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美文|刘茂云:院 儿

 

倚栏观景,江西贵溪人,喜欢用文字愉快心灵,心远地自偏。在诗的领域寻觅奇峰异石,向着高地不断攀爬。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一百多篇。从农民到电视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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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   儿  
文丨刘茂云
“再也不去了,没院墙,干脆敞着。”儿子撞开门,脚还没站稳,就照着我劈头盖脸说。

那年儿子四岁,第一次去草原。

儿子脸上的委屈也没有院墙,无遮无拦,敞开着。眼睛睁得圆乎乎,盯着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说的都是真的,并且这让他十分震惊。他的双臂紧紧夹住两侧的衣衫,全然不顾两截树挂一样的鼻涕,跨过了他的上嘴唇。

没有了院子,像醉汉一样草原上的风就没了遮拦,想怎样窜就怎样窜,像往哪儿窜就往哪儿窜,活像我们村里因为爱情疯了多年的春生,不分白天黑夜,想去谁家就去推谁家的门,翻箱倒柜,见吃的不分生熟往嘴里塞,见喝的不分冷热往嘴里灌。那黑暗中的门,就是疯子的脸,变形走扇的门拉开的那条缝像嘴半开。一块凸凹不平的黑土地上裂开一道缝,缝出奇的白,地出奇的黑。

没有了院子,你天然地就佩戴上了蓝牙耳机,狗吠、羊咩、牛哞、马嘶,一声不落,全部回旋在你的耳际,争先恐后地往里钻。没了隔断,气流畅通无阻,一路向耳。羊咩一声,你不得不去想,是那个黑头母羊?还是那个青耳朵的羯羊?是一对母女在混乱中失散了?然后是牛的浑厚,马的高亢。狗就更不要说了,像大队干部,有事他喊没事它也叫喊。

没有了院子,藏匿在鬼故事里多年不见,没有下颌,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会不会长驱直入,食人吸血于不知不觉?会不会有一只黑手伸向你,掀开你的被子,轻解罗衫?实在不堪设想。盯着儿子圆润如水晶般的眼眸,我怔怔的地想了半天,跟他一样大小的孩子他们是不会在无边无垠的草原上,在突兀起的两间矮小的房子里,去过牧民的日子。

二妹远嫁牧区多年,当年我问起她孤独吗?她回答,习惯了就好了。城市里住那么多人你都认识吗?也不就是有数的那么几个。

想想也是,邻居也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

二妹说,要院子干嘛?没用!能圈住甚么?也圈不住个甚么。
越热闹的地方越孤独,越繁华的地方越冷清。

小时候,盼望过年,追逐那份少有的热闹和繁华,老了怕过年,不愿面对那份越过越老的孤独和冷清。热闹和孤独又总是见不得又离不开的闺蜜,像一碟凉菜和一杯热酒的人间烟火。没有凉菜,日子就没有就上的,咀嚼的,回味的,没有了酒,就少了激情和浪漫。

城市让我冷清和孤独。这冷清和孤独从城市让我拥有了奋斗一生、把自己出卖了一样,靠抵押贷款换来的楼房开始。楼房宽展了,心开始局促,逼仄。攀爬楼梯的感觉是攀登高峰的感觉。越往上走,气温越低,空气越稀薄。爬的越高,地面上的人越小,苍生如蚁。

可恶的楼房没有院子。

经常,我与我的邻居屁股对着屁股,把钥匙伸进各自的锁孔,来回不停转动,只有在开不了的时候,才扭头对他挤出一丝笑颜,像钥匙从锁孔里拧出来的牙疼一样的表情。关门的声音雷同,冷漠而绝决,区别在于他是在关进口车的车门,我是在关国产车的车门。他关门的声音圆润,柔和,接近于萨克斯音乐。而我关门的声音像拔了一上午小麦,顶着烈日炎炎回家的农民疲惫的一声低咳,沉闷、干涩。有好几次关门的时候,我不小心把伪劣的猫眼挡片撞了下来,无意中瞅见邻居正从他的猫眼用一只眼瞄着我,眨都不眨,像射击前的姿态,我突然想起《刀锋》和《刀尖上行走》里睡不了囫囵觉的卧底。

怎么就没有院子呢?这楼房。
刚住进楼房,不适宜这没有院子的格局,像好好的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被截掉了一条腿。下班后,不想回家,心像媳妇跟人跑了似的,空落落的,没了依托。在街上遛弯儿,遛过来遛过去还是遛不出有院子的感觉来,于是又回家。回家了,还想去院子里,又没有院子,就开门站在走廊,慢慢吸一支不高档的烟或者嚼一块泡泡糖,给自己和邻居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不一小会儿,还是呆不住,又得出去,病了似的。

刚住进来,有好几次,楼上楼下的问我您住这儿?您是住这儿?您多会儿搬过这儿的?警觉与怀疑不断。于是乎,憋屈咱也不出去了。

慢慢地,我的心里从楼道门口延伸出一块我的院子。门铃一响,我赶紧窜至阳台,立起脚后跟,脸贴紧玻璃到变形,去看来的人是不是我的亲戚或者朋友。

妻子说,住了楼房,别把你弄的神经哩!

楼道里的足音从楼下一响起,渐至门口,我依旧像住在平房那样,热情地走到门口,准备伸出一只手,紧握那只准备迎上来的手。往往,脚步声还是踏过了我的欣喜,踏上去了,渐行渐远;又或者踏下去了,渐行渐远。他们是路过。
住进楼房,亲人和朋友就觉得我搬在楼上,他们还滞留在平房,就有了高低悬殊,贵贱不平,就多起心来。去楼房串门要预约,过去那份热乎乎的淳朴没了地方搁。敲门敲不开,开了又心惊肉跳,敲的时候该轻叩?重锤?节奏力度都得考虑,跟握手作揖一样,要恰到好处,又能够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您有事?您是找我?原来十几年钢筋水泥浇铸的感情一下子坍塌了,被推远了。这没有了院子也害人!

妻子说,别领陌生人回家,然后给我讲一箩筐长得像土豆的理由,像女交警。

走亲访友,上楼气喘,不仅气喘,心也在喘,三楼?四楼?西户?中户?东户?人家忙不忙?是不是时候?有没有别的预约?原本愚钝的脑袋又生出一群生疼的问题。梁实秋写去会客,人没见着,先见着了的是人家那狗,狗的威严和凶猛已经把当初的热情都给吠的屁滚尿流,荡然无存。剩下的是如僵尸般的礼仪。

交情淡了。
院子就是从家门到院门圈起来的地方,不大不小,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那片儿土地,契诃夫《二六七号牢房》,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还是七步,走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鲁迅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种出来就是这种感觉。

不必修篱种菊,栽花育草。鲁迅的光滑的石景蓝,碧绿的菜畦,先生小时候爱玩的地方,咱长大了去了这地方没了。我钟爱的院子还是咱的农家小院。

院儿,几乎是一个扎着羊角小辫女孩子的芳名,乖巧、质朴、灵动,还有着一丝调皮和任性。

这凤儿、燕儿的一叫,那心就像被那女孩儿的小手轻轻细细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掐了一掐,轻轻的是痛,是惆怅;重重的是亲切,是慈悲。

北方人的院儿,不论长、宽,尽可能要方正,四平八稳 。乡亲们不懂得天圆地方,恪守的是做人处事的规矩方圆。

柴门轻启,不一定是柴,柴是山里人家才有的。是类似柴门简陋的铁栅栏。档是竖着的,疏密相间,把月光梳理的一道儿是一道儿。光影浮动,像刚上学的小学生用铅笔画出的若隐若现的线。门环轻扣如手镯,院墙张开似抡圆了的臂膀,张开成包容迎候的胸怀。

一块如磨盘的石头,中间微微突起,似一把撑开的石伞。 是四哥用生产队的胶车从山里拉回来的。五个后生挪至了当院。 二哥披星戴月把中间突起一尺见方的地方凿下。那四溅的火星,跌落在他光膀子滚动的汗珠里,像珍珠般的闪耀。 那饮鸡的石臼如今还在,像元代的石臼,只是小了点,能盛少半桶水。圆圆如柱的臼,一湾清洌洌的水,鸡们站立周围,围成一圈儿品茗,喝了一口,又一口,咕一一咕咕一一咕一一,头随之一抑一扬,一扬一抑,惬意无比。天上的太阳让它们啄破了又圆,月亮让它们啄瘦了又胖。连星星都被啄的“吱吱”躲闪。

儿时,我呼朋引伴,找一根木头棍做成扁担,系两条细绳,拽两只半截空酒瓶,里面装满泥土,一担一担倒进水臼。几双小手不停搅和,用和出的泥,抹院砌墙 ,起房盖屋,把朴素的理想和憧憬垒砌得结实耐用。忙得鼻子、脸蛋上全是泥巴,像包拯。中午,母亲回来拽住我松垮的裤腿,照着屁股就是一阵毒打,至今想来忍俊不禁。

那长长的铁水槽还在,每至傍晚,被父亲倒的满满。一桶水斜下去,腾起一股细浪,又一个回旋打了回来。满满当当的水,是对羊们满满的等待。每每这时,我就把小手伸进水里,去采摘一朵一朵的浪花,把水里的云影、蓝天捞起,抹在纯真的脸上,照着天空,爽快的长嘘。母亲拽着围裙的一角,抛给我一个怪笑,那怪笑是从她眼角绽出来的。然后来一句:一看你就是个愣货!

黄昏了,鸡们行走在院墙上,像跳街舞的大妈,没有秩序,一前一后,扭动着并不一律的舞姿。墙里墙外稍有动静,它们就停下脚步,有时惊觉的小脚丫落在院墙上一只,停留在半空中一只,一个凝望出神的艺术造型。矫情不断,咕咕------咕咕-------。人听不懂鸡语,听懂了墙里墙外的新情况让鸡们的惊诧不已。

羊们回来时,声势浩大,一路低头,簇拥狂奔,咩声不断。从院门直奔水槽,钻头不顾身子,一头扎进水里。一阵儿饱嗝响起,屁股下滚出一颗一颗黑梨花木般的粪珠,膻味儿弥漫开来。热闹了,笨拙、懒散的猪才摇头摆尾哼哼出来,低着头冲着羊们围着的水槽轻轻一拱,剩余的半槽水,半院泗流。父亲连鞋也顾不得穿,扔下还冒着烟的羊腿,赤脚奔跑至院中,抡起皮鞭一阵乱打,猪的背上腾起一缕一缕的烟尘。猪回窝了,不停哀叫。

马,骡,牛,‘人高马大’,姿态自然高了一筹。劳作一天,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自家的窝。静默地冥想着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世界,反刍不断。

院儿,交响着的是农家生活的乐章,烟火满院,气息盈门。
农家的孩子到县城上学去了,农家的大人下了地。院门轻扣,院子留给了寂静和安祥。

麻雀落下,在地上小憩,嗅嗅地气,转了个圈儿,啄食几粒可遇不可求的草籽,飞走了。飞进沿院墙散步的猫也瞅不到的天际。猫看不懂麻雀,猫想懂鸡,就在院墙上追逐鸡的尾巴,鸡叫着,来回躲。猫也有孤独的时候,就蹲在地上追逐自己的尾巴。孜孜不倦地追,像移山的愚公。

狗的舌头曰复一日把中午的天舔得燠热难当,尔后就不负责任四处游荡去了。

此时的院儿是安静的。院儿能听得见曾经从自己身上走过脚印的喧响,能闻得到时间飘不散的茶香。院儿躺着走进了回忆。回忆里装满人事沧桑,自然与变迁,四季与轮回。

月光下的院儿,柔若轻纱,宁静安详,七八个星天外,听得见蛙声一片。

母亲是我在人世间见到的第一位亲人,院儿是我迈出家门涉足的第一个世界。马牛羊,人口手,小学课本最初的启蒙识字,在未进学堂,它们就己经入心入髓,浸淫了我生命最初的艰辛和忧伤。青春的院子,我抬起左脚,右脚找不到心里放下的地方,于是,在一个平常的再无法平常的早晨,我背上梦想的行囊,轻启柴门,迎着朝霞,走进太阳初升的的方向。一次次跌倒爬起。月黑风高,我爬进院门,看着双鬓霜染的母亲,泪落千行。母亲摸着我滚烫的额头不断抽泣:儿啊,你就不该烧成这样!

院子是“临行喝妈一碗酒”的地方;院子是人在外曰夜想回的地方;院子是你回来了,抖落风尘,扣紧风纪扣的地方:是在外奔波磨烂十几件衣裤放下的地方。

从院门到家门,你可以伸出手,张开臂,双手抱拳,把所有的遇见都当成最美的相逢。你可以扬起手,端起酒,甚至抡起拳头照着那宽厚的肩头照着你的未来,重擂一拳:儿子,去吧,从这里飞翔,你踏实吉祥!

我的乡亲把院子的大门叫豁口,院子再大再小都向这个世界凿开了豁口,让所有的人事出出进进。
作者简介


刘茂云,出生于中国唯一的联合旗一一一内蒙古包头巿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著有《临风对月》、《风从草原走过》、《心在路上》(散文集)等多部。作品多次被收录全国优秀作品集。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小编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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