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读什么学校,你们最轻松?”

 

每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用力爱着的父亲,也有一个蝶变重生着的父亲。...



下车后,谢瑞杰透过车窗,看到父亲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深看自己一眼后,开车离开。

“认真点”成了谢凯的口头禅,也是父子间的那碗温汤,不知如何表达,却又希望对方一切都好;每到分别的场景里,这句话都会溜出来,试图掩盖父亲的局促,端起几分长者的架子。

“可能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太多相处时间和共同话题吧,因此于爸爸和我而言,这种细节就变得弥足珍贵了。”谢瑞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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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喜欢钓鱼,他告诉少年:你要让鱼来找你。   图 / 受访者供图

十八岁,宜出门远行。

一位绵阳少年背着双肩包,推着26寸大箱子,在进机场安检之前,又被父亲叮嘱“认真点”。

这话他听了整整三年,每次都回答“嗯”,这次出门远行,少年故作潇洒挥挥手说“那拜拜啦”。

“其实心里有很多情绪,翻江倒海的,但当时才体会到那种‘只怪我欲言又止,因此默默祝福’的感觉。”少年谢瑞杰说。

2020年9月1日,北大本科新生报到,2020级考古学新生谢瑞杰独自飞往北京。
少年的决定


6年前,小升初。谢瑞杰把绵阳市所有的私立学校都考了一遍。这是父亲谢凯的主意,目的在于让儿子练练不同的考试题。

几乎每所私立学校都向瑞杰抛来了橄榄枝,有些学校还提供数万元的奖学金。谢凯让小学毕业的儿子自己选学校。瑞杰最后选了一所公立学校,原因是“离家近,走路只要5分钟”。谢凯没意见,既然让孩子选,那就听他的。

瑞杰后来跟父亲说,能够读书的人,在哪里都能读出来。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解释。
少年谢瑞杰    图 / 受访者供图

这所初中是寄宿制学校。谢凯觉得很好,不但作息规律,还节省了往返家校的时间,可以用于早晚自习。瑞杰在那里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

初二时,谢凯接到了绵阳当地最好的两所高中打来的电话——成绩出类拔萃的谢瑞杰成为重点高中抢夺的生源。谢凯和妻子商量后觉得儿子应该去读那所理科见长的高中——他们认为理科生未来可选专业更广,就业前景更好。

等瑞杰周日回家后,夫妻俩把事情和想法跟儿子说了,瑞杰反问:读文科就会很糟糕吗?

夫妻俩哑口。瑞杰向父母要了一周的考虑时间,答应下周日回来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一周后,初二的谢瑞杰决定要读那所有着100多年历史的南山中学。

谢凯觉得儿子是聪明的,读中学时,只有周末回家,“但很少见到他做作业”。但高中3000多人的排名中,谢瑞杰最差拿过年级第七。但谢凯也几乎没夸奖他,“你夸他,就可能骄傲;你不夸他,也不代表你不认同他”。

谢凯是典型的父亲,心里的温情全在行动上,不在于言语。鲜有表扬,但孩子的要求基本都会满足。——瑞杰提过哪些要求呢?谢凯愣了愣,想了几秒钟说,他没要过什么,除了书。

每次放假前,谢瑞杰都会用父亲的手机下单买书寄到家里。瑞杰的房间里有一面4层高的书柜,装满了;还有一个4层高的书架,又装满;书柜下面的2个柜子,也装满了;后来谢凯买了3个超大的周转箱,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把小学1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书都留了下来。
谢瑞杰书柜的局部。   图 / 受访者供图

有时候谢凯看到书柜里簇新的书,忍不住抱怨“书怎么都是新的,看都不看”。儿子偏头看父亲,让他随意翻到某一页,“我都能说个大概”。谢凯不知道这么多书,儿子都是什么时候看完的。

“曾经喜欢看一些大家都没有听过名字的奇奇怪怪的书,喜欢去里面探索;当慢慢有了积淀,你就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谢瑞杰喜欢书中那些运筹帷幄、但心中坚定不移的人。

后来报考北大、选择考古专业也是谢瑞杰自己的主意。“不像哲学那么抽象,不像历史那样驳杂,考古是贴着大地的,是贴近真相的”。谢凯发现儿子房里最多的杂志就是《博物》,期期不落。

谢凯曾对儿子说:“我们决定大方向,你自己决定小方向。”后来发现,大方向好像也被少年自己掌握了。无论结果如何,谢瑞杰都不太会后悔,他说,“总是向前走的人,是看不到自己的脚印的。”
父与子


高三时,谢瑞杰突然问父亲:爸爸,我读什么学校,你们最轻松?

谢瑞杰是2002年生人,在他出生前几年,父亲就已经下岗,不得不寻找各种活计赚钱养家。譬如水电安装的工作,常常需要追着人要钱,钱不好挣。

2010年,谢凯开起了出租车,与孩子的生活交集越来越少。

贾平凹在论述父子时写: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脱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多的愿意蝉在蜕壳似的裂变。

谢瑞杰却将父亲比作“蚕”,“父亲用自己的方式缝补着青春的遗憾,又在蜕变成蛾后不饮不食,用一双翅膀护佑着孩子的成长,也完成自己的长大。”瑞杰说,每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用力爱着的父亲,也有一个蝶变重生着的父亲。

在18岁的谢瑞杰写给父亲的信中,他说:“你真的以为爸爸是爸爸啊,其实他也是个孩子呢,对吧?你和我一样,也需要长大。正如我们常常称叹父亲如何载育一个孩子,或许孩子的存在,于一个父亲,同样意义重大吧,在父与子的同行中,我们,一起长大。”

谢凯是46岁的谢凯,也是18岁的父亲。他用四川话讲:“现在你娃得住的时候,他就是娃;以后你娃不住了,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娃。”现在,父子二人更像一种平等的兄弟关系。

一个多月前,父子俩分别打出几乎一样的比喻:儿子是越飞越高的风筝,父亲手里牵着线,却并不干涉风筝往哪个方向飞,他只是追着风筝跑的人。现在,谢凯依然这么认为,但谢瑞杰的想法不一样了——

“现在可能不太像风筝了,毕竟爸妈已经很难再直接管我了。现在更像云和雨吧,云经受着高空的低温与严寒,却落下温暖的雨,雨进入泥土,滋养草木,汇入河流,再和众多的雨水一起涌向大海,但这,都是这一滴雨自己的事了。

“但是这滴雨也始终知道,不管是河流的蒸发,亦或枝叶的蒸腾,他也会在某一天回到天空,成为漫天白云中的一缕,但我希望那一天,老云和新云还会相见,在摩擦中,会有轰鸣的雷声,会有奇瑰的闪电。”
谢瑞杰和父亲谢凯。   图 / 受访者供图

高中时期的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谢凯每周日开车送瑞杰去学校,下车前只有一句相同的叮嘱“认真点”。瑞杰的回应更简单,“嗯”。

下车后,瑞杰透过车窗,看到父亲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深看自己一眼后,开车离开。

“认真点”成了谢凯的口头禅,也是父子间的那碗温汤,不知如何表达,却又希望对方一切都好;每到分别的场景里,这句话都会溜出来,试图掩盖父亲的局促,端起几分长者的架子。

“可能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太多相处时间和共同话题吧,因此于爸爸和我而言,这种细节就变得弥足珍贵了。”瑞杰说。
长长的路


在谢瑞杰的回忆里,和父亲有关的画面里都有车。

幼年时,“你骑上心爱的小摩托,我静静贴在你的背后,那厚实的后背,很让我感到舒服,如同一只舒展的金鱼入了水,我入了梦。

小学时,家里有了第一台车,于是趁着假期自驾旅游,“一路上民居草树后退着,我们前行着,风从窗缝里猛烈地灌进来,我却觉得别样的柔软,峨眉的日出是如何壮丽,我怎么知道呢,短短的记忆,只装得下那条长长的路了呀。

再到后面,父亲开起了出租车,“你的影像就只停留在黑黑的车窗了。高考的压力已经把我们的联系压缩成一顿晚饭。当那些无话不说变成无话可说,我的老“小朋友”,你能否明白我的欲言又止、我的淡淡沉默。

2018年,谢凯不再开出租车,而是买了辆雪铁龙加入滴滴,做起了快车。他觉得自由极了——用车自由、上班自由、收入自由。

有人问瑞杰如何看待滴滴司机这个职业。瑞杰说:“我最先浮现起这样简单的沉默。正如绽放必先以泥土埋葬,沉默也是会开出花来的。无论夏日炎炎,抑或风雨瓢泼,对于司机叔叔阿姨,我也是这样简单的沉默,那收起雨伞上车的一刻轻松,那车载空调的徐徐凉风,是令人舒坦的!”

谢凯计划等儿子工作了再退休,但儿子还要读研究生、读博,谢凯算了算,“还是要再开16年才行,每8年一台车,开报废两台车,就差不多能退休了。”

今年,谢凯家庭参加了滴滴发起的“橙果计划”,这是国内首个关注网约车司机子女教育发展的公益项目,会向当年参加高考的司机家庭子女寄送“橙果加油包” 、并举行“橙果夏令营”。三年来,滴滴平台上有超过两万个司机家庭参与了“橙果计划”。

截止2020年9月10日,今年参与“橙果计划”的考生中,共有240余位被985高校录取,370余位被211高校录取,最终有60名司机子女拿到“橙果奖学金”,其中包括谢瑞杰。
谢瑞杰和父亲谢凯。   图 / 受访者供图

尽管很早就训练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但谢凯依然担心北上的儿子“不会把自己照顾好”,因为瑞杰爱喝冰水,喜欢吃完火锅马上吃冰激凌……绵阳机场临别时,这些担忧又被压缩成六个字“自己保重身体”。他不确定儿子听懂了没有。

聊及此,谢凯喟叹一声,“我已经46(岁)了”。

瑞杰并没有觉得父亲老了。“在我的观念里,并不存在清晰的、所谓的‘老’。人生只是一条长长的路,我们慢慢走,每一步都算是成长;就像一个圈,找不到头找不到尾,我们不过在路上,没有必要将一段路程强命为‘老’。”谢瑞杰说,“正相反,我认为当一个人真的这么做了,那才是所谓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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