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作家熊亮:很多中国人在当自己文化的客人

 

“我们中国人都当自己文化的客人,很多人是这样一个状态去做中国符号。”...



如果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电影,熊亮确信自己的影片拍出来将毫无波澜——所有的关键情节无外乎深夜在公园看见一个白发如烟的吸烟老太,在广场拿厚玻璃杯喝了一杯冰可乐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邱苑婷 发自北京

实习记者 熊方萍 梁文雪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4551字,细读约需10分钟

图/本刊记者 梁辰

熊亮 中国原创儿童绘本作家、插画家,代表作 《灶王爷》 《京剧猫》 《小石狮》 《兔儿爷》 等,曾获台湾开卷最佳童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入围2018年度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奖


镜子与脸


熊亮一直在画脸,各种各样的脸。

这么说很奇怪,因为他最为人所知的头衔,是中国原创儿童绘本先驱,入选过国际安徒生插画奖候选名单,按理说,他一直在画的是绘本、是故事。何况,在他的绘本里,如果不刻意留神,你甚至注意不到那些人物的面孔和表情。他画画是中国画的功底,总是水墨两撇一横,带着一丝尴尬和茫然,但怪了,每张脸看起来都差不多,又差很多。

尽管说不上喜欢,但他承认,脸很有趣。

去法国做当代抽象画展,每位邀请的艺术家要在地定一个主题。他想来想去,又决定画“脸”。

在法国的博物馆艺术馆来来回回看了一个月后,熊亮失望地发现,大部分路人的脸都有一张精致的壳,“在荒野中都在照镜子的脸”,没有真正的东西。最后只留下两张能画的脸——一张属于他的团队人员,放松自然,永远在想着为他人付出;另一张属于他的法语翻译,脸上不知何故总有一种刚看完恐怖片的惶惑。

熊亮对脸的兴趣和小时候画罗汉像有关。像达·芬奇画鸡蛋一样,熊亮儿时画的罗汉像曾贴满阁楼——所有写熊亮的文章都会提及那间小小的阁楼,那通常被认为是熊亮之所以成为熊亮的缘起之地,是熊亮乱涂乱画发呆放空的地方,是童年时父母给他的一片自由空间,核心宗旨是——“随便”。

在随便的地方长出了自由的灵魂,熊亮如今那样归纳那间小阁楼于他的意义。痴迷于画罗汉像的时间里,他开始体味何为细腻。毛笔尖软,下笔后的样子是力道,更是心念;再由观者感应,一撇一捺,嬉笑怒骂,跃然纸上。

回想起来,熊亮对于脸的最早记忆,是镜子里两岁的自己。

他记得清楚,那天,他想吃个西瓜。父母外出上班,小男孩熊亮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他还没足够大到能上幼儿园,但已经大到能拿起刀了。刚要切下去,他想到一个问题:

这房间里没有别人,以后谁知道我在这里吃过西瓜?

家里有面立衣镜。这么想着,他便把凳子一拖一拽地拖到立衣镜前,正正摆好,把西瓜放在上面。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握刀,把在西瓜上方,刀刃按下——

他有意识地记下了这一刻,一记就是40年。


荒野与神灵
长大后他知道,噢原来那叫作“自我意识”,而他记下了那个“自我”萌芽的场景。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意识到,“自我”是一个人创作唯一的原点。只是留了个后遗症,从此每次看镜子,他都会想起镜子里那张两岁的拿着刀切西瓜的自己的脸。

“超级惊悚的!”他身子后缩,瞪大眼睛做出恐怖的表情。

惊悚一刻,瞬间放松,哈哈大笑。熊亮自己其实长了一张很放松的脸。络腮胡子连成片,和和气气地驼着背。年轻时,他的头发、胡子都是红色的,看起来像西方人。朋友笑话熊亮,他在人前总佝偻着背,只有在独处时才把胸挺起来——“就像这样,是吧?”他倏然把胸凸起来,又迅速回到松弛驼背的原状。
熊亮工作室一角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不那么熟悉熊亮的人说他很东方。的确,无论从题材、内容还是表现形式上,他画的都是东方的人事物、用的是东方的表意方式,“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创绘本作者”标签自千禧年之初便贴在他身上。但了解的人知道,熊亮生长在一个虽信基督却练书法抄写佛经的家庭里。尽管从小习中国水墨画、临摹古画,80年代末90年代初却正好与他的青春期迎头相撞,他受社会浪潮影响整日读海德格尔、尼采、爱伦·坡,西化的知识结构又占了上风。

他自认是一个在不同文化间“飘来飘去”的人,并为此颇觉庆幸,他因此没有对某一种文化的执念,反而得以在不同文化或视角间穿梭或跳跃。几年前,他受邀去四川甘孜藏区采风,和一拨画家一起,要从当地藏民那挖点一手的民间故事。

“这是一片荒野嘛。”

当时站在甘孜藏区,熊亮面对一片空旷的原野,随口抛了一句。

“荒野荒野,你们汉族人老是叫荒野荒野的,我就看不到荒野。”他旁边的藏民突然生气,指点着眼前:“这个是神的膝盖,这是神的镜子,这地下的矿产是神的血液……我们这是有神住的地方,你不能老是荒野荒野的。”

熊亮忙不迭地道歉。一群人跟藏民们回家,说要搜集民间故事,藏民就躺地铺上拿出苹果电脑,一套套的信息资料照片,要什么有什么。零点以后,画家们都上床睡觉了,就熊亮还呆着。藏民这才和他说:“欸,你要听故事吗?”

“刚才为什么不说?”熊亮诧异。

他们笑而不语,开始给熊亮讲故事。

熊亮也爱讲故事、画故事,但他的故事,比如京剧院深夜里变成了属于猫的京剧场,比如蒙尘的兔儿爷被遗忘几十年后自己找到了当年的主人,作者和读者都明明白白,那是幻想的产物。但藏民讲述那些神话般的故事时,用的却全是真人真事的口吻。

有时,藏民之间还互相纠正,谈论神灵就像街坊邻里谈论八卦:“你说的不对,我上次看到他的拐杖不是这样的……”“他上次来的时候,把他拐杖拿走的人不是某某而是……”

后来,熊亮画了《游侠小木客》。书中的女孩入密林闯关卡寻桃花源,土石流水、风雨雷电、草木花鸟,万物皆有灵,与藏民们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传达的那个世界近乎同构,也与中国古代的志怪世界异曲同工。这本绘本文学里,“小木客”对熊亮,就如同神灵对藏民们一样真实。小木客甚至有出处,它来源于《湘州记》的记载:

“平乐县西七十里,有荣山,上多有木客。形似小儿,歌哭衣裳,不异于人……”


寻找一个厚玻璃杯
日常,然而荒诞,熊亮的人生叙述里充满了这样的故事。

比如一次深夜创作结束后在公园里的漫游:

“在公园里头就看见那个路灯下面有个老太太在抽烟,满头白发像烟一样飘起来。我说那小子真帅,就是说我老了之后、也是这样的夜晚在外面逛,充满了激情。”可惜这种浪漫的想象直到熊亮走近老太太、听见对方一口一个“他敢弄死我我就弄死他”的狠话时才遽然破除。但熊亮本人得到了启发:千万不可到老时陷于这样的固执,充满着仇恨和对人的概念中的盲点。

又比如30岁思想困顿之时一次中南广场的“顿悟”:“我有一次巨大的改变,事实上甚至是东西方文化在我身上一个巨大的冲撞,来自于毫无波动的一个晚上,我去中南广场喝了一杯可乐。那玻璃杯特别重特别厚特别大,冰坨子倒进可乐,喝完可乐我立刻就好了,明白自己应该更彻底地去拥抱老师,应该有更多老师给你更多信息——老师就是他人。”

如果熊亮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片子,他确信那部影片拍出来将毫无波澜——所有的关键情节无外乎看见一个白发如烟的吸烟老太、在广场拿厚玻璃杯喝了一杯冰可乐。在喝下这杯可乐之前,30岁出头的熊亮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方向了。在抑郁中,他画下《梅雨怪》,绘本从色彩到故事内核都像南方的梅雨天一般致郁,孤独感笼罩着绘本里的小孩,也笼罩着画下它的熊亮自己。

那时候,熊亮已经出版过一系列让他在儿童文学绘本界确立声望的作品,千禧年之初出版的《京剧猫》《小石狮》《兔儿爷》《长坂坡》等融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创绘本在海内外皆获赞誉。但另一个他,一拿起画笔,画出的都是暗黑、怪异、隐喻派的小众作品。

那个他叫“熊暗”。高中时,他用上课时间画出了第一部作品,是为鲁迅作品集配图,风格凌厉,厚厚两百余页,没有出版社愿意出。后来他没上大学,靠画画进了设计公司,之后又接过一部卡夫卡作品的绘本,风格同样极其暗黑诡异。

但在初尝世俗成功的滋味后,内心更深处的创作渴望,反而开始在他体内拉扯。产出世界级畅销童书、经典童书背后的编辑标准和方法论,他已经“门儿清”,可画不出来,甚至因为有了先前的成绩压力更大,心里想要大闹一场的欲望在叫嚣却无法实现……

2008年,33岁,已在儿童文学界声名鹊起的熊亮,解散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也曾走向另一个入世的极端——90年代初,彻底放弃艺术,下海经商。在深圳约七年时间里,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文艺身,关闭一切艺术的触觉。那些年过得飞快,但想起来,回忆里什么也没留下。

记忆是熊亮借以确立自我的方式。决定离开深圳前,他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也许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个人独立意志,只有被时代裹挟着的人与物。
熊亮在工作室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毫厘之间


入入出出,熊亮总没赶上趟。每次都在潮流来临之前脱身换轨,像走独木杆一样在平衡与失衡间摆荡,在自我和入世两个极端里挣扎了三十余年。

当然,如他所述,那杯冰可乐下肚后,他寻得了平衡的灵光。如今熊亮已经45岁,不再困惑于自我与外界、小众与大众、艺术与商业。七八年的闭关后,他重启工作室,决定把“熊暗”留给自己,让“熊亮”重见天日。

2001年,他初涉原创儿童绘本领域时,国内绘本几乎还处在“不说安娜、不说彼得写不出故事来”的模仿阶段。明明语言、思维逻辑方式、生活方式都很中国,文化符号却大量借用自西方。那时他就奇怪,“我们身边每天见到的中国房子、石狮子、兔儿爷,怎么就没人写?”

但到如今,中国原创绘本渐渐萌起之时,却又走入另一个极端:空有中国文化符号的壳,且在出版大环境对本土原创的保护政策下,仿佛中国文化符号被标志得越鲜明响亮,便越中国。

“我们中国人都当自己文化的客人,很多人是这样一个状态去做中国符号。”

在公开场合,熊亮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宣扬,其实不存在什么“中国的绘本”,只有“绘本”——只有更开放地去了解什么是绘本,并且把自己的文化真正融进去,才是创作的正道。近来和新生代绘本作者交流时,他也叮咛又叮咛:“你们不要跟我们这些老作家合作,应该去做自己的东西。”

他心里还是有个非殿堂的梦想——那些小众的暗黑的创作愿望。但他想明白了,眼下符合大众阅读需求的童书绘本创作,是在为他换空间:“如果我一直做非殿堂的东西、一直在自由创作中,可能一辈子都写不出一套完整的体系。专业还是有专业的好处。现在我能够在跟大众交流中达到一个平衡的时候,其实不是在减弱我的力量,而是说我要做得更完整、做得更深。”

不过最近,熊亮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故事。电台里说,有这么一群中年男人,他们半夜在河边钓鱼,啥也不图,偷偷为买钓竿花上几千几万块,私下和家里说只要两百。

熊亮有点羡慕:他们至少拥有半夜里那么一点人生,那点人生里,有完全不经过算计的东西,完全无所图的东西。

“任何东西,一旦被算计过之后,它就会失去。”他总结。

“那你现在会觉得自己在绘本行业里也有这种心态吗?”

一分钟之后,他倏然笑了:“这个问题,你就可以写,熊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有些东西毕竟已经刻进身体里了。熊亮近几年开始练武,他发现自己总稍微比别人快一点——快的那一点点,竟来源于从小训练中国画时心念的专注和放空。“像海面一样是平的,思维完全打开、不再局限于头脑中,打开后你才能想到所有的细节。”

他又想起小时候在家画罗汉像的场景。同学问他在干嘛,他说在画像,今天失败一整天,昨天也失败,前天也失败,画不出那感觉。

“你想画出什么感觉?”

“若有若无正在转变的神情。中国的很多东西。”他说,“一直做的都是毫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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