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去看《百鸟朝凤》这部有缺点的电影

 

也许《百鸟朝凤》的可贵之处,恰就在于它的不合时宜,和其间饱含的纯良质朴之心...




文|唐礼兵

去影院看《白鸟朝凤》的时候,不光自己,还有二十余名戏剧影视专业的学生。看完,大家没聊影片,有些尴尬。回到课堂,讲荒诞派戏剧,聊尤涅斯库的《犀牛》。

没错,《百鸟朝凤》是一部有缺点的影片,这无法掩饰。

官方的电影简介说,影片讲的是新老两代唢呐艺人为坚守信念所产生的真挚的师徒情、父子情、兄弟情。

由此梗概,可以联想到内容接近的中外电影,比如《霸王别姬》《爆裂鼓手》和《红鳉鱼》。

和以上三部作品相比,同样具有学艺和师徒情两大要素的《百鸟嘲讽》,有点孱弱。

先说拜师入门这一出。《霸王别姬》的小豆子,被窑姐母亲带到戏班,因六指被拒,母亲毅然断其指,再送戏班,师傅收下,又被师兄弟嘲讽,小豆子决绝烧掉窑子衣服,一波三折,这才算进入学艺之门。

《百鸟》里的天鸣(抑或蓝玉)拜师的桥段,显得有些简陋。要说师傅从生活(或者情感)细节来观察考验徒弟也可,像《红鳉鱼》里立川谈志师傅要徒弟们完成无数的家务活,还有谈春和师傅在厨房相见的碰头彩,在《百鸟》中崔爷的身上全无所见,相较立下。

又说学艺艰辛这一出。《爆裂鼓手》里,安德鲁在魔鬼教师的摧残下,近乎自虐地血溅鼓盘。《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和段小楼被班主威逼压迫,通过类乎囚徒生活的苦练,直至化茧成蝶,其学艺之艰难漫长,动魄人心。

《百鸟》里来来回回,就是吐水吸水,而蓝玉在短期培训后,虽然被逐出师门,但已能够承担红白喜事的唢呐演奏,如此容易,近乎过家家游戏。对所学技艺的简单化处理,凸显影片创造力的匮乏。

再说艺术没落这一出。任何艺术之没落,皆有深刻而复杂的各种因素,而其核心,在这一艺术(或者行业)的内在发展规律,即它的存在是否合理,能否为外部世界需要和接纳。

《霸王别姬》中,京剧“不是亡在别人手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的呐喊,《红鳉鱼》里,“就算别人都不喜欢了,但是我喜欢所以愿意做个落语家”的淡然从容,都在艺术家个体与社会现实的对立中,找到某种独特的感受与情怀。

《百鸟》则以西洋管弦乐队的入侵导致没活接了,手指残疾、得了石棉肺,吹唢呐的人在街头乞讨……这些漫画化的方式,去解释唢呐的没落。

这是概念先行。就像天鸣爸爸强迫、吹嘘、骄傲,进而嫌弃自己儿子学艺的转变过程一样,多是实用主义的得失计较。

最后说说影片的题眼。乐曲《百鸟朝凤》必须吹给德高望重的人听,而且必须在人死之后。更要命的是,逝者是否德高望重,全在唢呐班班主一句话。

他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这让《百鸟朝凤》象征意义的力量,大打折扣。

其实《百鸟朝凤》本是嫁娶大喜的曲牌,为影片的沉重高尚,被生生改成殇曲,难以自圆其说。



是的,细数下来,《百鸟》问题不少,但就是这样一部影片,仍然让人难忘难舍,触动良多。

是什么造就了这种感受?

首先是导演吴天明。这是一个把电影作为终生追求和信仰的人。如今,一个娱乐明星拥有粉丝就敢当导演的时代,拍出过《人生》和《老井》的吴天明,仍然在坚守导演这一神圣的艺术职责,尤显珍贵。

他曾经造就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段辉煌,他早可以颐养天年,却像一个战士牺牲在战场上一样,最后的日子还在为电影付出,这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典范。

其次在影片题材的选择。如今的电影,早已经被资本、票房绑架,创作者热衷的是神鬼陆离的IP,观众爱看的是明星小鲜肉。《百鸟》却挑选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村故事,相当“不合时宜”。

在电影这个名利场里追逐的聪明人有太多,他们不会选择这种故事。如果吴天明不是一个真正热爱这片黄土地的创作者,就不会明知风险重重,却义无反顾投入其中。

最后是电影的情怀。逝者不可追,旧有的曾经的,是否有存在的价值,另可研讨,但对过往美好的眷恋与不舍,渴望珍惜,是人类共有的情感领悟。

在网络段子充斥屏幕的当下,在炒作为上的电影市场里,如《百鸟》这般,对传统文化的眷恋、关怀和反思,从来不是过多而是太少。《百鸟》像高傲的凤凰,在孤独寂寥的鸣唱,殊为可贵。

所以,纵有瑕疵,我仍然为《百鸟》鼓掌加油。也许《百鸟》的可贵之处,恰就在于它的不合时宜,和其间饱含的纯良质朴之心。

何为艺术,何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赞赏一部大学生都能轻易挑出毛病的影片,不是任性,也无需多大勇气,只因这赤子之心。所以,欣然推荐,绝无尴尬。



以下是对吴天明导演的女儿吴妍妍的专访


目前《百鸟朝凤》的票房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关注实时数据,今天的单日票房是690万元左右,比前些天好得多。上映前有无想过,最终票房达到多少算能接受?
之前我们对票房完全没有期许,只是希望让尽量多的人看到这部电影。现在也还是不太敢想,我觉得可能最终有一千万元,就会很满足。很多大V在帮忙宣传,这是事先安排?
完全没有。我也很意外。相比大V,很多普通观众的支持也让我很欣慰。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怎样看待前天方励下跪、今天票房上涨之间的关系?
两者当然有关。今天有很多有情怀的院线在提高排片率,上座率也不错。方励老师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性情中人。那天他在直播中下跪,我们都在旁边,有个90后志愿者马上看哭了。之前大家心情都很阴郁,方老师也着急上火。我估计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下跪,也是到那份上了。


因为导演去世,《百鸟朝凤》变得特殊。怎样看待上映后那些批评的声音?
我觉得每一部电影都不是完美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昨天梁欢老师(注:内地音乐人)说我们是借踩《美国队长3》的方式,去抬高《百鸟朝凤》,我就觉得他的批评来路不明。

因为我们没必要在经过整整8个月努力,才让《百鸟朝凤》上映的情况下,还去踩一部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电影。我们只是感叹它的排片率高,《百鸟朝凤》的排片率低,仅此而已。你是否认同那句著名的点评,“这届观众配不上《百鸟朝凤》这样的电影”?
我觉得观众是需要引导的。《百鸟朝凤》排片和上座的情况证明,中国的电影观众不傻,他们知道一部好电影该是什么样。之前我们在做点映的时候,就有90后的观众感慨说,很久没看到如此认真的一部电影。


是否更怀念您父亲拍《老井》《变脸》的那个时代?
当然!我是从那种氛围里长大的。我特别羡慕当时电影从业者高昂的创作状态,大家不为别的、只为好电影而拍电影的那种单纯。如今的中国电影行业,被资本追逐得很厉害,让大家兴奋的东西,往往不是电影本身。您在微博上说,吴天明对中国电影的贡献,不需要通过对《百鸟朝凤》的认可来肯定。那么应该通过什么去肯定?
2005年第一届中国电影协会年度奖,父亲获颁“导演终身成就奖”。给他的颁奖词中有一句,“感谢吴天明导演为中国电影导演群体的成长所做的贡献”。这可能就是当时谢晋导演都还健在,而父亲能拿奖的原因。

他早年在西影厂当厂长时,策略很清楚,就是每年拍一些赚钱的电影,再拍一些只为艺术的电影,两头兼顾,头脑很清醒。

当然他自己作品本身也很优秀。我在美国学电影的时候,有关中国的这部分,也可以见到他名字。《老井》《人生》和《变脸》,包括《百鸟朝凤》,讲的全是他本人的精神世界,都是形而上的东西。现在中国有很多形而下的电影,甚至是形而下再往下。但《百鸟朝凤》差一点没能上映。假设果真如此,会不会无法给父亲交代?
你这一问我才发现,尽管很艰难,我居然从没想过不能上映。我只是一直在考虑用什么方式让它与大家见面,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宣传费用。

父亲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真实、乐观、温柔。但最后这些年我也看到他很多忧郁和苦闷的样子。

这一年多来有《百鸟朝凤》陪着我,我就觉得父亲还在眼前。现在它已经上映,我才意识到,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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