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历史好像魔咒重新上演

 

人和自然始终不停地彼此角逐构成了一部全球的历史。...



没想到时过一年,我们仍然绕不开病毒、细菌与疾病的话题。

“无论是细菌和疾病,还是气候和环境,它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贫富,它就是全球的。”这应该是从去年起,全人类对当今世界的一个共同认知。

当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国家民族主义、极端主义席卷思想的领土,当人们急切地关闭所有沟通交流的通道,我们更切实地感受到,这正是全球共同面临的挑战。

那么,面临挑战之后的世界将驶向何处?或许我们可以回到历史中找寻线索。

熟悉看理想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们的App上有一档王牌节目《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它今天要上线第五季了。

在前四季节目中,我们聊了人类的起源,帝国的诞生和战争,物品的全球流通以及宗教信仰在全球的传播,这些都是以人为中心的历史,似乎人的力量超乎寻常,决定了历史发展的方向。

然而在人之外,还有自然。

所以这一季我们回到全球史的另一个起点,讲讲疾病、气候和环境是怎样影响历史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看上去人类逐渐改造了自然,但实际上自然也在不断报复人类。

无论是小的病菌,像天花、鼠疫、禽流感、肺结核,以及我们今天遭遇的新冠肺炎,还是大的灾难,像气候变暖或变冷、飓风、地震与海啸,都可能改变或者扭转历史的方向,让人类急速的脚步停顿,让人类发热的头脑冷静。

其实,正是在人和自然始终不停地彼此角逐中,构成了一部全球的历史。

讲述|葛兆光
来源|看理想节目《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五季导语
1.
历史将往什么方向转?
有人预言,新冠病毒大流行,将改变人类的历史。几百年来的全球化进程将中止,日益淡化的国别意识将卷土重来,民主自由平等的普遍价值将会受到挑战。

那么,历史将往什么方向转?

面对这个因为疫情而越来越难以确定的世界,不能不让人想到全球史的开拓者之一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在《瘟疫与人》那本书里说的几句话。

1976年,五十九岁的麦克尼尔在他的新著《瘟疫与人》里说,人类与疾病相互影响的历史,这是一个历史研究的新领域,当传染病肆无忌惮地入侵对它毫无抵抗力的人类时,它就会造成巨大的影响,甚至改变历史的走向。

他在书中特别提到了十三至十五世纪蒙古人席卷欧亚时代的鼠疫、十五至十七世纪欧洲人到达美洲后带去的传染病,它们是怎样影响历史和人类的。

从麦克尼尔以后的四十多年里,历史学家,尤其是全球史家们越来越关注病菌和疾病是如何改变历史走向的。

很不幸,对过去的关注,实在无法帮到当下,2020年,历史好像魔咒重新上演,当新冠病毒这个潘多拉盒子被打开,全球都被搅得手忙脚乱。尽管幕布还没有关上,我们还无法预知历史将走向何方,但是,我们心里已经隐隐预感到,麦克尼尔提到的那些疾病改变历史的历史,恐怕将在我们这个时代再上演一次。

这和过去马克思说的,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不一样。这回,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悲剧,第三次恐怕还是悲剧。
2.
疾病、气候和环境怎样影响历史?
历史研究者关注到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这是全球史和过去传统的世界史一个不同之处。

如果说传统的历史,就像看舞台剧的观众,始终关注“人”,看他们纵横捭阖,看他们喜怒哀乐,看他们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上演不同的剧目。那么,现在的全球史就好像在提醒观众,你要看的,不止是历史上的“人”,还有历史的“舞台”。没有了舞台,“人”就好像是在透明玻璃箱里手舞足蹈,观众看上去不知所云。

这个“舞台”,除了政治经济军事这些过去人都熟悉的背景之外,还有全球史家们常说的“生存圈”。

这个生存圈有大有小,小的就是病菌和疾病,它无声无息地侵入人体,有史以来人就在和它搏斗,一部人类为了健康和生存的历史,不仅包括食物、衣服之类,也包括如何与病毒角逐,在疾病中存活;大的呢?就是自然环境,人被自然环境包裹着,气候变冷与变暖,地震海啸的侵害,水灾旱灾和蝗灾,人在自然面前常常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

偏偏是,无论小的还是大的,无论是细菌和疾病,还是气候和环境,它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贫富,它就是全球的,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2020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南非的蝗灾入侵中亚南亚,厄尔尼诺异常气候导致了各种灾难。

它影响的不是个别国家而是全球,所以全球史不能不超越国家,来关注过去的这些疾病、气候和环境,看看它们是怎样影响历史的。

所以,全球史从一开始,就特别关注疾病流行和人类生活的内容。

大家可能都熟悉,除了前面提到的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传染病对人类历史的冲击》之外,更早的汉斯·辛瑟尔(Hans Zinsser)的《老鼠、虱子和历史:一部全新的人类命运史》,还有后来的阿尔弗莱德·克劳斯比(Alfred Crosby)的《哥伦布大交换:1492年以后的生物影响和文化冲击》,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这些都是影响很大的有关疾病的全球史著作。

好多书都会提及14世纪有名的黑死病。

据一种说法,说黑死病是从中国、印度和缅甸交界地区发源的鼠疫杆菌引起的,麦克尼尔推测,这种病菌1252年经由蒙古大军带入草原,又随着蒙古大军西征,十四世纪带到欧洲,导致欧洲几乎一半人口(估计死亡人口的数字,低的是30%,高的是60%),差不多几千万人死亡,并且改变了中世纪欧洲的宗教与社会状况。

小小的病菌不分国别,改变了大大的世界。

古往今来,气候和环境也同样是导致人类进程发生变化的重要因素。

我常常讲,如果用简化的方式讲中国大历史,可以说,古代中国北方游牧族群不断南下,使得北方中国逐渐“胡化”,而北方中原汉人不断一波一波被迫南迁,造成了南方中国特别是南方山地的民众不断“汉化”,可南方中国被逐渐“汉化”的同时,这些南迁的汉人族群也在不断被南方化或“蛮化”。

这种“胡化”、“汉化”、“蛮化”的过程,其实就是中国不断在文化和地理上再定义的历史,日本的宫崎市定曾经把它叫作“文明主义社会与朴素主义民族的永恒冲突”,我把它看成是“中国”逐渐形成的简化版大历史。

但是,这难道没有气候和环境的影响吗?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下,往往是因为气候变迁,草原水草不足,冬季牛羊冻死,导致食物短缺,不得不屡屡南下,向食物来源相对稳定的农耕地区索求,这才有一波又一波的“南下”再“南下”的移民潮。
3.
“大历史”关注人所处的“环境”


十几年前(2004),美国学者伊懋可(Mark Elvin)写了一部中国环境的历史,他给这本书起了一个很有深意的书名,叫《大象的退却》。

在第二章里,他说到4000年前,大象还在北京附近生活,可是经过4000年,大象已经退到西南部和缅甸接壤的云南。他追问这是为什么?

他说,一方面可能是气候变冷的缘故,但是,另一方面则是汉族中国人定居农耕区域的扩大和强化,农耕区域已经不能容忍大象的出没。

自然和人类,两方面的交互作用使得环境发生变化。自然环境发生变化,人类的生存方式也就随之变化,人类的生存方式变化,历史也同样随之发生变化,全球史就在这个意义上,总是要描述“生存圈”,也就是气候、环境和疾病。
这种不仅注意“人”,也注意人的生存“舞台”的历史学传统,至少有一半来自法国年鉴学派。

那个了不起的学者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提出了“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的概念。

所谓“长时段”就是自然环境与人类之间微妙的互相影响,这是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重复发生的历史。

所谓“中时段”就是社会、地域和大趋势,这是结构性的、缓慢移动的历史变化。

所谓“短时段”就是人们注意到的各种事件,用布罗代尔的话说,就是“表面的喧嚣,由于历史大潮在汹涌时飞溅的水花”。

这说明了自然环境对于人类历史有缓慢的但是至关重要的影响。

而且他在《文明史纲》里进一步说明,“讨论文明,便是讨论空间、陆地及其轮廓、气候、植物、动物等有利的自然条件”(中译本29页)。

这样,历史的背景就变得深远了,历史的视野就被扩大了。

布罗代尔说,长时段是历史的逻辑性,中时段是历史的必然性,短时段是历史的偶然性。

这个理论对全球史的重要性就在于,你写全球史,就要描述人们生存的自然环境如何缓慢变化,还要说明这些环境的缓慢变化,如何影响了具体的历史。这样一来,历史学者不得不扩大视野。

我们说要探寻“大历史”,什么是“大历史”?——就是历史研究从政治的“人”开始,渐渐注意到社会、经济和文化,然后,再注意到人所处的“环境”。

就像大卫·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1946-)《时间地图》中说的,“从人类社会,到动物植物以及我们周围的环境,再到地球、月球、天空甚至整个宇宙”。
4.
在人类和自然始终不停地彼此角逐中,
构成了一部全球的历史
近来,讨论气候、环境和疾病的历史学著作多起来了,对于历史变迁的原因,用疾病、气候和环境直接解释的做法流行起来,好像这是一个时尚,不过似乎也有些疑问。

我总觉得,历史因果关系太复杂,疾病、气候和环境,确实是历史解释的一个重要背景,有很多历史解释的钥匙,可能就在这里面。但是,如果只用一种单线的因果关系来解释历史变迁,恐怕也太简单粗暴了。

我不相信所谓“铁的历史规律”,因为历史太多“突然”、“偶然”、“或然”,却很少有“当然”和“必然”。原来,有的历史学者把一切归结到政治、军事和经济的因素,是太相信历史中“人”的作用;现在,有的历史学者又把一切归结到病菌、气候和环境,那恐怕也太迷信“物”的作用。
我们这一季,讲疾病、气候和环境,以及它们在全球史中的影响,并不等于我们相信一切都是自然环境的塑造,在历史中,毕竟还有人。

原本的沼泽森林、草原湖泊、鸟兽出没、蝉噪林静,渐渐被井田阡陌、工厂烟囱、高楼大厦、机器轰鸣所替代,这是人类的胜利吗?是文明的胜利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正如克劳斯比《哥伦布大交换》里说的,所谓文明的西班牙人来到所谓未开化的美洲,既给这片新大陆带来近代,也带来了致命的疾病,它导致当地土著和帝国的毁灭性灾难;也正如辛瑟尔《老鼠、虱子与历史》说的,城市化时代的人们密集居住,共用下水道和饮用水,产生大量垃圾,这使得老鼠遍地,虱子在传染,疾病在滋生。

在漫长的历史中,看上去人类逐渐改造了自然,但实际上自然也在不断报复人类。

无论是小的病菌,像天花、鼠疫、禽流感、肺结核,以及我们今天遭遇的新冠肺炎,还是大的灾难,像气候变暖或变冷、飓风、地震与海啸,都可能改变或者扭转历史的方向,让人类急速的脚步停顿,让人类发热的头脑冷静。

其实,正是在人和自然始终不停地彼此角逐中,构成了一部全球的历史。
*本文内容整理编辑自看理想App王牌节目,《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五季导语。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今晚7点上线。理想家会员免费收听。
《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五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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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还不能拔着头发自己离开地球的时代,我们就不能不关注疾病、气候和环境。”
配图:《黑死病:第一季》《人类星球》及网络
编辑:Purple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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