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洪水、高考,千万考生的解放

 

他们身上,背负着新冠疫情和新高考改革两座大山...

作者 |  李沧南
喉咙的异物感始终存在,并伴随一阵阵干涩的疼痛,怎么咳都咳不掉。还有24小时就高考了,刘诗然抓狂起来。

她怀疑自己感冒了,额温枪对着手腕、额头、脖子,一遍一遍地扫,36.9、37.1,37,37.2……仪器显示的数值反复横跳。通知说,体温超过37.°3的考生,可以进隔离考场,但刘诗然心中不知所措的焦虑,依然挥之不去。
24个小时后,湖北考生刘诗然将走进考场,接受最后的“审判”,之后,是彻底解放还是跌入下一个轮回,一切未知。

疫情的阴影下,也许这是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次高考。他们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寒假,也经历了史上最短的一次高三,1071万考生的人生大考,因疫情而延期了30天。

疫情的阴影下,高考撕扯着所有考生及其家庭最敏感的神经。

对于刘诗然来说,这次体温风波带来的情绪不安,只是长期煎熬下的一次小小波动。刘诗然,只是千万人的缩影。

特殊的毕业


7月4日,是离校日。

湖北某中学,最后一堂班会课,班主任讲了考试的细节,刘诗然已经烂熟于心,“但他还是啰嗦地讲了一遍”。他是个40来岁的“小老头,严肃、刻板,讲话没什么幽默感和感染力,但这天他哽咽起来,喉咙有点哑了,声音也沉了,他说,同学们,总算熬过来了,你们是最特殊的一届。

那一刻,刘诗然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上讲台,跟班主任拍合照,他比着剪刀手,露出难得的微笑。大家也相互合照,传递签名册,写了祝福,随后各自收拾书籍和物品,默默离开了。
7月6日,吉林省孤儿学校高三年级学生与班主任吴东辉相拥庆祝毕业


以前,高三学生会举行毕业典礼,一千多人,很盛大,很壮观,学生们做出各种疯狂举动。以前刘诗然很羡慕,一直盼着早点毕业,今年不太一样,没有抛书,没有拥抱,也没有狂欢和吼叫,格外冷清。

“我们就这样毕业了,觉得不可思议。”

刘诗然和室友一块离开,两人在校门口拍了张合照,随后戴上口罩,踏出了校门。“我们都知道,考试前不谈考试,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7月8日,在重庆市徐悲鸿中学考点,考生在考试结束后在校门口合影


刘诗然所在的学校在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她在一个中等偏上的班级,成绩也是中等偏上。

所有事情都不是计划中的样子。疫情打乱了考生们抱团奋进的学习进程,留给她的,是一场漫长的个人之战。延期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刘诗然多少感到些欣慰,毕竟,多一个月,可以补齐很多知识点。但事与愿违,延期一个月的高考,并没有缓解她心中的焦虑,相反,压在她心里的石头,却越来越沉重。返校以来,她的精神状态更糟糕了。
7月3日,在湖南岳阳平江县第二中学,学生在教室复习功课,备战高考


临近考试,她的失眠也没有得到缓解,越想睡,越清醒,把她拽入恶心循环的漩涡中,她听白噪音、冥想、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培育着睡意,却不奏效。无法释放的焦虑和压力,转换成一种自毁倾向的隐秘动力,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美工刀划过的条条伤痕。

远在北京的蒋景怡,遭遇了另一种更加特殊的高中毕业。6月16日,班级群里传来消息,北京市中小年级从明日起一律停止到校上课。第二天,同学们赶到学校,匆忙收拾了行李,各自回家,重新回到了宅家上网课的状态。

这次停课是北京6月11日新发地市场疫情反弹所致,此时距离复课仅过去51天,距离高考不到20天,再度复课是不可能的了,也许,这就是北京考生最为仓促的毕业仪式。
7月6日,家长在学校目送三年级学生与


复课的51天,好不容易在同学和老师的监督下,找回了状态,但现在一切推倒重来。回到家的蒋景怡,要重新去适应她讨厌的网课。她的自律能力很差,在家学习,干扰因素多,自我管理变成一盘散沙,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

沮丧与迷茫,很快卷土重来。

他们身上,背负着新冠疫情和新高考改革两座大山,可谓压力巨大。
中断的冲刺


开学延期的消息与武汉封城差不多同时到来,此后,开学时间一推再推,人们似乎低估了新冠病毒的影响力。

刘诗然从1月底开始上网课,她每天7点就被母亲叫起来,吃了早餐,八点半开始上课。安排跟在学校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上课,一半的时间用于自习,但她很难适应,没有同学,缺少那种专注和紧张的氛围,加之家里小朋友上串下跳,噪音震天。
6月18日,河北省衡水市第十四中学高三年级学生在教室上课。距2020年全国高考还有不到20天的时间,考生复习进入最后冲刺阶段


那时,她以为这只是短暂的过渡,一个拉长的假期。

2月下旬的百日誓师大会,是在电脑屏幕前完成的,刘诗然对着一片空白的直播界面,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班主任的声音被劣质扬声器弄得嘈杂且尖锐。爸爸妈妈和弟弟在客厅里看电视,欢笑一堂。她觉得这一切好抽象,且违和。

誓师大会前,班主任要求学生写一封信,给百日后的自己,她不知道写什么,“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如果没有疫情,此时考生们都进入了冲刺阶段,争分夺秒。但疫情越演越烈,局势危急,复课遥遥无期,焦虑逐渐浮上刘诗然心头。
6月18日,河北省衡水市第十四中学高三年级学生在教室复习备考


刘诗然的父母来自农村,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告别了打工或者务农的命运。但他们对女儿的学习和成绩“很开明”,从不做强硬规定,全凭女儿自觉。刘诗然也从未令他们失望过,她乖巧懂事,好学奋进,从小学到初中,始终名列前茅,并一举考入本地最好的高中。

进高中后,优秀的人太多了,刘诗然很受挫,觉得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哪算什么天之骄子,逐渐生出泯然众人的自卑和无力感。她要竭尽全力地表现出父母所期望的优秀,跟弟弟一样优秀。越想如此,事情就越不如意。疫情前的最近一次考试,刘诗然的数学较平时下滑了20分,英语下滑了10分。她有些崩溃,丧了好几天。母亲嘴上说:“没事,你下次一定能考好。”有时,母亲无意间谈一谈亲戚的孩子,这让刘诗然一阵茫然无措。

她下定了决心,寒假修整一下,然后铆足了劲奋起直追。
7月8日上午,广州第七中学考场,在最后时刻备考的考生(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这时疫情就来了,适应新的教学形式令她感到沮丧,数学是她最头疼的科目,光对着课件,她有时两眼一抹黑。那时正是第一轮复习期间,要自己多做真题,归纳总结。这要求强大的自律能力,专心致志的学习氛围。但她注意力容易被分散,有时抱着手机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罪恶地放下,又不知不觉地抱了起来。

学习计划、生活和意志陷入停滞和混乱,诚信考试的成绩出来,她滑到了平均线。惰性、上进、沮丧,种种心理搅作一团。那本该是兵荒马乱的紧张岁月,但她却过得浑浑噩噩, “活像一条咸鱼。”
7月3日晚,安徽淮南二中高三学生在教室里完成高中阶段最后一堂晚自习课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3月初,她跟同桌开了视频,远程监督,情况才稍微得到改善。跟同学一交流,她才发现大家已经跑在了前面很远,她要追赶的进度实在太多,这才紧迫起来。

疫情影响了所有人,给艺考和体考学生也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重庆体考生李明睿就是这样,不开学就意味着无法集训,他家里拥挤,没有场地给他运动。体考对动作标准度有要求,需要教练指导和纠正。训练一度停滞不前。

一位班主任说,网课教学会加大学生的优胜劣汰。对于自觉性高的学生来说,自主性学习不仅不会阻碍他们的进步,反而可以更有效地利用时间。
7月7日,在位于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考点外,前来送考的老师为考生加油鼓劲


宁小莉是一名广州的高三班主任,她有两位学生,在线上模拟考试后,成绩从中等滑到了尾端,家长哭着找到她,她也无能为力。当然,也有学生逆势上扬,保持着高考冲刺该有的状态,成了高考最有利的竞争者。
突  围


4月1日,刘诗然得知高考正式延期。她还想,会不会是个愚人节玩笑。

一刷微博微信,是真的,3月31日教育部就发了公告。高考延期一个月举行,考试时间为7月7日至8日。但令人沮丧的是,她所在的湖北省和北京市待定。公告说的是:“可根据疫情防控情况,研究提出本地区高考时间安排的意见。”
7月3日,在天津中学,防疫人员对考场进行消毒


此时,武汉尚未解封,疫情虽有好转,但阴影未散。种种不确定感,始终折磨着这届考生。没人知道未来如何。

另一边,家庭矛盾也在摩擦起火,不断升级。在家里,刘诗然跟母亲的关系出现了问题,4月初,她们就吵了一架。是一向乖巧温顺的刘诗然先发了火。

那段时间,母亲意识到刘诗然状态不太好,不时推门进女儿房间,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喝水?刘诗然知道,母亲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好好学习,但久而久之,她感到心烦意乱,她跟妈妈说:“我没有偷懒,我很努力。你就放心吧。”并把她推了出来。
7月8日下午,广州市第七中学考场,家长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走出校门(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导火索是一条朋友圈,她有天深夜失眠,发了段负能量满满的文字, “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多久才结束,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位忘了屏蔽的远房亲戚看到了,第二天转发给她妈妈。她妈妈找她谈话,说:“小韵,你不要紧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妈妈说……”

她觉得透不过气,大声吼到:“你烦不烦!让我安静下不行吗?”

母亲一脸惊愕,表情凝固,然后眼泪就翻滚下来。

事后想起,她心里其实是难过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变得暴躁、阴晴不定,哪来那些阴郁的情绪?她甚至对妈妈产生了一些愧疚,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妈妈心中懂事的好女儿了。
7月8日上午,广州执信中学考场,考生与家人拥抱(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但她无法控制那些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也不知道如何消除,任由其积压于心,只想着快点去学校,逃离就能了事。

好消息终于还是等来了。4月20日,湖北省公布了高考时间,跟全国一样,延期一个月,全省普通高中毕业年级开学时间也得到确定:5月6日,统一开学。

刘诗然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疫情期间,广东中山某高中对814名高三学生进行调查。45%的学生存在学业问题的困扰,注意力不集中,自觉性不够等等。接近32%的学生有情绪方面的困扰,疫情、高考以及复习等方面的不确定性,导致近三分之一的学生产生焦虑、紧张、烦躁等负面情绪。
7月8日下午,广州市第七中学考场,家长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走出校门(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调查中,有学生留言:“我很讨厌现在的自己,可是我真的没有那种自律和动力,更担心高考结束以后该何去何从。老师,我该怎么办?”

而复课返校的学生,尤其是毕业年级的学生,心理健康问题亟需关注。据法制日报,中国人民大学心理研究所所长俞国良发现,根据教育部的调研和全国心理援助热线掌握的信息来看,青少年在疫情期间表现出和以往任何一段时间都不同的心理状态。主要表现是:疫情引发了强大的心理恐惧、焦虑和压抑;特别担心居家学习效果不佳、害怕学习成绩下降;亲子矛盾升级,甚至出现家庭大战;居家生活枯燥无聊,导致易怒、作息不规律、想外出等不正常状态。
7月7日下午,广州华师附中考场,第一天考试结束后,考生走出考场(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一位山东的考生告诉南风窗记者,4月底,他们班上有个高三学生,打饭时不小心把饭撒在地上,顿时崩溃了,跪在地上大哭不止,哭一会儿还笑。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精神压力太大的表现,谁都有可能崩溃于此。

返校后的刘诗然,进入了高强度的学习状态,但她依然失眠,睡着也会噩梦。她发现自己一到晚上莫名恐慌。高考延期一个月,从最初的欣慰,变成一种折磨。

半夜里,压抑和窒息到无法忍受,思绪如乱麻,她跑到卫生间,脑袋一下下地磕墙,以生理的痛感来缓和心理的不安。后来怕惊醒室友,她拿起美工刀,朝着手臂一刀一刀地划下去,直到血痕浸出。为了掩盖伤痕,她只好每天穿长袖。

6月的某天,睡前洗漱时,室友无意间发现了刘诗然手臂上的印痕,刘诗然感到尴尬,不知从何解释,但室友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没说什么。
7月7日,考生进入南宁市第二中学新民校区考点


第二天,室友找她聊天,聊着聊着拐到了手臂伤痕的话题,刘诗然惊讶地发现,室友对她的自残行为并没有见怪不怪,相反,室友表示理解,最后劝她,以后不要伤害自己,要去看心理医生。

室友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刘诗然以为她是那种可以学得很轻松的人,但现在看来,她心里也曾有无处释放的情绪。

接下里一个月里,刘诗然遵照室友的建议,花固定时间在网上做心理咨询,学着修正自身,从情绪的泥潭里突围。效果并不理想,但她明白,这不仅是一场跟时间竞速的奔跑,也是战胜自我的过程。

7月8日,考生们在高考结束后跑出湖南省长沙市一中考点


7月8日,走出考场的刘诗然,发了条QQ动态,她说:“无论如何,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编辑 | 李少威

排版 | 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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