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体制武侠小说

【品读金庸专栏】金庸为什么封笔？

金庸时年48岁，笔锋正盛，声望甚隆，《明报》已上轨道，而金庸才创作了十五部武侠小说，在芸芸武侠小说家中不算高产，何以急流勇退，贸然封笔？...

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在香港《明报》登完最后一节，终结了近三年的连载历程，也终结了金庸自1955年肇始、持续17年的武侠小说创作生涯，金庸就此封笔，不再创作新的武侠小说。

这个举动，为很多人所不解：金庸时年48岁，笔锋正盛，声望甚隆，《明报》已上轨道，而金庸才创作了十五部武侠小说，在芸芸武侠小说家中不算高产，何以急流勇退，贸然封笔？

其实，以金庸沉稳坚卓、深思熟虑的性格，封笔决非仓促之举。从外部原因来说，正因为《明报》渐成规模，初具气象，已无需依仗金庸自己的武侠小说来打开销路，“金庸”完全可以功成身退，以让“查良镛”有更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扩大《明报》版图，深度参与社会事务。但这无从解释，为什么金庸是在写完《鹿鼎记》后退出，而不是之前的《笑傲江湖》或《天龙八部》？因此，我更愿意从金庸武侠小说创作内部，思考个中缘由。

金庸小说，一般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概称，但创作的顺序，却是以《书剑恩仇录》崭露头角，接着以《碧血剑》深耕细作，然后以《射雕英雄传》，奠定武侠小说大宗师的地位，其后以《神雕侠侣》、《雪山飞狐》、《倚天屠龙记》、《连城诀》等，在武侠小说的内涵和技巧上，睥睨当世，已凌驾“一时瑜亮”的梁羽生，然后以《天龙八部》《侠客行》《笑傲江湖》等，“一洗凡马万古空”。其实，以《笑傲江湖》封笔，金庸已堪称功德圆满，却为什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接着写出最不像武侠小说、一度令读者反感的《鹿鼎记》，并从此封笔？

陈家洛是金庸笔下第一个大侠，陈家洛并不想再造一个朝廷，只是想乾隆回复汉人身份，没想到被乾隆出卖——作为个人，乾隆未必不想成为汉人，但是形格势禁，最后只能背信弃义，背叛民族，卖弟自保，体制对于个人的异化，入木三分。最典型的大侠郭靖，在忽必烈面前大骂“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之所以抵抗蒙古铁蹄，不是恋栈体制，为了昏君和奸臣，而是为了神州千万百姓。最潇洒的大侠令狐冲，他不愿加入日月神教，江湖大事一了，即笑傲江湖，归隐山野。在体制内混得有滋有味的只有韦小宝一人，在波诡云谲的时局中，在清廷、天地会、神龙教、俄罗斯等关系错综复杂的各种体制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最终还是因为义气之事不能两全，而脱离了所有体制，去扬州开大妓院了。
但是，细心考究，金庸后期作品对于体制的态度已有微妙的变化。令狐冲之所以拒绝加入日月神教，是因为任我行语带威慑，若是和颜悦色，加入也无不可；他被逐出师门后，无时无刻不想重归华山门下，只是因为岳不群原形毕露，华山派分崩离析，才不做此念。《鹿鼎记》最后虽然写到韦小宝逃离体制，归隐扬州，但洋洋五大卷中，充斥其中的是他在各种体制中逍遥快活、纵横捭阖的快意，若是没有“义气”这道德底线，他是会继续当鹿鼎公的。也就是说，金庸在这时候已经不排斥体制，只是对于存活在体制内的不能完全如意，心感遗憾。
作为金庸的收山之作，《鹿鼎记》最能说明问题。韦小宝的戏份最重，但他是个和大侠完全相反的小人，要是搁在《射雕英雄传》里，就是一欧阳克，在小说中路就会被人杀死。和郭靖形象如出一辙的大侠陈近南，创立的天地会没干成什么大事，他自己周旋于台湾复杂的政治势力之间，最后死于公子爷之手，一事无成。有着侠义心肠，而又能真正对国家、百姓有着巨大贡献的，是体制的代表，朝廷的最高领导者——康熙。

康熙集合了金庸前面作品中几乎所有大侠的优点，有郭靖的稳重弘毅，杨过的侠骨柔情，石破天的佛家慈悲，乔峰的大气沉着，而没有陈家洛的幼稚肤浅，张无忌的优柔寡断，狄云的拙于言辞，令狐冲的轻浮油滑。陈家洛、袁承志、郭靖等儒家大侠，杨过、张无忌、令狐冲等道家大侠，狄云、石破天、乔峰等佛家大侠，在金庸的武侠世界中先后败下阵来，最后能够克服困难，拯万民于水火之中，“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是一个皇帝。在韦小宝志得意满地带着几个老婆归隐过小日子后，他还得忧国忧民、夙兴夜寐下去。
金庸以写乾隆始，以写康熙终，体现了金庸从理想主义者到现实主义者的思想转变。乾隆，体现的是体制的魔力；康熙，体现的却是体制的魄力了——为国为民，需要使用体制的权力才能做到，如平定三藩、收复台湾、赈济灾民、签订《尼布楚条约》等。其他大侠，要么被小人糊弄，要么被小人害死，都是现实世界中的无能者。
这种思想轨迹，与其说是金庸的倒退，不如说是金庸的无奈。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无路可走，有着可怕异化力量的体制也有着个人无可比拟的执行力——金庸无法在武侠小说中完满解决这种冲突，因此只能借韦小宝之口，说一句“老子不干了”，封笔不写武侠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