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请务必热爱陈奕迅(之二)

 

我坚持认为,音律之美是粤语歌好听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请务必热爱陈奕迅(之二)
文/樊百乐

我坚持认为,音律之美是粤语歌好听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惭愧地说,作为一个京戏和昆曲爱好者,我应该更早意识到这个事儿。中国的歌唱传统讲究“依字行腔”。因为汉语与许多外语的区别是,每个汉字都是有音调的。我们唱戏的习惯叫它“四声”,就是“平、上、去、入”四种声调,但其实相比现实情况并不确切。因为北方很多语系的入声字并不按入声发音,而例如粤语等语系,其实每种声调还具体分阴阳,会有不止四种变化。但简而言之,中国的歌唱,要求一个合格的歌者不止具有美好的音色和工切的咬字,他或她所歌唱的旋律走向,还应当符合这个字本身的音调。如果这个字读起来高昂,就应该给它配上高昂的旋律;如果这个字低回,就要配上婉转的调子。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地方戏曲或曲艺,即便不说它属于哪个地域,您也可以大概猜个八九。比如京韵大鼓《大西厢》头一句:“二八的俏佳人儿……”这句唱腔活脱就是一个老北京在说话,尤其是“八”的腔调又高又平,符合北京话的读音,而这个往上挑的“人”字,跟用北京话念出来一模一样,配上俏皮的儿化音,就是所谓的“京味儿”。再比如豫剧《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听着就是一个操着河南话的侉大姐在聊天儿。昆曲和京戏的演唱,都有个很大的忌讳叫“倒(第三声)字”。如果某个演员,哪怕嗓子再好,扮相再漂亮,但把应该高唱的字安了一个低腔,或者为了花哨,把一个应该直唱的字,安了一个曲折的腔儿,行话都叫把这个字“唱倒了”,这个演员的艺术水平会被大打折扣。

这个传统在民国白话文流行歌曲出现后就戛然而止了。很多朋友喜欢《送别》这首歌,觉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词很有古意。但这首歌的音律不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天之涯,地之角”两句腔一样,但首先“天”和“之”两个字都是阴平字(也就是第一声),却被安上了不同的腔儿。

而“涯”跟“之”一个是阳平、一个是阴平,却被安排成同样的旋律,听起来有点像“舔只鸭”。有一种说法是,这首歌是李叔同先生借用了一首美国歌曲的旋律生填歌词进去的作品。但是,从毫不顾忌音律这一点上看,弘一法师作为旧学根底深厚的儒僧,是有违“按谱寻声”的填词度曲法则的。


相比之下,粤语歌就讲究多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作曲人才匮乏,很多走红金曲其实都套用了日本歌的现成旋律。但词作者并不偷工减料,无论歌词的水平如何,在音律上,他们都精心地根据现有音阶安排合适声调的字词嵌进去,做到圆融自然。比如我个人第二喜欢的张学友的歌《分手总要在雨天》,就是陈少琪根据片山圭司作的曲重新填的粤语歌词。其中的“你说要走的一晚”简直是这首歌的警句。前半部分,歌曲旋律比较低缓,属于娓娓道来的桥段。唱到这句时,突然曲调高扬情绪也突然充沛,而同时粤语的“走”作为上声字,要挑起来唱,跟旋律的走势正好匹配,再加上张学友以极有磁性的声线和如泣如诉的感情宣泄出来,真能让人心猛地一揪。大概这就是“声情并茂”的境界。

确实,按字行腔比不按字行腔难,但一定就更好么?这事我没太想明白,但我觉得,至少按字行腔除了可以避免“原来原来你是我的猪大哥”这种笑话,相比毫无规则的作曲,其实多了很多玩法。对,我们终于要说到陈奕迅了……



Eason有两首歌都是把音律玩出新境界的牛作。第一首是大家熟悉的《最佳损友》。它这么受欢迎,除了黄伟文入木三分地写出了朋友之间的微妙感外,容易被人忽视的,是这首歌词对上声字(就是第三声字)的出神入化的运用。副歌“有没有、确实也没有”是一句反复出现的乐段,它的旋律和用粤语读出这句话的音调几乎一模一样。而且“有没有”和“也没有”的音调安排与旋律是重复的,紧跟着下一句“一直躲避的借口”再次不厌其烦地重复了这个乐段(因为“借口”与“没有”的声调也是相同的)。所以副歌唱起来,特别有种唠唠叨叨自问自答的局促感。同时,还有无数个句子,故意用上声字和相同的旋律结尾,来呼应副歌。比如“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相邀再次喝酒”“直到相处到有个裂口”“位置变了各有队友”等等。粤语的上声字读音,有一种隽永的向上滑的律动感。这种不可言传的好听集中体现在最后一句:“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在很多句子零星的上声字烘托之后,最后这句大唱特唱,听起来却一点不嫌重复和单调,反而有种需要控诉的感伤。这种享受,是从旋律和字音两张皮的许多国语歌中体会不到的。



另一首《阿牛》,则是一场阴平字的盛筵。这是雷颂德作词作曲的一首不那么著名的作品。它的主题比较老套,是一个苦情boy听说前女友结婚了的抓狂情景,“想过抢新娘,我差点讲真。”副歌一副声嘶力竭状:“不甘心,人人不开心,尤其这新婚,失去我身份。不甘心,明明不开心,就是不甘心,不过我肯等,等一生都等。”大家可以发现,这部分非常变态地反复用了大量的连续阴平字,“甘心”“开心”“新婚”全都是,而且它们的旋律全都一样。粤语的阴平字和昆曲或者普通话的原则一样,需要又高又平。所以,这部分乍一听极其单调,有点儿像《大话西游》里唐僧的“当当当”。不过妙就妙在,从整首歌其它乐句的旋律安排和情境来看,听者非但不觉得副歌呆板,反而很容易被这种直抒胸臆的呼喊触动,特别想拍拍这个小伙儿的肩膀,安慰他一句:“别嚷了。差不多行了。”

这时我必须插播一句对Eason本人的歌颂。上一篇推送完之后,很多朋友留言说,这组小文应该叫《请务必热爱粤语歌》或《请务必热爱林夕/黄伟文》,好像这些歌的好,大部分都是词曲作者的功劳。这有一定道理,因为我暂时还没来得及展开对Eason本人唱功的专门崇拜。在这里可以略提一笔。《阿牛》的副歌非常难唱,连续的同音阶高音,歌唱者不但需要气息很长,而且每个字都要唱得非常饱满,否则就跟叫卖一样。陈奕迅老师在Get A Life演唱会的返场阶段演唱了这首,除了有点忘词之外,完美展现了内功。用一句他另一首歌《冲口而出》的歌词来说,就是“唱直播与CD一样”。

我第一次听陈奕迅,是中学暑假在电视上无意中闪过的《十年》MV。说真的,当时只觉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中音,普通得就像他的长相。我大概在研究生三年级第一次听他的《最佳损友》才对他的音色惊为天人。回想一下,我发现大部分香港歌手的国粤语音色都不太一样。比如张学友,唱粤语时音色众妙毕备,唱国语也很好,但有时有种“很张学友”的夸张劲儿(而且很多模仿秀表演者专学这种做作)。我的理解可能偏颇——这种音色的不同可能跟粤语相比国语有更多的短促入声字和摩擦音有关。请闭上眼想一想,《富士山下》令人头皮发麻的动人前奏之后,广东话发音的“拦路雨偏似雪花”(低沉的“拦”,又凄厉又急促的“雪”),是不是比“徘徊过多少橱窗”显得深沉蕴藉很多。类似这样的动人片段,还有《打回原形》的“不要着灯”四个字,《不如不见》的“头沾湿”,以及《绵绵》的“和你也许不会再相拥”。



说一个我个人最执念的很装13的桥段,就是2007年Moving on the Stage演唱会版的《明年今日》(一定要这版的!感觉是不是很像只喝某酒庄某年份红酒的那啥)。这是当天最后一曲,encore了半天的陈医生只是简单地穿着白Tee,有点困乏地演唱这首最受欢迎的名作。“若这一束吊灯倾泻下来”这句还没什么,“或者我”这三个字比别的版本都更要嗲那么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同时他还一边摘掉耳麦一边轻轻摇头,那种感慨和无奈,使这成为我重放频次最高的半句。清末剧评人评价著名老生汪桂芬的唱腔“字字咬出汁浆”。对,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就是这种感觉。



黄伟文在自己的自选集《十年选》的每首歌词后都有一小段笺注。别的大都是抒情,怀旧,甚或是吐槽。但在Cookies的《心急人上》后,却是令人讶异的关于音韵的探讨:“有人问为什么这首歌的第一个字不合乐?听DEMO写歌词有时候就是会有些模棱两可的尴尬音,其实把‘又’字改成了‘才’字就可轻易解决问题了,我又怎会犯这种显眼的错误呢?只不过时运低,给等我犯错的人逮到了,都百词莫辨。合乐押韵而内容空洞文理不通他们反而觉得无所谓,还大声称赞呢,我都无话可说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这首歌听听,感受一下第一字的“尴尬”。但看到这段小注,不由得感谢香港词人仍有这般的严谨,更要感谢香港歌坛,仍有Eason这样的合乐且合情的歌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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