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球场”？！

当今社会最大的问题之一，也在于过度迷恋商业。...

“你有多久没运动了？”

天气渐热，疫情刚好转，篮球群里的朋友们就张罗着运动起来。

一行人跑到常去的大学球场，一看，大门紧闭。开车四处转一圈，发现疫情下，常去的几个公园球场都已化身为高大上的“共享运动球场”。

所谓“共享”，最大的差别是装上了钢丝网，设了一个刷手机进出的智能闸门；第二个差别是收费水涨船高，每小时5到10元不等，半个下午下来，消费四五十元是常见，加上交通，打个篮球都要快100了。

刷手机付费出门时，一个小伙感叹到，连篮球都打不起了。

Too young too simple。想当年笔者作为一个“小地方来的篮球爱好者”，刚到上海就诧异地发现，上海各大学、公园、小区、市民篮球场无一不需要收费（笔者也曾在北京、广州工作生活过，这些城市大多数公共球场都不收费），一时颇感不习惯甚至不爽，一度拒绝打球。

彼时这些球场收费一般在5-10元一次（没发票），还算意思一下，如今纷纷涨到5-10元一小时，照样得默默忍受。

只是，打完球，付完钱，还是忍不住问一句，这样，合理吗？

从“共享单车”开始，共享汽车、共享充电宝、共享办公、共享雨伞……风生水起，还一度成为社会年度词汇。

尽管最终市场表现各有差异，但这些“共享”的确解决了某些社会痛点。

“共享球场”作为近年共享经济新力量，同样有着漂亮的“共享”商业模式：

• 平台开发、运营商整合公园、小区、市民球场等社会“闲散”球场，通过电子闸门、自动计时、收费，实现了球场数字化运营；
• 原球场管理者的管理、维护成本转移给运营商，成本消失，坐等收钱；
• 通过微信小程序，消费者可以清晰地知道周边球场位置及打球人的多寡，到了球场，也只要打开手机滴一下就能进出场，也还方便。

除了价格贵了“点”，似乎皆大欢喜。

但只是贵了点这么简单吗？

共享经济模式，首先，通过整合线下的闲散物品或服务者，让他们以较低的价格提供产品或服务。其次，通过便捷的触点设计及使用设计，让更多人以更低的成本，更方便、快捷地获得更优质的体验。

但从现阶段的结果来看：

• “共享球场”非但没有降低成本，反而明显提高了使用成本；
• “共享球场”非但没有更便捷，反而人为增加了使用门槛。

也许有人会反驳，手机刷码就能进，很便捷啊。但是，原本公共球场没有围墙，我抱个球就能进（有围墙的直接付5块钱），哪个更便捷？

不止于此，“共享球场”之所以是“假共享”，更源于其与“共享”的悖论。

什么是共享？

比如共享单车、汽车、充电宝、办公位……原本都是企业的、私人的，使用者局限于物品所有者。现在通过共享，只需要花费较小的财力人力成本，人人可用，从而实现了使用者基数的迅速扩大。于是，一方面，原物品所有者资源得到了快速变现；另一方面，使用者门槛、成本迅速下降，实现了流量的迅速爆发。

“共享”的核心逻辑，在于物品使用权的过渡，由“私”而“公”，并由此带来物品使用效率、社会效率及流量的巨大提升。

而“共享球场”呢？从源头上就不成立！

为什么呢？这些“闲散”的球场原本就是公共的，由“公共”到“共享”，仅仅实现了原管理者（还不是所有者）的成本转移，并没有实现任何“由私而公”带来的门槛、成本降低，以及流量增加。

因此“共享球场”显然是“假共享”！

事实上，笔者并不反对市场逻辑的球场“共享”，比如遍布全上海的洛克公园球场，每小时收费往往15、20元起，消费一次随随便便奔百元而去，周末照样人满为患。

与公共球场不同，这些市场球场提供了较好的软硬件，有的还安装了电扇甚至空调，并组织赛事、活动、球星见面会等，打造了良好的篮球文化氛围，市场自然买账。它们既是篮球文化，也是体育市场化进步的标志。

“共享球场”的最大不同，在于这些球场本身不姓“私”而姓“公”。

公共球场收费的依据，源自2003年颁布的《公共文化体育设施条例》，其明文表示，“公共文化体育设施管理单位提供服务可以适当收取费用，收费项目和标准应当经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有关部门批准……应当根据设施的功能、特点对学生、老年人、残疾人等免费或者优惠开放，具体办法由省、自治区、直辖市制定。”

诚然，有一些“体育中心”性质的市民球场作为半事业单位，政府拨款并不能完全覆盖运营、维护成本，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费用是可以理解的。

但笔者有以下几点质疑：

一方面，“体育中心”之类的市民球场仅占公共球场的少数，更大范围分布的公园、社区、学校等公共球场，本身就有财政拨款、物业维护费用，花的就是纳税人、业主的钱，不存在太大经营压力，一拥而上跟着收费（还不给开发票），属于拿着鸡毛当令箭。

另一方面，公共球场的硬件维护成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公众也不会要求管理者装电扇、开空调、搞活动之类，以“维护成本”（而非半事业单位的运营成本）为由收取超额费用，就由公共事业变相为市场行为。

至于成本，也许有些公共球场管理者要反驳——我只要问，如果因为维护成本高就要收费，那么，郊区、乡镇，偏僻的乡下、贫困地区的公共球场，他们就可以因为收不到钱就不维护？

第三、收费可以，一不给发票，钱款去向存疑，二作为公共服务产品，私自、随意涨价，是不是应该像水电煤涨价一样，开个听证会，出个公示？

对城市管理者来说亦是如此。与2003年相比，我国的政府财政收入及公共财政支出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些城市的具有财政（或物业）支持的公共球场非但没有取消收费，反而越收越贵，并不合理。

与此对比，2003年左右，政府逐步取消公厕收费。按理说公厕的管理、运营、维护成本更高得多，当时的财政也更为拮据，但依然可以免费。在今天财政收入较为充裕，同时需要推动全民运动、全民健康的时候，取消公共球场之类的基础公共产品收费，或修改相应条例，是不是应该更理直气壮一些？

“共享球场”之所以需要重视，在于它不只是市场问题，还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公共问题。

“共享球场”是一种隐秘的不公平模式：作为A的共享平台开发、运营商，对作为B的公共球场管理者说，你管得累，还收不到钱，不如把“管理权”转给我，我帮你管理、维护，你只要躺在家里数钱就行了。B一想，双赢，于是两人共同决定，让作为C的打球群体承担所有成本，顺便为城市的数字化管理、“管理模式创新”做贡献。

“你爱打不打，不想打去别的地方”，而去别的地方也一样。此时，C所有的权利包括选择、质疑的权利都被完全忽视。

作为商业模式，甲乙方联合炒作，让消费者承担更高的成本，本无可厚非，但这里的关键不同在于，这些公共球场，本身的意义就在于服务公众，推动全民体育、全民健康，球场管理者并非球场所有者，而是公共利益的看门人。

如果公共管理都可以甩手给市场，那政府直接将公共球场承包给市场就行，政府不但不需要财政支出，还能收一笔不菲的租金，为什么还要特意花钱聘请“管理者”抽成？

其结果，类似“共享球场”现象，不但没有实现共享经济“由私而公”的进步，反而被一些看门者以创新管理、公共利益为名，美其名曰新式互联网看门法，以“管理创新”、“数字化创新”为名“由公而私”，实现“偷懒式看门”与集体小金库堆肥双丰收，公众的权益则一再受损。

假使“共享球场”的逻辑成立，作为其他公共资源的事物也可以拿来“共享”，那么，“创新”的“共享公园”“共享博物馆”“共享学校”无疑市场广阔——直至“共享公厕”再次出现，人们才大呼上当，这不是倒退回20年前的收费公厕了吗？

因此，我们要警惕的不只是“共享球场”，而是以创新为名，以公众利益为名，将“公共”偷换为“共享”等先进概念，从而导致的公共资源浪费、公众利益受损，以及利益集团暗度陈仓的“由公而私”！

的确，商业是伟大的，它是社会发展的核心源动力之一。到今天，我们也已经非常习惯于赞美商业精神、商品经济。

然而当今社会最大的问题之一，也在于过度迷恋商业。

商业的源动力是超强的，它会推动着无数个“A群体”绞尽脑汁，策划、包装、创新性地与“B群体”合谋，树立并强化与C、D之间的隔阂，攫取其利益。

现代商业文明的顶层，无疑是恢弘而开放的，但其底层，一向存在天然的封闭属性。其逻辑在于，工商业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在于其通过促进社会化大分工，专业化、职业化等，对社会群体不断切割、细化、固化，再将其货币化，以强化流通。

今天，我们的教育、组织、文化无不围绕此逻辑建立：

现代化教育，强调的是“XX专业”。“现代教育有一个重要的理论，教育其实是一个工具，要把人力资源转变成人力资本的工具。变成人力资本干什么？就是配合产业资本，为产业资本服务。所以，现代教育体系的真实内涵，就是把人的其他属性，如（我们传统文化擅长的）社会属性、自然属性等，尽可能弱化，只要加强符合产业资本的属性，这个属性就是人力资本属性。”由此形成的教育就是制式教育，其结果，就是学校所学都是标准制式教材，人力培养都按照商业、市场的标准塑造；

教育完成，进入市场，面对的则是现代公司组织形式，其强调的是岗位。现代公司为不同商业目的，设置不同部门、各种层级，到末梢则是不同的工作岗位。而往往企业越大，部门之间、岗位之间越讲究职责、权限划分得清清楚楚。无形间，部门之间、岗位之间往往相互隔离、以邻为壑，人与人之间，“办公室政治”也就无处不在、难以根治；

最终，我们每个人便依托于受教育情况、社会分工、职业特点获得货币报酬，然后再用货币购买非专业领域的产品和服务……最终，每个人既作为商品互相流通的购买者，又作为割裂的个体商品而存在。

因此，我们在赞美商业文明顶层的宏大与推动力的同时，也要看到商业在底层导致的、无法根治的个体与个体、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割裂。

比如“共享球场”，作为一种商业行为向公共利益的渗透，要实现“共享”，第一步要做的是什么呢？

建围墙！有了围墙，才可以将非付费的公众挡在外面，才可以实现商业价值！



此时，原本没有围墙，自由自在、老少咸宜、天下大同的公共资源，一经过商业，首先要做的，就是制造隔阂。

围墙建起来后，除了公众利益受损，还导致一个新的问题：关门上锁后，没有手机的儿童不能扫码入场，我就看到许多孩子站在铁丝网后眼巴巴地观望，还有许多带孩子来打球的父亲难以同时带孩子进场……篮球从娃娃抓起，成了个笑话。

于此，我们一直高喊“商业文明”，须知文明并非商业本意：

商业倡导效率优先，公平不是它的追求；商业倡导资源优化、优胜劣汰，扶弱、尊老不是它的道理；商业倡导建设加固“围墙”，无私、互助不是它的逻辑……

再回顾我们自身的文明：教育之重，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谋生之重，在于“勤俭持家”、与邻为善、乐群敬业；为人之重，在于“仁义礼智信”；礼序之重，在于尊老爱幼、匡扶弱小；经商之重，在于“和厚生财，以人为本”、天时地利人和……

虽然现代工商业强于农业，但现代“工商业文明”未必强于传统文明。相反，我们的传统文明，源于人性，充满人文关怀，是真正的以人为本，对现代“以商为本”的商业文明形成根源上的引导和补充。

政府之职，也不止于发展工商业经济，也在于推动公平、匡扶弱小与正义，在于划定并坚守社会底线，也在于做好公共利益看门人，防止“共享球场”现象愈演愈烈……

一个理想的社会，必然不是全民仰望“商业文明”，而应当是发达的工商业+充满人文厚度的文明+开明公正的政府理性。

——这正是我们伟大国度真正的核心竞争力，也是吾国吾民应当不断努力去完善的历史使命！

• 参考文章：

温铁军，《“一懂两爱”与“去精英化”的教育创新》

• 作者：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乡村旅游&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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