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记忆深处那些树

 



作者:殷耀

来源:《品读》2020年第6期

打小在农村长大,我深信树木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灵性。

零星生长的几棵树是一块田或一处院落的“风水”,两行树是一条马路的护路使者,一条林带是一片农田的屏障,绕村高高矮矮的树林便是一个村庄的守护神。

有些树就像老朋友一样,经常来到记忆里,甚至走进梦里了,它们远比我邂逅的一些过客熟悉而亲切。有的树用一生来陪伴我长大,见证过我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我也不止看过一棵树,从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又慢慢直到老朽倒下。树林是小鸟的家,因为追逐小鸟我曾在树林迷路。见识了老的、小的、躺的、立的姿态各异的树,就像走进了树们的村庄,它们给了我最美的童话世界。



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庄在土默川平原上,这里是塞北苦寒之地,名贵树种根本无法生长。土默川平原就是古老的敕勒川,很久以前这里是草原,后来土生土长的树种只有杨树、柳树和榆树,它们都不是长寿的树种。

说树有灵性,是因为它们和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只是不会像人一样表达喜怒哀乐罢了。树的悲欢嗔痴在深深扎下的根里,在笔直或弯曲的树干里,在人们悲悯的心里。我见过它们的皱纹和眼泪,皱纹和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深,它们也像刨土吃食的庄户人一样噙着浑浊的眼泪。树在风中就像鱼在水中,不仅摇曳生姿,甚至还发出声响。

父亲在我家圐圙西南角种下的一棵夏果树,这是我们家院子的“风水”,也是我记忆最深的一棵树。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栽下了果树秧苗,在他的精心培育下茁壮成长,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果树底部主干已是一人合抱那么粗,四五个斜枝干向不同方向伸展,树冠直径有五六米。父亲把院墙垒砌成椭园形,才把果树圈进来,淘气的孩子们还是能从一人多高的院墙外打果子。一到夏天,我们兄妹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到树上摘那些向阳处晒得最红的果子。

这棵夏果树最盛产的时候,果子除了送给亲朋们外,还能售卖一些贴补家用。好几次跟着父亲到邻村去卖果子,孩子们看到筐里的果子都垂涎欲滴,我感到无比自豪,心里想着家里那棵硕大的果树。心灵手巧的父亲不知又从哪里弄来海红果树、苹果树,还学会了嫁接技术,苹果树上嫁接梨,海红果树上嫁接人参果……但这些树都没有长大,不像这棵夏果树茂盛异常,人和树也是有缘分的。我上高中时,果树产果量不行了,后来锯掉一半树冠撑了几年,上大学后这棵果树彻底老死了。
这棵夏果树陪伴了我有十七八年吧,我觉得它就是为我而生。在我懵懂无知的童幼之时,父亲遇见并栽下了它,我们都在发育长大。在我最贪玩的时候,它也进入了枝繁叶茂的盛果期,陪伴我走过金色的童年,为我增添了无限的欢乐和口福。我看着它长大变老,就像我看着父母亲由年轻变老一样。在我的心目中,这棵树就像一位呵护过我的父辈一样,多少年也忘不了它。

一棵树为一个人而生,这种感觉并非没有道理。前些年,兄妹们把老宅重新翻盖了新房子,又在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栽上果树,第一年没成活,第二年换上好土重新栽上杏树、李树和夏果树。在父亲指导下,西北角的一棵果树嫁接成功了人参果,长得特别茂盛,果实累累。父亲去世那年,灵棚就搭着这棵果树的旁边;次年,这棵果树只活了半边;第三年,人参果树干上流出糊状的白色液体,彻底不行了……我想,这棵树是为父亲而生,这白色液体是不是树的泪水?

小时候,院子里还有几棵树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家屋后栽着两棵柳树,我上小学的时候树已亭亭如盖,经常折了柳条做柳笛。等到上初中,长得很粗的柳树老了,已经不吹绵了。父亲把柳树伐倒解成了木板,请师傅打了一顶大红躺柜。这是家里最像样的家具,柜子的钥匙一直由母亲掌管。整理老家时,我让人把柜子重新上漆,摆放到原先老屋内的位置。

老院子西南角原先还有一棵榆树,有搪瓷茶杯那么粗细。父亲和我们进城第八年头上,他听信一个摆摊算卦人的话,说这个地方孤零零一棵树像针一样,会使家里人头疼的。父亲抽空居然回到村里,把院子里那棵树让人锯掉了。我知道后非常遗憾,但在父亲心目中,人要比树重要,尤其是儿孙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村里最多的时候有两千多人,现在只剩下1/3左右。村里有当年走西口人的后代,也有许多蒙古族同胞,大家相处和睦,所以村名由什达岱改为团结村。“农业学大寨”时,“青年突击队”在村边种了很多杨树,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羡慕绿树掩映中的团结村。村里的人也特别爱护这些树林。

村里的杨树、柳树和榆树,和农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农民离不开这些乡土树种长成的木材。锹把犁柄木耧车、叉耙扫帚马套车等农具都是就地取材,盖房子的栋梁椽檩、家里的橱柜桌凳也要靠这片土地生长的木材来打造。勤苦一生的老农去世后,又是一副柳木棺材板温暖着他们那耗尽力气、流干汗水的身躯。坟墓上那一棵棵青青的柳树,则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守望在他们辛勤耕耘过的这片土地上。一棵又一棵坟树,默默地伫立在这割舍不下的田野上,是乡村田野上最平常的景致。

诗云“绿树村边合”,树天然是村庄的伙伴,离开村庄,树就少了灵性。进城后,我一直惦记着,回到村子里,回到我家院子里,去亲近那些有灵性的树。





作者:殷耀,新华社内蒙古分社副社长

来源:《品读》2020年第6期

责编:张初 | 校对:孙好(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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