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高天荒

 

饿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带  信


死人的消息,起初是1958年冬天从河西传来。我娘家就在河西,那年我18岁,刚嫁到大河东岸的曹台子,丈夫是19岁的曹为斯。

那条大河叫淠河,从南山的佛子岭下来,往北流到淮河正阳关。河西都是土坡,我们也叫“岗上”,河东比较洼,就叫“湾里”。我记事起,旱路不好走,人们想运点东西都走水路。南山常有人放木排下来,上面扣满了瓦盆瓦罐,还有山货,到我们这里的码头售卖。时间久了,码头就成了集镇。附近好几个集,比如隐贤集、迎河集,都是码头。

到了三化时期,这些集都改叫“公社”。我们这里叫淠东公社,曹台子叫曹台队,领头的人就叫队长。队长也姓曹,和我们多少有亲戚。河西刚死人那会儿,我们就看到他把外乡的亲戚接过来度日。我也想把河西的娘家人接来,就问队长,能不能干。他说接来可以,但不能白吃白喝,要干活。

这就好办了,我河西的娘家有七口人,我的父母、祖父母、两个叔叔和五岁的妹妹。反正在家里也要干活,不如到这来,还有口饭吃。有天夜里,曹为斯到渡口接他们,回来住在生产队腾出来的空屋子里。

别看湾里和岗上就隔一条河,土可不一样,地里的作物也不一样。我们湾里那时候还有胡萝卜和红薯。但娘家人一来,人多粮少,我们就不讲究了,连胡萝卜叶子都不放过,吃完牙齿都发黑。

到年底时,公社突然来通知,要我们把逃荒的都送回去。我没办法,用扁担挑十几斤胡萝卜和红薯,送娘家人回了河西。

才送走,这边又来通知,要所有男的都去“高天荒”打埂。

“高天荒”是一条长约4公里,高约20米的大堤,当地人称“高填方”。

1958年,为了将淠河水引流至瓦埠湖以东地区,当地地方政府组织调集了瓦埠湖以西的数批民工,去开凿一条“瓦东干渠”。这条人工河跨越江淮分水岭,民工们徒手凿开了多座山头,是为“切岭”,又肩扛手抬,垫高了多处洼地,是为“高填方”。

当时我们更熟悉打埂,不就是挑土垒大坝嘛。我们那几年除了种地就是打埂,淠河两岸的防洪大坝都是我们一铁锹一铁锹打的。但“高天荒”是什么,当时没人知道。

我丈夫曹为斯、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去了高天荒。不久听到传说,高天荒有白米饭吃。我想那还不错,我们这儿只有碾碎的米糁熬粥喝,不到过年,都见不到一粒整米。

他们有了饭吃,娘家那边却遭了秧。男人都调走了,没有人干农活,也就没有吃的。生产队长说,“劳动力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给饭吃。”

我看这样不行,母亲和妹妹,还有两个老人,靠十几斤胡萝卜怎么活啊。就想写信给男人们,让赶紧回来。

信没写成。我不识字,只会写“洋码号”和姓名,而且公社不许高天荒的民工和家人通信。我想,既然有传说“高填方有米饭”“高填方的饭吃不完”,我不如大老远去一趟带口信,顺道留在工地干活。在那里吃米饭,比在家喝米汤强。

生产队有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名叫沙先芝。她刚结婚,丈夫就被征到南山的横排头水库去了。一起下地干活时,我这样一说,她两眼直放光,一心想吃白米饭,当时就催我一块去高天荒。

1959年正月初一,我俩各带上被子和网兜,装着布鞋、梳子、筷子、碗和盐,往东出发。同行的还有一批男社员,加上我俩,共十几个人。

天气不错,从白洋店渡口过了瓦埠河,就是瓦东地区。再往东80里是车王集,高天荒就在那里。

路上没什么人,走了40里,到了小甸集。天黑了,在一个村口,我问路边妇女,庄上有没有空房子住。那妇女手指着前面几间屋说,那里没人。我们走近看见,确实没人,房门已经被半米高的土墙堵住,我们只好扒开土墙进去。

东西两屋都铺有稻草,我和沙先芝放下被子,睡西屋。男人们睡中堂和东屋。

清早梳头时,我看见屋子里还有没纳完的鞋底,针线兜里还有没缝完的花儿。我从小跟奶奶和母亲学过这些手工活。集体化之后,妇女们每天在地里劳作,根本没时间纳鞋底,偶尔生产队开会,我都把鞋偷带进会堂。

正想着这些,庄上另一位妇女过来发现了我们,问:“你们晚上睡觉,见到什么了吗?”我说没啊,她恍然大悟一般,“那……恐是没有鬼的。你们还不知道,这户人家死了。”
黄鼠狼和尸首


经过那一晚之后,我到现在也不怕鬼了。要是在以前,我什么都怕:拔花生时怕摸到毛毛虫,下雨天怕打雷,年幼跟奶奶学纺线,怕她讲鬼怪故事。就算长大了,我还不敢独自走远路。

正月初二下午,我们总算走到高天荒,足足120里。到跟前一看,高天荒和我们常说的打埂不一样,坝埂足有好几丈高,比我们之前打过的防洪坝宽几倍。民工用铁锹铲土,用箩筐抬土,用独轮车推土,往上垒成大埂。

出发之前,我把家中仅剩的两块五毛钱装进兜里,准备带给曹为斯用。所以到了高天荒,还没放下行李,我就跟着男社员们去宿舍找他。

民工们的驻扎营地在大坝不远处,男女民工分别住在几排草庵里,每排三座,每座长五六十米,宽五米,约一人高。看起来有点像现在的蔬菜大棚,只不过是用木头搭起来的,上面盖着茅草,两边用泥土垒实。

我走进一间男宿舍,过道两边是地铺,过道两端用树枝围成小隔间,放着便桶和粮食。

那时还没下工,人都在大坝上,草庵里只有几个人,低头在给民工们叠被子。有个人抬眼看了下我和沙先芝,嘀咕着:“黄鼠狼钻棺材柩子,活的往里钻,死的出不来……”

我也没理他,接着找曹为斯。这时沙先芝拉住我问:“你认得刚才说话的人吗?”

我转身看那人。他腮帮子凹陷,脸色枯黄,眼皮下垂。我心里一惊,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曹为斯那张脸。他个子仍那么高,可年前走时,还白白胖胖的。那会儿再看,已经像个死人了。

他吐出几句话,“我走不动路。他们把我留在这,干点轻活……你们怎么想起到这来,得赶紧跑啊。”

我问完他知道,高天荒的饭不够吃了。人们看不到白米饭,上工时动作变得迟钝。身材小的妇女,开始给丈夫分饭吃,假意说:我吃不完,不能浪费。原来“饭吃不完”是这意思。

我给了曹为斯一块钱。交代他,找机会到附近的车王集,买点雪菜面团吃。

等到下工,我又去找到父亲和叔叔,告诉他们娘家断粮的事。他们兄弟仨,第二天假装解手逃回了家。

到工地第一天晚上,我找到自己的床位,左右都是近乡的熟人,但只要进了草庵,人基本不说话,毕竟累啊,三言两语都是借梳子,借木盆,然后倒头就睡。

民工们没时间洗衣服,工地专门派了一位妇女给我们洗。我看她眼熟,问过才知,她姓黄,三十多岁,婆家也在曹台子。工地上,大家都叫她老奶奶。当年,三十多岁就算是老人了,我们有句俗话讲“四十打棺材,不算胡安排”。

每天我去拿衣服,都和黄姨说几句话。别的时间,人都累得痴呆了,发愣、捉虱子,谁还说话呀。

早晨哨声一响,人就起来干活。我们行动都是军事化的,要集合站队。人走得急,鞋经常穿错。民工们干一会儿活才能吃早饭,去食堂的步子明显比上工快。

食堂有三口大铁锅,上面都用半米高的木板箍成桶,这样一锅能盛更多饭。工地里什么吃的都有,就是不饱腹。米糁煮青菜,煮豆渣,或者黄豆粒。每人给三勺,每天三顿都一样。

冬天刮风下雨,外面的土地比锅里还单调。南北两座山头,中间是大坝,四下都是灰黄的草,不见人和庄稼。山涧沟里都是流动的溪水。工地上常有人去外面挑一种名叫水葫芦秧的水草,挺嫩,凑合能吃。过一阵子,水葫芦秧也不能吃了。上面发通知,说水葫芦上有蚂蝗卵,吃了会害病,食堂把水葫芦秧抬出去倒掉,我就和沙先芝偷偷跟着,把草捡回来吃。
风调雨顺


有一天下雨停工,民工们去西边的车王集买雪菜团吃,我和沙先芝溜出去挖野菜。

我从小就认识很多野菜:马齿苋,荠菜,剔剔芽,老猫眼,蛤蟆皮,还有喂猪用的水葫芦秧。我对土里长的一切,就像对身体一样熟悉。

雨天路烂,一脚踩下去全是黄泥土。这种土的肥力不行,只在有水的地方才能长点东西。我们找到一条小溪,溪边泛点青色,但是在冬天,野菜也挖不出多少。我边挖边想,还是家里那片沿河的沙土地好,四季都有作物生长。

挖野菜时,我经常幻想能不能挖到别人丢的花生粒。一年前,地里随便抓一把就有,可生产队的监工不让拿。

我还记得更早时,在姥姥家吃过金黄黄的油炸馓子,上面缀着焦黑的芝麻粒。娘家没有田,庄上还有土匪。我娘给我梳头,我问:“娘你去抓一只土匪,绑在桌腿上我看看吧?”吓得她拿梳子敲我。我那时挺愣,觉得土匪就是一种很凶的小动物。

还没见过土匪,就听说土匪被消灭了。接着是土改,家里分到了田。我就跟着大人溜进地主家的花园,把各种没见过的花摘下,戴在头上。

14岁时,大河来了一场洪水,我看到浑身虱子的侉子在门口讨饭;15岁那年,冬天下了八天八夜大雪,人差点被雪埋起来——一件一件细数,这些恐怕就是最难看的光景了。

所以我就想,这年头风调雨顺的,不比以前差,好歹也能过下去吧。

摘了一把野菜,我和沙先芝蹲在溪边用水涮一涮,塞进嘴里嚼。我仔细挑着,生怕草里有“老猫眼”,那种草味道苦。沙先芝却不管那么多,抓到野菜就往嘴里塞。

不一会儿,沙先芝看见前方土坡上有一小块旱田,但没有一根庄稼。人都哪去了呢?我拉她过去看看。爬上去才看见,土坡背后是个小医院。那医院门前码着一堆木柴。走进了再看,不是木柴,是饿殍。原来工地不见的病号都抬进那里了。青年人、中年人,全是大个头的男性。医院里,活着的人也有气无力。

我直奔营地,去男宿舍找曹为斯,只恐他也被抬进医院。找到了,我却被他一顿骂。曹为斯以为,上次见面第二天我就和父亲叔叔一块逃走,没想到还在工地。

“我虽走不动,你又不是死人,为什么不跑!是想都死在这里吗?”他生气。

他刚来这里,就被调到北边的水家湖镇运黄豆,也就知道高天荒根本没什么粮食。黄豆来了第二天,就有人吃完腹胀而死。食堂改运豆渣,那是榨豆油所剩的废料。

我听他这样说,一丝侥幸也没了。我想走,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洗衣妇黄姨。她听说了曹为斯的情况,让我先跑,自己会想办法帮他。

油菜花盛开的一个下午,趁民工们上工,我和沙先芝卷起铺盖就往西跑。来时的路已经三个月没走,我还能记得。要是走得快,两天就能到家。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还好我们吃了午饭走的,往西几十里走得并不费力。瓦东地区虽是岗地,但没有太大起伏。几乎遇不到村庄,路上也杳无人迹。天色变暗时,我们终于在一汪池塘前看见了人。

是个老头子,正趴在塘边喝水,塘埂很陡。老人头朝下趴着,背上绑着行李和一条棉裤。

我俩刚要路过,只听他呻吟起来,吆喝救人。声音很小,呼吸都很吃力。看老人的样子,也是高天荒逃跑的民工。

我正想放下行李拉他,沙先芝害怕了:“将死的人,拉住谁都不会放手。我俩要是被他拉下去怎么办?”

“可也不能留他死在那儿。抓他手腕,别让他拉我们。拉不上来我们再松手。”我说。

人拉了上来,不能说话,让他斜倚在行李上。我们俩继续赶路。

第一天傍晚,我俩来到一所学校前。校门大开,空无一人,只在学校对面的小铺子里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说这里是“大李庙小学”。学校里没人,可以进去过夜。我们走进最后排的教室,把行李放在最后排课桌中间,人各坐一头,背靠背休息。

天黑了,冷飕飕的。外面有人走动,是两个男人说话。我探出窗问是谁,外面人答,是民工。

“你们请假了吗?”我问。

“谁还请假。”

“东边有个池塘,还有人在那吗?”

“有个老人,死了。”

“他有行李吗?”

“没看见。”

说着两男人走进来,看不清人脸,大约个头也不高。问家在哪里,说是瓦西的。我们俩就说,你们是男的,就在靠门口的地方休息,别往里进。其中一人想借个被子,我们没给。

天微亮时,只见他俩冻得发抖,什么行李都没有。沙先芝小声说,我们有两条,不如给他们一条,路上也能做个伴。于是借给他们,准备上路。

个子矮的男人裹着被子,我们四个人往瓦埠河方向走,准备在白洋店渡口过河回瓦西。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工拖着步子。到渡口时,已经有十几个民工堵在那里。

起风了,浪头涌起,渡船不能过河。只听有人说,瓦埠河往北是十二里宽的瓦埠湖,虽宽,但也有渡口。我们四人远远跟着说这话的民工,一路沿河往北走。

时至中午,前方就是瓦埠街,街的尽头就是瓦埠湖渡口。

已经缺了三顿饭,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两个雪菜团。雪菜团是揉过的湿菜叶沾上面粉做的,蒸出来有点像包子,面却只有薄薄一层,一个两毛钱,我们俩各吃一个。

这时天飘起细雨。路旁的油菜花嫩黄,绿油油的韭菜已经一指长。沙先芝放下行李,取出盐和碗,上前揪一把油菜花拌着吃。我也尝了几口,那种异香令我出不来气。我就对沙先芝打趣:“我呀,肯定死在你之前喽。”

瓦埠渡口还能摆渡,公用渡船一趟两毛钱。船到岸时,同行的民工一拥而上。颤巍巍的渡船甲板下,立时塞满几十个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挟进人群,挤在甲板下的角落里。外面有风浪,船老板不让人上去,把船舱封死。我慢慢感觉到喘不过气来,大叫“要命了”,船老板无奈,让我爬上去紧俯在在甲板上,不得站立。

12里宽的湖面,简直有过去两天走的路长。浪拍船激起的水花打在脸上,浑身湿漉漉的。上下颠簸,我开始呕吐,却只吐出一些清水,到对岸时,我趴在甲板上直不起身。船老板叫人把我抬下去,放在渡口边。

雨下大了,民工们脚甩着泥巴往前赶。先前作伴的两个民工也还了被子离开。沙先芝催着赶路躲雨。鞋走没了,袜子走破了,只剩足腕还有一圈布,我瘫软在泥泞里,不能起身,感到自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流着泪,我让她先走。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两人都哭。

半小时过去,我感觉略好,能站起来了。沙先芝把行李都绑在自己身上,只让我拎着网兜。我就这样一步步往前挪。天快黑了,终于看见几间屋子,我们去找屋檐躲雨投宿,可那些屋子要么门关着,要么没地方收留我们。前方还有雨中挣扎的民工,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

有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草房,门虚掩着。我们推开门,见一位老人靠在床上,口中哼哼吐气。屋里没灯,一张床顶着两面墙,土砌的灶台挤在门后,锅如明镜。床边还有一尺余宽的空地,老人允许我们在那里打地铺。我们俩蜷着身子对坐,盖上被子,在雨声中歇了一宿。

逃出高天荒的第三天早上,雨终于小了。临走前,老人让我把门关上,我那时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

已经丢了两顿饭,但还要继续走。这里是堰口公社,路边开始有零星的草房。这一天,我们只在路边挖了一点荠菜果腹。

傍晚雨停了,已经五顿没吃饭,我们俩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摸到堰口公社的食堂外。食堂没有锁门,穿过饭厅就是伙房。那里有几口大锅和一大捆被屋漏打湿的稻草。我们溜进去揭开锅看,全是空的。

这一天最后什么饭也没吃到,沙先芝闷闷不乐,躺在湿草上不说话。我宽慰她:“有个地方过夜就好。”

第四天早上,我唤沙先芝起来,她不应。好不容易喊醒,梳完头起身时,她倒了下去。再起来,又没站住。

第三次也没站起来,沙先芝嚎啕大哭。
小  鬼


伙房很小,一扇门朝外,一扇门和大饭厅相连。将近中午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在饭厅开会。我能听出,是生产队的干部们在商量运粮。那个队长吩咐一位社员去挑米糁,然后叫上掌勺的大娘朝伙房走来,准备刷锅生火。

他们开门,看见我们俩哭哭啼啼,队长问,“小鬼,你俩从哪里来?”我说是高天荒的民工,已经两天没吃饭。

队长赶忙叫运粮的社员回来。他写了一张纸条,叫手下多带半斤米糁。又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在隐贤集附近。

“到那还有一百多里路,你们走不回去的!”

“我俩也不求多吃,你给我们匀两口饭,我们有力气肯定走得回去。”

说这话时,米糁已经送过来了。掌勺大妈又出去抓了一把雪菜,找了口小锅,架在土灶上煮。蒸汽很快从小屋飘出。外面开始吵吵闹闹,几个逃跑的男民工,正抢劫一户人家的口粮。被抢的妇女不给,大叫:抢我干什么,食堂里有人做饭!

民工们转头寻到伙房,破门而入。饭才刚煮开,几个男人不怕烫,几乎骑在灶头上舀粥喝。我对沙先芝大喊:“快拿水瓢!”

我们掏出葫芦瓢,伸手各盛一瓢,撒点盐,不分冷热喝了下去。锅里连汤带水早已被刮干净。

沙先芝试了下,能站起来了,路还要接着走。现在我们起码知道离家多远了。

顺着队长给的方向,南行几个小时,前方就是迎河集。迎河集是淠河东边的码头,我奶奶的娘家就在那里,我还小时,和奶奶去过很多次。

走了四天,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1958年,附近几个公社合并后,迎河集成了新公社的总部。我的四舅是附近生产队的炊事员,那时也已经被调往公社食堂。

我就试着问沙先芝:“年岁太凶,我还有个舅舅在迎河公社打饭,万一他也没饭吃,不能接济我们,你莫怪啊……”

沙先芝连忙说:“你放心,不会的!家家都没饭吃,他能让我们进去睡个安静觉就行!”

到迎河集时已经是傍晚,街道上人影稀疏。远处就能看到一幢亮着灯的大屋子,我俩走近一点,听见有人在说话。其中有个干部,人称“张主任”,正交代“检查”的事。

“可有人?”我敲了下门。

“谁啊?”一中年人开门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能让我们歇一晚吗?”

“你们干嘛的?”

“我们是高天荒回来的民工。”

“呀,昨天我们妇女主任卞修兰才给高填方写慰问信,今天你们就回来了?”

“嗯,我们想家了……”

“请假了没?”他问。沙先芝赶忙抢话,说请了假。

“没有,这也算到家了,我们不瞒你罢。”我直接说了身份,“我们偷跑回来的,再高的大帽檐子都请不了假。”

“吃了没?”

“我们走了四天,已经两天没吃了……”

“别说了,跟着。”那人连门也没关,就带我们去了食堂。他招呼里面的炊事员,让找点吃的给“两个小鬼”,转身走了。看来,他就是张主任。

炊事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个子不高,非常爽快。那时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即将关门。他拿把铲子,刮了一遍锅底的米糊,盛出两碗递给我们。

我俩早已累得坐在门槛上,行李随便一扔。我接过碗来,碗里的东西让我吃惊。那碗很大,碗口涂的是蓝釉,碗中也不是稀汤,而是有整粒米的粥。要知道在我们生产队,整粒的米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又因为是锅底,那粥格外浓稠。

转眼看沙先芝,她已经快喝完了。大叔还在刮锅底,说还能刮出几碗,叫我俩再盛。我们呢,也根本没客气,喝完接着要。他看我们这模样,又抓了一小把芹菜,拌了香油递过来。还没走回灶台,芹菜早已吃完。他回头看看,二话没说,转身又翻出一碟雪菜给我们。

如果把两盘菜算上,我一共吃了6碗,沙先芝吃了7碗。锅底已经刮完了,我扶着门起身。沙先芝坐在那里仰着,后脑勺贴背,像只大鹅。

张主任过来了,原来他一直在给我们找宿舍。他解释,今天有上级检查组过来,公社忙于招待,没留下一间带床的宿舍。西边还有一间堆稻草的空房子,可以凑合睡一晚。

我们谢过,炊事员大叔点起一盏煤油灯,上前带路。

刚进门,沙先芝没办法坐下。我扶着她,把她放倒在草堆上,自己先铺被子。

还没弯下腰,饭涌上来,我吐了一地,人霎时就轻松。可沙先芝没有吐,能受得了吗?我有点担心。万一这时候磕了碰了,肚子岂不就炸了。我把两人的床都铺好,看着沙先芝睡着,才敢睡下。

耳边是碗筷的声音,门缝是白色。打开门,太阳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太沉,逃出高天荒的第五天上午,醒来时食堂已经在刷碗。
回  家


我们起床,把煤油灯还给隔壁食堂的大叔,千恩万谢。这时,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来借蒸笼的。

我一看是四舅,他也看见了我这副狼狈样,抱头痛哭。他在北边的另一个食堂做饭,为了招待检查组,要蒸馒头,才到这里来借蒸笼。

四舅先走一步。炊事员又给我俩各盛了三碗米糊,我们吃完谢别。走在街上,仿佛新生一般。我俩也商量着,既然肚子饱了,还是回家要紧,便不打算去四舅家耽搁。可先前四舅说了让我过去,我后来还是去打了声招呼,她在街道口守着行李等我。

在四舅的食堂,我看见父亲也在那里帮忙蒸馒头,料想是在家吃不饱,“蹭饭”去了。问娘家怎么样,父亲答,从高天荒逃回家中后,生产队终于给每人每天发1两米糁。虽然吃不饱,但没断过。临行前,四舅给我5毛钱和一张粮票,嘱咐路上吃饭用。我在街上买了几盒火柴和一袋盐。

到隐贤集的路还剩四五十里,我们沿着张马淠堤,不紧不慢地走。大堤上一片嫩绿,风和日丽。路上有人躺着,不知死活,也有人坐着。我俩的脚都肿了,每一步都隐隐作痛。

终于在天黑前,我们走到离家不远的郭台队。巧的是,我们生产队的炊事员当时正在郭台队做饭。因为那时候开小灶盛行,上面有要求,炊事员不能在本队做饭。他看到我们俩,给盛了一斤米糁带回去。

到家时,我看到各家院墙已经被打通,我家里还有公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以前,他可以挑一百多斤的蒲扇,一路走到120里外的叶集。到我回来时,他已经浑身浮肿,每天靠一小截红薯撑着。听见来人,口中唤着:“韩丫……韩丫……”

我煮了一锅米糊,端给他吃。没过几天,他咽了气。依风俗,儿媳不能抬棺。家中没有别人,只能找邻里帮忙抬出去。那些天大家都没力气,所有去世的人被抬到村头,就地埋葬。他们的坟茔很紧凑,也无从整齐。多少年过去了,子孙来祭祖时,有的还分不清。

逃回家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每个人都幸运。有人死在大路上,有人倒在家门口。公社开始严查逃跑的民工,看更人全天巡逻,随时入户搜查可疑人员。已经逃回家的人躲躲藏藏不敢露面。不过看更人并不抓妇女,只抓劳动力。

有一天夜里我正要睡觉,外面忽然敲门了。

我警觉起来,“谁啊!”

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
都不在了


曹为斯回来了,浑身湿透。是黄姨省下来一顿饭给他,才跑回来的。没曾想在村口,被看更人抓到了,正押回工地时,他佯装解手,跳进河里游了回来。

他回家后不敢进门,在河边竹林的一间小土房里躲藏了一个月。邻居家也有男人逃回来,都在那里藏着。每天我就趁中午歇工时,把榆树皮碾成的粉末煮成糊,装进小绿罐子,交给邻家小孩送去。那个绿罐子是我姥姥留下的,以前用来装馓子。

到了快收麦子的时节,生产队开了一次动员会。会上说,所有从高天荒逃回的劳动力如果按时出来夏收,可以免于追究,我们那时才见面。

沙先芝也等来丈夫了,他在河西一个叫“老河岔”的工地,听说比我们高天荒还惨:晒黑的死人都用大板车拉走,为了不让检查组看到,一车车趁夜倒进山沟里。他能回来,也是命大。

黄姨也回来了。几年后在集市上,曹为斯遇到黄姨,还请她去饭铺吃了烧饼和油条。

过两年,我们分到了责任田,饭才能吃饱。只可怜我的父母,在河西没等到吃饱饭,就相继病死了,都才四十出头。我父亲发病到死没用一刻钟,我母亲最后连棺材都找不到,用得是床板。留下6岁的妹妹,我一直带到她出嫁。

沙先芝只活了30多岁。1970年,沙先芝和他丈夫吵架,赌气服毒。我正路过门前,看着她被抬走。

这些年,我在街上时常还能遇到高天荒回来的人。活下来的都想尽了办法:有的吃癞蛤蟆,有的吃苔藓,还有人吃水草。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有个特点,不挑食、不剩饭。1977年我曾遇到一个看相人,他当时说我能活到81岁,也就是明年。

*本文根据当事人韩相蓉口述撰写
马  卿

做着感动星辰的梦,跳着狗熊转圈的舞。


评 选 说 明
本届大赛获奖作品将由入围作品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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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仍在进行当中,截稿至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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