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穿衣哲学

 

少年如此新鲜多汁,他们要用自己的体汁润化沙漠那景像一如蛞蝓蠕过砾地泌出的粘液留下一条银痕但他们却向往看见柳色阳关,大漠上的落日,孤烟直。...



分享一篇文章,关于一段尴尬想写却一直写不出味道的事情。



巫界


朱天文

从前少年巫们互相豪兴豪语,豪到收不了场经常只能总结以、「那么就去大西北垦荒!」蛮像竹林七贤那样,只好啸,长啸以抒志。而所云大西北,不是梦土不是虚拟,是老老实实地理上的大西北,蒙古沙漠大戈壁。啊,但愿少年有知,少年如此新鲜多汁,他们要用自己的体汁润化沙漠那景像一如蛞蝓蠕过砾地泌出的粘液留下一条银痕但他们却向往看见柳色阳关,大漠上的落日,孤烟直。

啊,但愿老者能为。

老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反映在穿着上,但求功能性,装饰尽除。那些披披挂挂,戴的吊的顶的拴的插的绕的环的,人穿衣,端赖精气神三位一体饱满来撑住。三位一体少一位,看吧,波希米亚情调民俗风变成路倒街猫,呃,街友。看吧绿松石红珊瑚土耳其玉镶老银一概成膺品,而各种加持过的珠串磁力矿石、或号称具高电磁波遮蔽率的纯钛锗健康炼物(王建民投球都在戴)则当场贬值为迷信。老了不再照镜子,何苦照,只会照见总是到不齐的三位抱歉很无体不成形。年轻塑胶都可以穿,老了怎么穿闷死有份呢。老了得靠天然材质来包裹,棉麻丝毛开什米尔或以上彼此之混纺。

可是丝,软贴的不行,只会毫不留情贴出赘肉膘肉和搁浅。有垂坠感也不佳,无非更加重人身各部位已投降于地心引力的沮丧感。凡造成以上两种烂效果之衣着皆须排除。至于凡不对称有奇数感之剪裁,禅风,佗意,素衣朴服,其极至(造型造价皆是)好比那批日本设计师的论述「衣非衣」,解构,内爆,残缺是有机,不完美是美,「要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不幸效果相反,这样主张强烈的衣,末了唯见其衣不见其人),凡此,都当舍弃不穿。不信尽管穿,年老气衰或至少气不足以抗衡,奇数感的衣着将令你处于拗若偏航状态中遂一直要去矫正因而形似忽然重听,斜视?落枕?脊椎歪曲或扭筋跛踝,或喷嚏鼻水眼睛吐雾是过敏还是感冒了竟至于扞格到免疫系统大乱。老了只能穿保有平衡感的偶数衣。

而套头毛衣,是的毛衣,古代那枚三弧毛线绺构成的纯羊毛标志图案代表含纯新羊毛百分之九九点七以上,并染色坚实度拉力强度缝工皆达国际羊毛事务局检验标准。曾经多么诱惑打动人的标志,物以稀为贵,后来自由民主了,普级化了至有一年佐丹奴推出的套头毛衣钉着此标志却便宜到令人起疑,对,那句防骗守则教人的:「如果太好的话,那就不是真的。」然纯羊毛情结立刻打败怀疑论,一式各色的套头毛衣,卯起来买,分送家人兼及大陆探亲时的各省亲友们。可毛衣,一旦毛衣穿到开什米尔便给下咒似的再穿不回其它毛类了(由奢入简难之实例),纯羊毛ㄋㄟ,照样,搔痒不堪至脱除止。

又且毛衣领不能高。那种酷黑高领毛衣不用说了──高领套头毛衣麂皮裙,巫青春期发誓将来长大要像珍芳达那样穿。即便稍早些,高领套头毛衣法兰绒便装外套(法国知识份子们的制服?)还能穿,却什么时候起(更年期前后的燠红盗汗?)中高领也不能穿了,凡遮过咽喉的都不行。一夕间,高领毛衣变成刑具窒息人。毛衣领只能到锁骨。为此某一年始,开什米尔套头毛衣领仿佛约好的一齐上涨了半公分,那以后就没有降下来,让巫把仅有一件穿到腋下破洞靠外套掩蔽后来下决心唉那是宴请去国多年的老友大伙吃麻辣火锅终至得脱下外套,窘境迫巫下了决心才拿去超市附属的修改补衣换拉炼小铺补好,差强交待过每一年冬天。至今,巫仍继续寻觅领子在锁骨的开什米尔套头毛衣,若寻得,肯定要储藏数件以备够穿到死。

衣着以一种削去法在穿。

削去,削去,再削去。这是削去之途,巫一途?这是一生结果只能做一件事?梦一途。最后巫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可以了,就是这件。」这件削去各种不能不行,不合不适的衣着,成为巫的外出服。铁杆一件,无论什么场合,打死这件,穿到底除非破了烂了补也补不回了,只好重头来过,再找一件。万难找到一件,从此又可半点不必花脑筋照镜子搭配,出门只要穿上就走某方面而言,蛮像万用衣(万用笔万年历?)谁教老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只能管出门去到目的地,其它,顾不到啦。

故而严格细分,外出服是三件,夏一件,冬一件,春秋一件,这对巫来说,颇些滋扰,因为有个换季问题。看吧,冬拖到春末,夏始春余,竟就跳过了春。反之亦然,夏延过秋,待一场秋雨落完天骤凉下来加条丝巾(世纪交替许多人都有了一匹帕什米纳极管用)又延至冬,总要第一个寒流驾到逼得非去把去年隆冬的全套搭配一一挖出,这才想起哎唷那件终于送干洗的薄青色索绊扣连帽式长外套还在店里。迟迟没换季,变成礼貌问题。或凄伶丁光两条腿,或黑乌鸦长袖衫一鼻尖汗,招人一再嘘冷问热,只好一再鞠躬抱歉是啊衣服还在箱子里没拿出来。乃至若接连二三日不巧皆遇同一人,令巫真的很想挂出标识云、「这件衣服有洗喔」。夏天,洗衣晾一夜即干。冬天呢,冬天比较麻烦。譬若这一天,巫没得出门了,唯一一条牛仔裤,无论如何绝对要洗了。

想来已经快三周没有更新文章了。

换了新工作,作息时间更加接近浇花遛鸟看报纸,写字的效率也像湿泥抹过墙一样拖得无限长。

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一笔一划写字的年代,否则还能甩一甩厚厚一摞的稿纸显示自己并不是在无所事事饱食终日。

无论是那些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结束没有开始,或者无头无尾的故事,它们都成为代码敲进小小的芯片里,然后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所以,祭一篇正在看的文出来,假设自己还是上进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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