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中国民乐的博山声音!让音乐记住乡愁

 

艾青说,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山东民间艺术家毕玉奇,就是这样一位用自己的声音...




     艾青说,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山东民间艺术家毕玉奇,就是这样一位用自己的声音,在五线谱上执着歌唱的音乐人。
——题记
  


  让音乐记住乡愁   


 
2015年6月,天气瞬间炎热起来。此刻,有两场国家级的文化活动在泉城济南先后拉开帷幕:一是全国文化厅(局)长传统文化继承与发展高级研讨班开班式开班;一是中国“文化遗产日”山东主场的系列活动。这两场带有导向性的国字头文化大事,相隔只有11天,而且,无论是“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还是“文化遗产日”,无不对着经过五千年冶炼的中国文化,放出时代继承与创新的探索眼睛。



恰在此时,从香港传来一个消息:香港雨果唱片公司发行了一个叫《乡籁》的光碟。消息不胫而走,像枚抛进大明湖里的鹅卵石,立即在民乐圈引起少有的震动。这不仅该片是在国家努力挖掘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之时,也不在于该碟出于国内一流指挥家、演奏家们之手,像该唱片的监制,是著名音乐家易有伍;编曲与指挥是大名鼎鼎的杨春林;又如二胡主奏兼艺术指导是空政文工团国家一级演奏员、中国音协二胡学会副会长邓建栋,录音总监是著名录音师印永信,还有于源春、谌向阳、伊永仁等十余位或琵琶、或扬琴、或笙或笛、或提琴或大阮的演奏家等等(望着这些名字,就知道这片光碟的影响与份量)。这些似乎都不足为奇,因为他们都是民乐界的翘楚。震动与出奇核心源在于,这张光碟里的所有曲子不是源于北京、上海、广州这些音乐家荟萃的大都市,而是来自一个叫博山的小山城,出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陌生人之手。曲子意境高古,厚厚的历史包浆里,闪烁跌宕着生命的光辉。大家一边欣赏,一边去想像作曲家,是位怎样的音乐达人酿制如此久违的音乐?那位陌生者——毕玉奇究竟何方人士?对古乐竟然如此谙熟。

毕玉奇成为那年音乐圈里的一匹“黑马”,携着古朴的山城之风,带着山城的土,还有山城的乡音和故事,为在山东举行的两场国家级文化活动,奉上了一份厚重的礼物。

音乐圈里的众多眼睛,隔山隔水向那座山城聚焦。
就在这样一个高兴的时间点,毕玉奇却躺进了淄博市第一医院的病房里。

2015年5月18日,在光碟问世前一个月,因一天数次腹泻和便血,毕玉奇不得不服从老伴的“命令”,去医院诊治。医院见状,二话没说,立刻安排住院查体,很快出具了肠镜检查与病理分析报告:肠道肿瘤!

刹那间,报告上的每个铅字都变成了一枚枚冰冷的子弹,朝这家人射来。

肿瘤,这个大家最不待见和碰上的讨厌词汇,此时此刻足以将人的精神大坝击毁。

相濡以沫半生的妻子拿着分析报告单,顿时不能自己,泪流满面,女儿也倚在墙角抽咽不止。

病房里的毕玉奇脸庞有些消瘦,带着病人都躲不开的蜡黄印记,背似乎也有了微微弯曲。尽管如此,他依然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那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淡笑意与病友交谈。下午,滴完吊瓶,他让女儿把那个蓝色书包递给他,从里面掏出几方青田石端详。石头大小不一,但都是正方长条。接着摸索出刀具,在病床上雕刻起石头来。

女儿见老爸又要“干活”,急了。趁他不备,一把将光滑滑的刀具夺了过来。沉着脸说:“老爸,这是医院病房,不是你的工作台。”

毕玉奇不仅喜欢音乐,还喜欢金石篆刻和书法,而且弄出了名堂,北京、济南、青岛等地的一些书画界人士,常常慕名或者托人请他刻制书画印章。这次,他要赶在手术前,刻好六方姓名章,给自己的邻居和朋友。

他朝女儿要刻刀,女儿沉着脸不给。几个回合,性格温和、说话音量向来不高的毕玉奇急眼了,朝女儿吼起来:“你懂啥!快给我!”

他不知自己那来的力气,竟然吵起自己的闺女来。

看到女儿抹泪,他有些心疼——拍着脑袋嘟囔自己,这是咋了。

他对自己的病很清楚,但他没有说。从住院那天起,就在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冷静对待那个不希望的万一出现。这六方印章,是他准备的内容之一。他要送给在出版《乡籁》光碟最困难的时候,帮他出资和忙里忙外的朋友。“印章很小,答谢和回报不了朋友那份沉甸甸的情谊,但里面有自己那份记住朋友的心。”

他嗓音很沉很小,说得我眼睛有些发红。

2015年5月28日,毕玉奇被推进了医院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前,他再三叮嘱眼睛发红的老伴,别忘了把书包里那几方石头送给人家。

手术很成功,肠道上的肿瘤被切除得干干净净。

半个多月后,毕玉奇出院了。出院不久,他收到了香港雨果唱片公司给他寄来的《乡籁》光碟。

他将光碟紧紧贴在瘦削的脸颊上,哭了。

他低着头,一遍一遍抚摸那张灿烂的光碟,瞅着浩浩汤汤河水涌动的静谧封面,笑了。

他咬咬牙,让妻子扶他坐到椅子上,又让女儿把许久未拉的椰胡递过来,用颤微微的手指轻拨振弹熟悉的琴弦,抖开双臂,拉响弓,浑厚悠扬的琴声,沿着琴弦舞动起来,飞满了屋,挤出了楼房。此刻,门口已站满来探望他的邻居和友人。

我第一次见到毕玉奇的时候,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与音乐人(家)或者书法家对接的痕迹。在社会感官和许多人的印象里,当下许多弄音乐、包括弄书法和美术在内的一些艺术家们,其发型、服饰、挂件,甚至胡须,似乎都跳跃着许多“不一样”的别致,有的眼里还涌着不好定义和解读的烁然目光。每每看到这些,感觉那是艺术家的个性名片,他们以有型而无声的形式,给你给我看。可是,这些都没有出现和发生在毕玉奇身上。那次见他,是深秋时节,天气还不太冷,他已经穿上了一件缝纫着许多道道,颇似“大庆服”式样的蓝色棉袄。近乎于平头发型的脸上,挂着一副厚厚大大的咖啡色近视眼镜,没有长髯胡须,没有锐气眼神,也没有时髦的把玩手串,瘦削的脸上却有一层始终铺着的谦恭微笑,淡淡的,像绽放在客厅里的秋菊。如果没有朋友介绍,以为他就是一位勤朴善良的邻居大哥。
可是,当他来到书画案前,拿起毛笔、刻刀的时候,或者当他拿起二胡、椰胡、长笛,以及他熟悉的任何一件乐器的时候,当他打开那台组合音响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色也由浅浅的微笑逐渐走向凝重。就在他沉醉在椰胡声的那一刻,我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毕玉奇。似乎窥见到,不是音乐科班出身的他,为什么能够填补山城没有民乐的空白“秘笈”。
他是博山人,“50后”,属马的。

这个年龄段的人,必定绕不开曾经的那些运动、困难与艰苦。他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在他11岁时过世,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妹妹,成为少年时代的主题。想读书而没有书读的青涩年华,为挣钱,初中辍学干临时工的无奈,给他留下难以消磨的雕刻烙印。中年则饱尝工厂破产、自己下岗与奔波打工的各样滋味。尽管他参加工作后,在企业干得风生水起,还担任过生产科长、财务科长和企业管理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可是,企业破产了,再娴熟的技术和再高的管理能力也派不上用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句古话,他不仅有切肤体会,还成为教育晚辈努力工作别懈怠的座右铭。

他所在的工厂不大,是个区属企业,但那是锻炼生命筋骨与翅膀的第一座舞台。他在工厂找到了温暖,也朦朦胧胧发现了自身价值。有位1966年从南京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是位数学迷。生产一空下来,或者午休的时候,工友们大多凑到一块去拉呱聊天,或捡几块石子,蹲在地上下五子棋摆龙门阵,这位不善合群的老知识分子,戴着“酒瓶底”似的高度近视眼镜,悄悄躲开人的眼,到阴凉旮旯里演算数学题。毕玉奇念书少,但觉得数学好玩,便不顾别人的白眼和讥讽,跟这位操着南方口音大学生鼓捣起数学来。他底子薄,开始学习很难,越难越挑起他那不服气的劲儿。结果越学越着迷,上班空闲时演算,下班回家也算题,一弄就是五六年,从陌生的平面几何、三角函数,到微积分、高等代数等等,竟然被他弄得头头是道。

工友们的瞅他的眼神变了,暗地送他一个“无冕大学生”的雅号。

学习,开阔了他的眼界,他影影绰绰明白陈景润为什么去啃“1+2”的哥德巴赫猜想,书里的确别有洞天,虽然没有体味到《红楼梦》说的“颜如玉”与“黄金屋”,但却尝到了不一样的生命乐趣。

数学知识足以能够应对单位工作了,便将业余时间由数学再一次转移到音乐上。音乐像体内的潜伏基因,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无法控制。他上瘾了。一到周末,甚至没有事情的晚上,就钻进淄博市工人文化宫那个自发的音乐圈里摆弄乐器,仿佛那是蔬菜大棚,藏在土里的种种芽芽,只要有机会,有水分,有阳光,就立刻窜出来,对着星空摇曳。

人们的成就、识界的差别与距离,既取决于八小时以内,更往往取决于八小时以外的时间含量——他记住并践行鲁迅那句名言:“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

那时,他不仅玩乐器有了名气,成为博山音乐圈位次很靠前的“发烧友”,而且,对许多中外音乐家的身世、乐曲构成的前因后果等诸多事儿,也埋藏在心田里了。
我们来看他留在五线谱上的脚印——

1966年暑假,一个人跑到乐器商店,把积攒下来的六毛多钱递给柜台里面的阿姨,买了生平第一把竹笛。笛膜是苇箔里面那层透明薄膜,他从苇箔里一段一段轻轻揭下,攒了一火柴盒,那年他12岁。

1969年,15岁。毕玉奇看到邻居大哥下班后在窗下拉京胡,《红灯记》、《沙家浜》的音律,抑扬顿挫的1、2、3、4直往屋里钻,勾得心里发痒。他用少年的“狡猾”和借口,向母亲和爷爷要了两块多钱,又找投脾气的“小哥们”借了两块钱,凑了四元一角八分,高高兴兴买回一把京二胡。

这个细节同样牢牢地焊接在毕玉奇的记忆深处。

苦涩,未必就是单一的苦难。苦涩对兴趣和意志的激励,往往比舒适更有力量。高尔基站在苦难的石头上,向书籍出发,毕玉奇也是这样,苦涩的少年时代成为走向音乐殿堂的第一块奠基石。

音乐行当里有俗语,一年笛子两年笙,三年二胡不中听。可是,毕玉奇当年就把胡琴拉得有滋有味。地区乐队缺人手的时候,他能够“打替补”。

从拉胡琴那天起,他心里就将张韶和他的《喜丰收》,阿炳与《二泉映月》作为效仿的标杆,告诫自己学不出样子来不行,颇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战士勇气。当然,还有一个秘密,要对得起那辛辛苦苦的四元一角八分钱——这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却是在心底持续燃烧的核原子火焰。



1973年,19岁的毕玉奇迎来一次命运转折和机遇。那年,淄博市文工团要招兵买马,向社会招聘四位会拉二胡的人员壮大音乐队伍。毕玉奇听说后,兴致勃勃报名应聘。考场设在当时淄博最大的人民剧场,考官是文工团拉胡琴的各路高手。面对考官和前来应考的近百人,毕玉奇不慌不忙,不卑不怯,往那把椅子上一座,将一曲《喜送公粮》拉得满堂喝彩,拔了考试的头筹。

可是,在淄博市文工团去单位调人之前,他的音乐之梦却被他爷爷挡在了圆梦的门外。那年,毕玉奇已参加工作三年多,一年前出徒后,经那位当副厂长的南方大学生推荐,被提拔到车间副主任岗位,接着被调到生产科做负责人。爷爷看他在厂里越来越有出息,特别高兴,对毕玉奇“跳槽”之事毫不犹豫投了否决票。理由很简单,谁靠那个吃饭——不让他去干看不见前程的吹拉弹唱。毕玉奇是位孝子,见爷爷不同意,便无条件服从。

我问毕玉奇,失去那次进音乐圈的机会,难过了没有?

“当然难过啊,不过,不听老人的,让他生气,心里就会更不好受。”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学习热在全国各地持续升温。淄博市工人文化宫也办起了外语、数学、电工、初高中等各种学习班、补习班。博山书画底蕴厚,名人多,也办起培训班,有几个年轻人经过培训学习,书画作品很快在全省显露头角。毕玉奇爷爷跟他说:“别光摆弄京胡、二胡了,去写写毛笔字吧。”爷爷平素喜欢写字,给他一本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让他照着字帖在旧报纸上临摹。临摹有些模样了,爷爷带他去拜邻居、著名中国内画大师吴建柱先生为师,继续临摹褚遂良。1986年,淄博市举办青年书法比赛,他在老师和朋友鼓励下,拿出一幅作品参赛,没想到竟然得了一等奖。这奖让他激动了好长一段日子。第二年胆子大了,又兴致勃勃参加山东省书法展览,省书协领导识才,看他那幅参展作品很有味道,报送到北京,参加全国第三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第二个没有想到出现在毕玉奇的生命链上,他的作品成功入选,成为那届淄博市唯一获得这种荣誉的参选者。也因了那次书展和大奖,毕玉奇当年被中国书法家协会吸纳为会员。

书法前程一片辉煌。渐渐的,山城一些讲究的书馆、饭馆、茶舍等商业门面,不断悬挂起他题写的墨迹匾额,向他求字的人多起来。尽管如此,毕玉奇心里,音乐仍然是无法舍弃的最大梦想。那时,他已经对交响音乐《沙家浜》、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的主要旋律烂熟于心,开始研习肖邦、柴可夫斯基等大师的作品,窥视协奏曲、奏鸣曲、交响曲、弦乐四重奏里面的无穷奥妙,而且有了一丝萌动:中西医能结合,中西乐难道不能结合?文化千姿百态,音乐也不会一花独放。毕玉奇想从其中窥视中西音乐的奥妙,然后向民乐出发。他开始调整自己的时间,他要把燃烧山城的炭火、窑火、炉火融为一体,让掘于地下的千年火种歌唱。
毕玉奇创作的《乡籁》民乐曲,共有14首,都是对博山历史文化与水绕山环的倾情书写与内心呼唤。

毕玉奇从肖邦那里得到启迪最多,肖邦不仅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个性”,还是位乡情乡音的忠诚歌者,挂在肖邦嘴边的“我的波兰会崛起”哪一金句,深深感染和激励着毕玉奇,他也渴望曾经辉煌数百年的家乡,能够在沉默中实现凤凰涅槃,再创夺人眼球的辉煌。

博山旧时叫颜神镇,先后隶属青州府和济南道,是个三面环山的古城和山城。山城不大,工业起步却很早,唐代已经发现并盛产煤炭,烧制大瓮盆碗碟等陶器。明清时代又有琉璃、玻璃问世,带着五彩斑斓的神秘和“贡品”的身份走进宫廷。1904年通了火车,有了官办的工坊,1919年有了电灯。德国地质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曾骑毛驴来这里敲山问水,为“人人都在忙碌”的山城景象惊讶不止。这里泉水盛,山色美,明代嘉靖年间,和清来博山做通判,按耐不住对山城的喜欢,疾书写下《颜山八景》诗:

黑山暮雨雁飞斜,峨岭晴岚啼乱鸦。
孝水澄清遗妇泽,阳坡绕翠近人家。
禹山积雪阴无日,仙洞藏春地早花。
秋谷高风贤址在,珠泉印月煮新茶。
这样一方经济发达的美丽水土,曾经的淄博市经济、文化、教育中心,自然不缺文化基因。有无数朴素的原创民歌和民谣,也有许多幽默的谚语和俏皮话。喜欢唱戏的、玩乐器的、摆弄文石书画、雕玩砚台与习武的,其比列远远超过山东省的平均数值。可惜,这里没有自己的原创民乐。虽然这里的民间锣鼓十分盛行,各大村镇也有自己的鼓谱,每逢盛事或过年,锣鼓声此起彼伏,就是没有民乐。为什么没有原创民乐呢?新中国成立后,这里走出过吴雁泽、曹连生那样的大歌唱家,但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民乐,不能不说是个缺憾。

毕玉奇面对这一缺憾,放不下了,为什么不能弄曲像《二泉映月》、《渔歌唱晚》或者《十面埋伏》那样的民乐呢?来唱唱这座水绕山环的千年古城?

有了这个梦想,他早年埋在心底的那些种子又一次被唤醒,像一朵一朵裹着山风的菊花,在他眼前飘拂。
梦想和机遇是赐给有准备人的礼物。

那次他和年近九旬的岳母拉呱,说到赶集的事儿,岳母跟他比划说,以前集市不在街里,是在孝妇河的河滩上啊。从前的孝妇河没有坝岸,全是自然漫延的沙滩。一到大集,莱芜的、淄川的、广饶的,西山里、东山里的人都来赶集,骑驴的,挑担的,推小车的,老的少的,人山人海,就像逛河滩,热闹着呢。

“逛河滩”,多美妙和生动的三个字呀,能不能把岳母说的事儿谱个曲子呢?

他进入了创作状态。

创作曲儿,不同于用乐器照谱拉弹演奏,而是要把一种念想、一种渴望、一种喜或怒、一股怨或呛的情意,通过音韵传达出来,感染听曲子的人,如《二泉映月》、《高山流水》、《胡笳十八拍》,还有肖邦、贝多芬、巴赫、柴可夫斯基笔下流淌的那些昂奋、惆怅、呐喊的各种曲子。

那段时间,他出门少了,说话少了,参加朋友邀约的聚会场合更少了。忙里忙外的媳妇调侃他:“嫁给五线谱了。”



毕玉奇鼓荡着想像和联想的翅膀飞翔,不但要飞,而且要飞得大胆、飞得迷人。可是,沿着历史隧道回穿,去寻找原生态,容易说,则不容易做。为咀嚼出浓浓的历史滋味,他去外地买长箫,弄古埙,听古曲,他要从那些苍古乐器与乐理里寻找意念和感觉。

上苍历来不辜负敢于沿着生命轨迹前行的人。一个多月的时间,眼前的迷雾渐渐疏散开来,乐曲主题有了,格调音韵出现了,浑然一体的腹稿如同十月怀胎,有了欣喜的萌动。

那些天,毕玉奇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让曲调在嗓子间来回弹拨,然后疾书于纸上,再拿乐器拉给自己听。根据感觉、听觉提示的信息,与心中飞翔着的曲儿对接。一遍?两遍?还是三遍?毕玉奇记不清了,但在感觉很好的时候,兴冲冲用二胡拉给岳母听。

岳母说,咋这么耳熟,这不是在逛河滩吗?

岳母的话让毕玉奇高兴异常,急忙放下胡琴,给老人家斟满茶水,又跪下磕头。

岳母奇怪地看女婿:“你今天啦?没发烧吧?”急忙喊在厨房忙活的闺女。

媳妇从厨房跑出来嗔怪他:“你吓着娘了。”

岳母和媳妇不知道,因为岳母那句话,大大鼓舞了毕玉奇创作曲子的信心,让他看到了创作的希望。

以后每完成一首曲儿,他都拉给岳母听。岳母也以民俗顾问的名义,印在《乡籁》光碟上。



人需要鼓舞,也需要希望。在特定时候,鼓舞往往具有点燃希望火炬的功能,而希望又是对鼓舞这一正能量的最好坚持与延伸。对创作乐曲的毕玉奇而言,似乎又更深了一层,鼓舞成为爬越音乐高山的维他命,希望则如同大海中露出的一角桅杆,激励他不懈不怠,驾驭民乐之船,用劲划向梦想的彼岸。

在给他鼓舞的朋友群里,阎佰利便其中一位。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者,体宽个高,说话声音像帕巴拉蒂,相貌则靠近了歌唱家吴雁泽。阎佰利退休前,是博山建设银行的行长,也是位迷恋音乐半辈子的发烧友,退休后担任了博山音乐协会的会长。他说话直率,帮人就像一块炭火,他凭借对音乐的敏感,感觉毕玉奇鼓捣的这些曲儿,将会为地方、甚至整个大山东的民乐带来不一般的影响。他告诉毕玉奇,需要人说话,需要钱说话。说这样话的还有著名文化学者王颜山,陪他去天津拜访名师的好友黄祖杰,还有慷慨解囊相助的龙泉管道董事长刘长杰、给他房子用的企业家房立军等等……

毕玉奇为聚集起来的热浪包围,他感动了,卯足劲开始拼了,不拼咋对得起这些好友?他甩出在工厂学数学的劲儿,进行颇似第二次“创业”的“音乐创造”。那摞有些泛黄的普普通通白纸,如同攀登音乐高峰的台阶,既演绎着“1、2、3、4、5、6、7”的无穷变化,也记载着那些通宵达旦的日子。

当一个人把干事的心劲甩出来后,便会渴望有高人指点迷津,少走些弯路。毕玉奇也没有离开这一规律。面对谱出来的几首曲子,琴声里也飞出值得咂摸的味道,但是,中国民乐浩淼如海,应该往那个方向前行呢?琴声里有了徘徊,有了犹豫,有了看不起方向的迷茫——他要寻找彼岸的码头。

他已经记不住哪年哪月和哪天了,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仰慕许久的天津音乐学院居文郁教授,看到了居教授用椰胡伴奏的汉乐《出水莲》。

汉乐,就是典型的汉族音乐。无论晋安帝,还有北宋,南宋,中华民族数千年都有中原汉人向南方迁徙的记录。在迁徙过程中,包括音乐在内的文化自然也流传到南方,并一代一代传袭下来,汉乐也在南方蓬勃扎根,有了中国音乐化石的美誉。

面对电视画面,毕玉奇惊呆了。影影绰绰感觉那是上苍让他在那天打开电视的(因为他极少看电视),是让居教授来点拨他的。电视音乐会一结束,他醍醐灌顶般的开悟了,迷茫的眼前瞬间开阔明朗起来。向汉乐出发,在乐曲中展现山城原生态的滋味——这,就是方向。为了确定方向是否可行,2013年4月他与黄祖杰赴天津请教居文郁教授,结果让毕玉奇喜出望外,居教授不仅充分肯定他的选择,而且说,中国民乐在国际舞台上不能缺席,希望他谱出好的椰胡曲子。

(毕玉奇拜访居文郁)


他沿着选定的方向前行。

古风。古意。古调。古典。当然,还有现代人的听觉习惯,审美取向,他神思飞越,奋笔疾书,沿着浑然一体的汉乐五线谱奔跑。

五线谱上的符号,蝌蚪似的在一摞摞草稿上跳来跃去。形成宽厚的,清脆的,激荡的,委婉的各样音节,宛如蜿蜒流淌的孝河之水,敲击跌宕出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籁之音。

大约四十天左右,《逛河滩》脱稿了;

又一个月后,《孝乡谣》脱稿了;

又半个月后,《少焉月出》脱稿了。

《秋谷高风》、《山道弯弯》、《雨空雁》、《岭上云》等等,一曲接一曲从唯有他明白的草稿纸上飞到二胡、提琴、扬琴等乐器上,带着主人的情愫、渴望,携着汉乐基因的高古之气在弦上潺潺流淌。

整整14首乐曲, 800多天时间,他那家,只有50多平方的老房子,成了乐曲酝酿、诞生的第一产房。

面对那套可称之为“蜗居”的简陋房子,我想到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房屋不在大小,有梦就行。



乐曲出来,山城兴奋了,淄博音乐界兴奋了。

毕玉奇却哭了。

2017年冬,由青岛大学、海洋大学等音乐老师组成的八骏音乐团,要在青岛上演毕玉奇的《乡籁》,专程来博山请教他。演奏家们在宾馆里合乐,让毕玉奇作现场指导。那是他第一次正式听到别人对自己曲目的演奏。他穿一件旧式蓝棉袄,坐在琵琶演奏者后面,戴着那副人们熟悉的宽大眼镜,低着头,似乎把自己全部埋进了琴声里。演奏结束,老师们将目光转向他时,他才从琴声里醒来。醒了的他哭了,用手拭着泪,站起来,给演奏者深深鞠躬。他那虔诚的姿势和挂在腮上的泪,无不让在场的每一位动容。

尽管毕玉奇从来没有向人介绍创作情况和各样花絮,但大家依然从他那神态里解读出没有文字的写照,民间艺人搞创作的艰辛与不易。在那800多个日日夜夜里,既有善意的冷嘲,无法解释的热讽,也有经费的无奈,还有想不到的困难和往来异地的星月奔波。他那有些微微前倾的形体,成为生活的一种雕塑,让人自然而然与《二泉映月》的阿炳联想在一起。望着眼前的毕玉奇,感觉他虽蜗居于山城,却是敢追古风汉乐的弄潮儿;他声音很微浅,却是将大写乡愁雕刻于音乐路上的践行者。尽管他不知道这些曲儿的命运如何,却用一颗无悔的心,为这座古城奉上洁净的虔诚。

他成功了。像贝多芬天天去听莱茵河一样,毕玉奇也常常去看身旁汩汩流淌的孝妇河,不管河床里有什么杂草、石块,甚至垃圾,也挡不住一江春水向东流。

泪水是奇妙的一种感情,有痛苦的,也有高兴与快乐的。光碟让毕玉奇周围那群熟悉和不太熟悉的朋友高兴和流泪。那年中秋节,阎佰利、刘长杰、黄祖杰、王鹏,还有陪他演奏的钱景山、丁昌军等众多朋友,齐聚在聚乐村的院子里。面对一轮皓月,他们一边把酒赏月,一边演奏“乡籁”曲子。那晚,他们究竟弹拨、或者听了多少遍《岭上云》、《古匋吟》和《山道弯弯》,谁也不知道,独奏,合奏,双人奏的音韵,扬琴声,二胡声,椰胡声,层层叠叠挤满整个院落——月醉了,酒醉了,人也醉了。

博山区政府知道这些乐曲来之不易和艺术价值,破例赞助。那年,《乡籁》获得“淄博市精品工程奖”。

来自民间的乐曲像匹“黑马”,让音乐界刮目相看——

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中国二胡学会副会长赵寒阳给毕玉奇发来贺信:“作品很有乡土气息,演奏也是一流的,录音效果更是非常棒,尤其对于毕玉奇先生为了推动乡土音乐耗尽自己一切的精神敬佩之至。”

《新音响》杂志2016年1月号刊发郝麟的评论——《来自博山的乡音》。高度评价乐曲的现代意义与艺术价值。

著名音乐评论家陈怀冰先生在《视听前线》刊发评论道:“听完这张碟之后,我问老易,毕玉奇是何方神圣?老易答,是一个普通人。这个普通人出于对家乡的深情,做出这14首淳朴的曲子,浑然天成,活泼的赤子之心……音乐中,我们首先会佩服这个普通人竟能达到这样的音乐高度,从作者对家乡那份深情中,我们寻找到了一个“同构物”……椰胡独奏,十分罕见,这张碟里有三首毕玉奇自己演奏。这三首曲有很强的魔力,呜呜咽咽地就让人的情绪陷进去。”

“胡琴公社”称赞《乡籁》作者毕玉奇是“当代阿炳”。

雨果公司易有伍先生带着极浓的感情叹曰:“他的作品是刘明源之后的延续!我们太缺这类亲切、动听的民乐小合奏了。”这发自肺腑的心声,印在了雨果公司《发烧碟十八》的碟片上。



原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副局长张宏森,著名歌唱家吴雁泽、曹连生先后发来微信,称赞毕玉奇为家乡、为音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年近八旬的山东书法家协会顾问、著名文化学者王颜山先生闻听古朴乐曲后,情不能禁,为《乡籁》作散曲一套十首。看其中两曲儿——

《中吕·粉蝶儿》:大地无形,颜山人天地怀抱,欲歌吟把玩魂消。孝水清,山岩岹,不胜凭吊。话风流,岂落俗套?舒箫时,长烟落照。

《迎仙客》:秋谷风,后乐桥,黑山暮雨雁飞高。禹峰雪,峨眉樵,珠泉印月,景物永不老。

2017年春,“乡籁”作为点击率较高的一个词,在鲁中热起来。接着,“一夜东风过,照见梨花喜满坡”,“峨岭之巅古寺西,空明山色鸟栖迟”的山城古色,“相逢一笑即千寻”的孝乡谣,借着二胡、扬琴、琵琶、椰胡,还有大提琴、小提琴、大阮、笛子与打击乐,由淄博剧院向蓝天放飞,为人们带来艺术享受与欢喜,为升腾的春景增添了别样颜色。

颜色的绚烂绽放还在继续。

我们来分享诗词家王洪燕女士的切身感受吧。她告诉我说,每听一遍毕老师的曲儿,就产生一次无法抑制的感动和联想,都有萌生走进曲里的冲动。她将这按捺不住的冲动写下来,簇成可吟咏、可感觉,有声音、有风景的14首词。词很轻巧优美,我们来欣赏她写的《江城子·逛河滩》:

颜神三月水潺潺,旧搭链,出西关,一把胡琴,随处即心安。闹市经行兴一曲,三两个,但随缘。

再窥视她用“南乡子”记载《早春花》的细腻感受:

何处觅琼华?仙洞藏春地早花。空谷幽泉鸣奏曲,些些,转眼玲珑到碧涯。

你从我的文字里听不到悠扬美妙的琴声,可是,诗词的颜色与平仄弹跳,会将你带入起伏的音乐隧道,去感受《高山流水》《秋谷高风》《雨空雁》的奇特魅力。

因为这是音乐。

2019年6月8日,我又一次来到毕玉奇家。交谈间问他:“《乡籁》14首曲子,您最喜欢哪一曲?”

“都喜欢啊。这都像自己生的孩子,能不喜欢吗?”他一丝不苟回答我。

“真的,掐掐哪一个都疼。”依旧一脸认真地说:“当然,有些曲子若再仔细敲打敲打,可能会更好……”



正说笑着,他媳妇端茶水过来。接过毕玉奇的话,给我们说道:“他弄这些咚咚锵的玩意儿,比理摆孩子还上心呢。你们没有见啊,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光着脊梁,一会儿在纸上划拉,一会儿在屋里转圈圈,嘴里嘟嘟囔囔的,知道的他在谱曲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神经病呢。”他媳妇把我们都说笑了。

那个时候,毕玉奇身体已经出状况了,但就是拖着不去看。他媳妇继续说:“肚子难受了,撑不住了,就去买点药糊弄糊弄,要不是那天早上大便出了很多血,他还不去医院……”

毕玉奇不愿说他过去的事儿,带我们上了阁楼。阁楼明朗简约,书画案和组合音响各占一方,成为最亮眼的两大摆设。墙上的琴和垂挂的那排大小毛笔,为房间增添许多文雅墨香,诠释房屋主人的生活选项与情趣。

他调好音响,让我们听一曲“孝乡谣”和一曲“古匋吟”。接着从墙上摘下椰胡,拉“逛河滩”和“乱鸦啼”给我们听。瞅他拉琴的认真样儿,一个现代阿炳的形象在我眼里瞬间扩大蔓延开来。

听着,听着,感觉有许多简短耀眼的词汇,像勤奋、坚韧、求索、真挚、虔诚、静谧等等,从悠扬的琴声和鼓荡的音节里飞旋出来,构成一幅有温度的流动画面。他要在高铁时代,向远古推开一扇窗,沿着诗经隧道,从汉乐里采一缕浸满时光包浆的乡土,给奔腾年代,让你我,还有更多的人去回望上下五千年的魅力。

不忘初心,天道酬勤,我以为这是生命存在和延续的永恒真理。无论过去,未来,还是当下互联网智能化时代,勤与执着前行的美学意义,才是成功者的秘笈。

天道不因你的出身,你的地位,你行走的坎坷或曲折人生而放弃你,就像贝多芬、柴可夫斯基、阿炳、王洛宾这些执着追求者一样。只要发现自己,珍爱自己,让自己锲而不舍去沿梦前行,金石可镂的五线谱上定会绽放美丽耀眼的花朵。

作者简介:蒋新,男,山东博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先后在《新华文摘》《散文选刊》《读者》《山东文学》《散文》《散文百家》《青年文摘》等发表,入选20多个选本,《娘心高处》收入《2019中国文学年鉴》,有散文集《与月一起走》《黑黄恋》、长篇报告文学集《黑与红》《先行官》等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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