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男人的誓言。

 

——...



1,

老校门口的摊贩多。没等孩子们下学,摊主们就暗自较起劲儿来。抢位儿实在是门学问,根基稳的摊贩自有老位置,倘来了个新的,就得从为数不多的空位里抢个显眼的。

宋老汉对此一贯不热衷,常待的旮旯角,也没哪个觊觎。他的推车是土三轮改造的,车屁股后头拿红粉笔头歪歪扭扭写着“玫瑰镜糕”四个字。若有人要糕,宋老汉便将调制好的糯米粉嵌到竹木的模具里去、压实,拿推子推平,磨糙了的手腕旋个漂亮的弯儿,最后盖上蒸笼。得,您擎等出锅吧。

下学时候,人多且躁。

孩子们前脚还走方阵,最前头的班长看踩过了红线,红巾子一扯喊一声“解散”,身后呼拉拉一串子的萝卜头就散了,各自扑到爸妈怀里撒娇、缠着要买吃买喝。五分钟后,又出来个方阵,第二排个头小的丫头叫宋宁,她将头发分成两股,最近迷的是七仙女,发圈上也扎的紫头绳儿。

宋老汉老远瞥见宋宁,手下动作没停,面上挂着憨笑,将烫了香气儿的镜糕蘸上玫瑰酱,再滚一圈碎花生,等待着。

同班的李倩挽着宋宁的手,班长喊了解散也没松开,看见宋老汉,李倩正要热情地扬手打个招呼,却被眼尖的宋宁扯下胳膊低喝一声:走。

宋老汉有些失落,手上一停,买糕的家长不乐意了,开始催。他便将做好的糕递给推车边馋的勾涎水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接过戳着竹签的镜糕,塞了个金灿灿的五毛钢镚儿给他,又贪婪地将糯米香吸进鼻子,再呼出去,扑得周围空气都是香软甜糥的。

宋宁耷拉着脑袋拽着李倩,走过了宋老汉卖镜糕的推车,走出个百十米远,才松了口气儿,顺势放下了攥着李倩的手。

李倩不明白,那是你爸,你怎么不跟他说话?

宋宁学着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叹了好几口大气儿,盯着李倩看了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李倩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该知道这个秘密。

她凑近李倩的耳朵:“我可能不是我爸亲生的。”

啥?李倩懵了。

2,

宋宁这么说,当然是有据可依的。

科学老师说父母的基因会遗传子女。宋宁看不懂课本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图片,但是她知道,电视上的明星好看吧?他们爸妈也都长得特好看。宋宁从小就没了妈,只能拿宋老汉来做对比。她好几个晚上无心写作业,就拿着宋老汉卖废品时候淘回来的一面小镜子,翻来覆去地看。宋老汉正在洗模具、蒸笼,见宋宁照镜子,咧嘴大笑:“才多大哩,就爱美啦?一会儿去给你李太婆送饭去。”李太婆腿脚不好,儿女们不在身边,宋老汉总代为帮衬,闲来也陪她老人家闲话家常一段。宋宁问过宋老汉缘由,老宋说是年轻时候一个工地待过的,李太婆的灶饭做得一绝。

宋宁也不回话,一会儿看看宋老汉,一会儿看看镜里的自己,实在没有一处像的——宋老汉方脸阔嘴、短下巴,一身铜油皮,手掌大得能盖住宋宁一个脑袋。宋宁瞧着镜里白白净净的自己,弯弯的眉毛,细窄的鼻梁,尖尖的下巴。

此后,宋宁和李倩两人共有了一个秘密:宋老汉或许不是宋宁的亲爸。对于年仅十岁的俩孩子来讲,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怀揣着沉重的心事,李倩比宋宁还要想求证出个真相。周末,李倩把宋宁叫到家里玩,把她哥的生物课本翻出来,趴在床头指着课本:“我哥说了,妈漂亮也有可能孩子也漂亮。”

宋宁和李倩研究一番,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晌午,李倩的妈蹬着一双方头皮鞋推了门,没走进来,而是靠着卧房的门。宋宁瞄了一眼,看着李倩妈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绕了过去,投到李倩身上,还不吃饭?宋宁识趣地说要走了,李倩妈这才对她点了下头。

李倩妈不喜欢自己,宋宁知道。小孩子最敏感,上次她坐过的毛巾被,人还没走利索,就被李倩妈扔进了洗衣机里。

宋宁一出门,就听见防盗门“呯”一声关上,门闭得再严实,也捂不住里头李倩妈的嗓门:“你爸不求上进,你也不求上进,跟收破烂的小孩儿一起玩能有什么出息,等哪天我甩手走人了,你饭都吃不到自己嘴里。”

嘁!稀罕哩!

3,

许是上天愿意给宋宁个认亲的机会。

一日无事,宋宁从老宋藏得隐秘的布包里翻出个信封,信封上的日期却是前一阵儿。里头有一张裱了边的老相片,相片上年轻的短发女人打扮时髦,穿玻璃丝袜、套尖头皮鞋。女人背倚着黄葛树,面上肃然,一双眼睛直勾勾瞪着不知道谁。是个美人无疑。相片的背后只两个字:勿念。底下是一串号码。

太像了!龙生龙、凤生凤。宋宁立时就哭了个昏天暗地,那是她宋宁的妈啊。

她妈怎么就离开家了?宋宁不得而知,只记起李倩妈说的一句话,你爸不求上进,我哪天就甩手走人。

宋老汉绝不是良配。除过做镜糕,还收小院儿里各家各户的破烂儿,家里堆了一墙的废品,往常宋宁当宝贝一样在里头翻找喜欢的东西,课本啦、小玩意儿啦,床头宋老汉缝补好的小布熊也是垃圾堆里拾回来的。这样的男人,应该没有女人会喜欢吧。

体育课上,宋宁跟班里的小胖子起了争执,胖墩儿见打架打不过,便嘲笑她:卖镜糕那老汉的指甲厚又硬,指甲缝里还藏着泥,也不知道做的那镜糕能不能吃,脏不脏呀。女孩子们面皮薄,只拉着宋宁小声安慰,和胖墩儿玩得好的那几个就给他帮腔:脏不脏呀,脏不脏呀?他们拖着长长的“呀”字,笑闹着跑开。

对宋宁来说,那些围着她转的男孩儿眼神里都带着审判,仿佛一个人是孬是好,都一目了然。爸没本事,可如果她有妈……宋宁渐渐生出了企盼。白边儿相片里时髦而新潮的女人又蹿进她心里,生了根。

老宋为啥骗她说自个儿妈早死了。图啥?

下了学,等宋老汉卖完镜糕回来,早该到家的宋宁却没见了踪影。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宋老汉半跪在床头柜处,看见最底下敞开的抽屉,哆嗦着手抠出那个信封,果不其然,里头的相片儿没了。

4,

九六年。

老宋和几个同乡去重庆打工。他们几个里老陈文化水平最高,也混得最好,没到半年,就做了他们的工头。

老陈时时把女朋友挂在嘴边,什么娇小可爱,嗓音甜,长相好。

后来老陈真把人姑娘领到工地了,老宋粗粗估量了一下,这姑娘身高约莫不会超出一米六、年纪不会越过二十。唔!这长相确实不错,还打扮得很洋气,左脸颊上垂落一边的一缕头发被挑染成酒红色。眉梢处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稚气。

老陈搂着姑娘的细腰,嘴角咧出个春风得意。姑娘向工友们说她叫阿梅,没有多余的寒暄,算是和老宋他们打过招呼了。

许是因为老宋目不转睛地打量,让那姑娘原本漂移的视线,在他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重庆那地方,白天闷得能捂死跳蚤,快到晚上又开始下雨,黄葛树沿着街绵延了几排,从墙里钻出来,往人心里去戳。老陈被领导叫去问话,老宋帮他带那姑娘去新宿舍休息。推开门,里头是八个人的架子床,新人没来,床也没铺,整个屋子灰腾腾的。水泥地板老陈应该已经拖过了,可依旧掩盖不住空气里霉颓的气息。头顶上天花板的墙皮卷起来,但凡盯上一会儿,那些墙皮就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些尘灰皮屑来。

老宋佝着腰手脚麻利铺好床。姑娘道一句:谢谢宋哥。

你知道我?

姑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老陈刚介绍了。

“哦哦”老宋闹了个红脸,从姑娘的细腰上挪开,他年少时候,也是和一帮子浑小子谈过女人的胸和屁股的。

5,

没多久,老陈和阿梅在外头租了房子。小几个月过去了,老陈手一背,给大伙儿说是阿梅怀了,年底就回去商量办酒席的事。工友们真心替老陈高兴,酸他长得俊,招女人喜欢。

老宋和阿梅那姑娘的交集本该止于此。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出事时候,老陈没戴安全帽,被掉下来的钢筋砸了脑袋,当时脑勺就开瓢了。老陈说不出半句话,就攥着老宋的手。老宋知道他放不下什么,猛点头应着。

老陈最终还是没抢救过来,家里人来工地大张旗鼓闹腾一番,赔些钱,事了。

老宋来到老陈的出租屋,敲了老半天没人应,后来才打听到阿梅搬到上班公司的宿舍去了。找着地方的时候,员工正午休。

老宋推开楼梯间的三合板门,铜制的合页嘎吱吱作响,员工们三三两两倚着墙壁吸烟,砸吧上一口,那烟从口中呼出去,又轻飘飘地旋落在潮湿黏腻的地板上。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是享受的表情,不是在格子间里一张张灌铅似的麻木相儿。阿梅也在其中,脊骨钉在墙上,扒着两块一盒的磨砂猴儿,她手指有些浮肿,老半天捏不出一根来。她还是瘦,但下巴圆了一些,老宋见她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月份大了。

这样了还工作,老板咋恁无良?老宋看不过眼,走上前去。

阿梅这才成功从盒里夹了根烟出来。本来都请假歇在屋里了,又求着领导回来了。她不是没想过找老陈的父母商量孩子的事,但看到闹到工地里胡搅蛮缠的夫妇俩,阿梅望而却步。老陈没了,这孩子……阿梅将发胖了的萝卜手搭在肚子上,直愣愣看着他,宋哥,那你说我该咋办?

老宋认得那样一双眼,二妹想要个什么东西时,父母当年送三弟去镇里中学时,都是这样的一双眼,他们眼仁里都糊着一团浓重的黑,黑里又透着光。那光是一样的。希冀的、压着绸缎一角,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将那根叫“希望”的丝扯拽出来。

被女人这样的一双黑得发亮的瞳孔盯着,实在是避无可避。

老宋嘴巴蠕动着,他想说生下来,你和孩子我来伺候。可是瞥见三合板造的木门玻璃上,自己那张铜皮丑脸、大得能漏风的嘴,老宋又别过脸,不吭声了。

阿梅抿着嘴巴一言不发,似乎是紧张的、又似乎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老宋搓着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垂丧着脑袋,说:生吧,孩子我养。你过你的日子,不怕。

还剩半个月临产,老宋白天上班,晚上就照顾阿梅。工友们问过老宋,你没对人家姑娘有那想法?老宋咧着嘴干笑,有,那么漂亮的一姑娘,说是没想法,恐怕也没人信。

年前,阿梅生下个女儿。她把老宋这些日子给她的钞票都拿皮筋扎成整整齐齐一沓,留下一句话:宋哥,你是个好人,等些日子吧。

她没点明等些日子做啥。但老宋能感觉到,那时候,她或许是真心想等日子过得好一些就把宋宁接走的。

6,

李太婆眼睛毒,瞧见失魂落魄的宋宁,又见她拿着相片,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趿拉着跛脚,拽着宋宁说了这段往事。

原来她真的是有妈的,老宋也真的是后爸。

她们班上还有个女孩叫迟丽丽,也有后爸,迟丽丽大夏天都捂着长袖,做广播体操,有个雄鹰展翅的动作,站在前头的迟丽丽袖口溜下来,细条条的胳膊上一道道淤青印子。李倩悄声告诉宋宁,那是迟丽丽她后爸打的。

那时候她对后爸俩字瑟瑟发抖,可想来想去,迟丽丽后爸对她孬,老宋对自己却是没得说。唉,她这后爸算不得后爸!得叫养父。

宋宁走在大街上,巷子里黑天暗地的,还落了雨,雨滴滴在身上有些凉,她抓着手里的相片,拿着毛票去商店里打电话。按下那串数字,宋宁浑身都在抖。妈认了自己以后会怎样?把自己打扮得像橱窗里的芭比,穿印花边的裙子、去游乐场、去李倩说的迪士尼吗?

那老宋怎么办?老宋一脸丑相,妈嫌弃老宋该怎么办?或许她该替老宋说说好话,妈该试试,老宋人是顶好的。不止镜糕做得一绝,手艺活也没得说,她床头那布熊还是老宋缝的呢。宋宁看看手里的相片,老宋那阔脸短下巴也变得柔和登对起来。

宋宁提心吊胆听着电话里一声又一声的机械音。

“喂”。电话通了,听筒里的声音比她想的还要温柔。

宋宁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地一声“妈”还没喊出口,电话那头就传来 “老婆,菜炒好了没?儿子都要饿坏了。”

“喂,你是?”女人再次出声询问,没有丝毫不耐烦。

宋宁却似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从头到脚的,渗进去再自毛孔里钻出来,殃及每一寸皮肤。

宋宁浑身打颤,这才觉出强烈的冷意来,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节:“打错了。”

挂了电话。

7,

宋老汉裤腿翻了个卷儿,跑得急了膝盖烂了个洞,摔倒磕出血来,和雨水泥浆含混在一起。宋宁一双鞋湿透,灌了水进去浑然不觉。

小卖部门口,一大一小在雨夜里对视一眼,白白净净尖下巴的宋宁对着方脸阔嘴、短下巴的宋老汉喊了声“爸”。

“哎。”

“你打电话了?”老宋问。

“嗯。”

老宋没有再问打给谁,也没有问对方情况如何。

他只说他以前有个朋友,关系特别好。有多好呢,蝉鸣最响的夏日,男孩子们光着脊梁都爬到鱼塘边的一棵树上,拽着树叉子荡,然后往鱼塘里跳,比谁跳得远。有回他跳得最远,却被水猴子缠上了。农村里讲的水猴子,是指水里淹死的水鬼,是要找替身的。反正他当时就觉得动弹不得,浮不出水面。那朋友拽着他头发把他拉起来拖上泥岸。后来他就跟他混了。他们一起去打工,修过铁路,做过厨师,最后去工地当农民工。那个朋友当了工头,对他很是照顾,临走时一直咽不下气,等他来了,不停应声:“我知道,你放心”,他才走。

那人没有说明所求,他也没有说明所应。但都知道在说什么。他闭上眼后,流了一滴血泪。他帮他入殓时,那滴血泪干涸在他的耳朵窝儿里。

宋宁听哭了。她觉得哭有点丢人,为掩盖,便说:“爸,我饿了。”老宋憨憨一笑,赶紧去做饭。

第二天放学,老宋将厚指甲拿剪子绞了,洗得干干净净。宋宁班里的方阵一解散,宋宁就跑到宋老汉摊子前要镜糕吃。有不晓得的同学好奇,咦,为啥你买镜糕不要钱?她哼了一声:“这是我家的摊子。”老宋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宋宁一看,更来了劲,报恩令这个少女有了无限的力量,再说也不能叫父亲的眼泪掉下来,她得赶紧打岔。人潮拥挤中,宋宁鼻尖的汗晶亮,她嗖一下跳上三轮推车,大声吆喝:“玫瑰镜糕!五毛一个!”

声音稚嫩清悠,动人心魄。

此后每到放学,同学们都可看到那个土三轮改造的小车,车屁股后头拿红粉笔头方方正正写着“玫瑰镜糕”。若有人要糕,宋老汉便将调制好的糯米粉嵌到竹木的模具里去、压实。小丫头便拿木推子推平,纤细的手肘旋个漂亮的弯儿,最后盖上蒸笼。

得,您擎等出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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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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