是统帅本人要操心的了。对于已有江东三郡在手的孙策来说，眼下最急迫的是如何向还有主公之名的袁术交待，以及怎么拿下逃往豫章的刘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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