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脆弱——柴静专访戴安娜王妃胞弟_【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帮助这个社会中最脆弱无助的人，是我最大的快乐，这是我生活的内容，也是命运的安排，无论你遭遇什么样的不幸，向我呼喊，无论我身处何处，我将向你飞奔而去。...

串场：这里是伦敦，布莱克弗莱恩桥。今天是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庆典，女王乘坐的船正沿泰晤士河而上，经过这里。在经过这张照片的时候，她跟所有人都停顿了一下，因为好像没有什么，比这张35年前的照片，更让人意识到，岁月的流逝。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在那一瞬间，我本能的反应，是去看当时年轻的查尔斯王子身边，有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又立刻意识到，那是1977年，要到3年之后，戴安娜王妃才会嫁入王室，而此时此刻，她已经离开人世15年。在这艘船上，所有王室人员看上去，是那么优雅、尊贵和完美。而戴安娜王妃在当年曾经自嘲说，自己只是一个脑小如豆，其笨如牛的乡下姑娘，每次出席这样的重要公众场合，她甚至都得长时间的哭泣来克服自己的羞怯。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十五年之后，仍然让一个来自万里之外异国他乡的人，想到她时会心头牵动，会试图从这张照片的空白处，去寻找她的存在。

解说:我走过伦敦的大街小巷，去过她生前常去的儿童医院，她举行盛大婚礼的教堂，她婚后居住的宫殿，但是这些都没法回答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拥有权力的人有很多，做公益慈善的也不在少数，但为什么戴安娜会给人以风中烛光般的深刻印象？于是我们去寻找一个人，他和戴安娜一起长大，了解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也是在戴安娜的葬礼上，代表所有亲人致辞的那个人。
斯宾塞伯爵（葬礼致辞）：不管社会地位多么显赫，多么光彩夺目，人们如何去颂扬她。在内心深处，戴安娜至始至终是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
解说：从伦敦向北，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来到奥索普庄园，这里是戴安娜年少时的家，也是她现在墓地的所在地。她的弟弟，查尔斯斯宾塞伯爵，现在还住在这里。
查：戴安娜去世后到葬礼之前的那一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把她安葬在这片庄园里的一个岛上。然后我询问家人，他们都同意了，觉得这里就是最适合她的安息之所。你一会儿就能看到，那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相对隐私，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她了。

柴：你要保护她？
查：是的，我希望她远离纷扰。
解说：作为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斯宾塞伯爵和姐姐戴安娜的关系最为密切。斯宾塞伯爵带着我在他的庄园里看祖先十四世纪从中国带回的瓷器，即使现在他已成年，是这里的主人，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那份小心翼翼。

查：这个房间太大，太吓人了，不适合玩耍。我们很紧张，怕弄坏这里的摆设，总是很担心。
柴：你很紧张？
查：是的，这里的瓷器太多，总是很担心，而且我的祖父非常严厉。你一走进房间就会明白，你不能碰任何东西。
解说：斯宾塞伯爵说，虽然现在他懂得尊重里古老庄园的历史传统，但小时候，他和戴安娜都觉得这里象一个老钟表店，压抑而沉闷。而姐姐戴安娜当年要忍受的，比他更多。

解说：1962年，戴安娜的第一个生日聚会。家庭录象中的欢乐之下，有着微妙而复杂的气氛。
串场：斯宾塞家族在十五世纪的时候就已经是欧洲最富有的羊毛商人之一，一直在查理一世的时候，他们获得了伯爵的称号，从此家族的成员开始出没于教会、宫廷和政府。但是按照贵族的传统，只有男子才能够有机会去继承爵位和财产。所以在一九六一年，戴安娜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她的父母因为太渴望要一个男孩，甚至都没来得及为她准备一个女孩的名字，一周之后，她才被命名戴安娜。所以从小的时候，戴安娜曾经对朋友说过，自己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解说：更让这个孩子难受的是，因为母亲接连生下三个女孩，父母的婚姻出现了危机。戴安娜的母亲被送去诊所，检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这让母亲羞愤，而戴安娜更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1964年，戴安娜3岁时，弟弟查尔斯出生，他是全家盼望的继承人。但数年之后，父母还是离婚了。

串场：戴安娜说，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天，父亲把行李装进后备箱，母亲驾车离开。她听到车的引擎轰鸣，渐行渐远，母亲在那一刻，离开了她的生活。
采访: 母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我几乎是姐姐带大的。几年前我曾遇到儿时的校长，她告诉我，我去上学的第一天，戴安娜在自己的教室里，一直心神不宁。校长对她说，要不然，你去看看弟弟吧。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显得非常高兴和放松。她得先确认了我还好，自己才能踏实，这真的很贴心。
柴：那时候她多大？
查：她大概六七岁，我四岁。

串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最怕的就是黑暗，戴安娜和弟弟要求这个庄园当中每到晚上，不管是走廊的灯还是楼梯的灯，都必须亮着。戴安娜说，她可以听到弟弟的抽泣声，但她却没有勇气下床去安抚他。她只是在自己心爱的玩具一只绿色的河马的眼睛上涂上发光漆，这样的话，她可以就让这只河马在夜里醒着，来保护他们。
柴：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说她能跟被社会遗弃的人有心灵之间的联系，你知道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查：因为她感同身受。我记得一次圣诞节，庄园里的一个老工人留下来工作，因为他没有家人。他是个沉默的人，举止不太随和，看上去令人生畏。但戴安娜说，看，那个人孤身一人一定很难过。于是她带着我，从我们的玩具中挑了几件，送给那个老工人，当圣诞礼物。
柴：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是什么？
查：那老人哭了起来。
斯宾塞伯爵（葬礼致辞）：在内心深处，戴安娜至始至终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她像孩子似的竭力为别人做好事，那样就可以让自己从内心深处受到贬抑、自我否定的情绪中解脱。
戴安娜邻居：你看，她以前常常帮我们开门，她是那么一个好姑娘，非常非常温柔⋯
解说：考勒赫恩街60号，位于伦敦西区。1979年，戴安娜收到了自己的成年礼物，一栋这里的三居室公寓，她立刻搬来这里。30多年之后，我们在这儿遇到她当年的邻居。
戴安娜邻居：她是那么快乐，她看上去很幸福，这儿的每个人都爱她。
串场：十九岁的戴安娜搬到这栋公寓里，开始她人生中的第一段独立生活。从二楼往这边过去的四扇窗户都是她当年的房间，跟她同住的三个女孩儿曾经形容过，当年的戴安娜像一个勤劳的小母鸡，每天都戴着橡皮手套来拼命擦拭这些玻璃，白天的时候，她去当幼儿园的老师，给别人当保姆。周末还要去兼职，给别人当清洁工，晚上，四个女孩要么就开车出去闲逛，然后喝一点酒，有的时候也做恶作剧，给朋友的汽车上用鸡蛋和面粉都糊上，第二天就会硬如水泥没法开出去。多年之后戴安娜回忆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解说：也是在这所房子里，斯宾塞伯爵知道了姐姐的喜讯。
查：我记得戴安娜让我去她伦敦的公寓，她说有件事要告诉我，然后她给我看了她订婚的戒指。她非常非常高兴，跟她同住的三个女孩儿都乐疯了。我记得我回到学校，没告诉任何人。
柴：是因为你姐姐告诉你，不能告诉别人吗？
查：是的，她说这消息要在特定的时候正式宣布，问我在此之前能否替她保密。我当然会，因为我是她弟弟。
柴：她跟你讲过她当时恋爱的感觉吗？
查：她应该说过吧，但当时我只是个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不可能记得了。
柴：也许男孩来不及关心这些事情。
查：这确实不是我那个年龄会在意的事儿。我只记得她当时难以形容的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解说：1981年7月29日，伦敦城内所有教堂的钟声在上午9时一起敲响，全球7亿多观众沉浸在这童话般的场景中。
查：她穿着婚纱，戴着斯宾塞家族的头饰，看上去非常美。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姐姐。她当时其实有些头疼，因为她还不习惯戴那头饰。虽然如此，她还是非常高兴。
柴：你觉得她当时快乐是因为她将成为一个王妃还是说她会拥有一个自己爱的人？
查：显然当时她身陷爱河，她就是一个年轻女孩儿，深深爱着另一个人。她幸福的表情让人难忘。
柴：那你当时作为一个弟弟对她全部都是祝福，除此之外，那时候有过担心吗？
查：没有，完全没有担心过。婚礼结束时，我在想，真好啊，她的日子将会平稳地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
解说:在这场婚礼中，有一个细节意味深长，戴安娜在婚礼之上，没有按照传统，说她服从丈夫。

解说：肯辛顿宫，这里曾是戴安娜和查尔斯王子婚后的住所。现在，它的一部分被独立出来，向公众开放。事隔多年，全世界早已经熟知在这场婚姻中双方各自的问题——背叛与伤害。但是真的来到这里，才能感觉到，当年的隔阂，那么具体和无所不在。

串场：在肯辛顿宫，戴安娜很喜欢的一个地方是厨房，有时候早上她会来到这，自己把黄油涂上面包，还给身边的仆人递上一片，她这个动作会让对方目瞪口呆。还有时候，她会想自己下厨做点东西，在门口，有一位资深的工作人员对她说，门外是你的世界，但门内是我们的世界。从此以后，戴安娜几乎再也没有踏进这里。
解说：而从小渴望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戴安娜，越来越无奈地发现，这种疏离不仅存在于她和仆人之间。
串场：这个房间里展出的是从1988 到1995年之间戴安娜曾经穿过的漂亮的礼服。很长时间内，这些衣服使她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也成为她几乎在王宫生活中惟一的精神寄托。她自己曾经自嘲说她自己非常笨拙，在跟其他王室成员交谈的时候，她无法参与公共的政治问题，而当其他人很自然地用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交谈的时候，高中辍学的她，只有很尴尬地坐在一旁沉默着。在这样的生活当中，去选择这些美丽的衣服，几乎是她惟一能够把握，而且有自信的事情。
解说：她对朋友说，她曾经一再尝试改变，希望用她最自信和最有把握的方式。
查：她是一个非常热爱跳舞的人，她会在奥索普庄园的任何地方练舞。
柴：她会在你面前练习吗？
查：当然，任何人面前她都会，只要你经过大厅，就能看到她每时每刻在练习。她很棒，是一个很优秀的舞者。这是乌顿厅，在这里跳舞会发出很美妙的回声，就像这样。

解说：斯宾塞伯爵告诉我们，他曾经无数次和仆人在乌顿厅的钥匙孔里，偷看姐姐跳舞。

解说：1985年12月，又一个圣诞节，伦敦皇家歌剧院，原本只是作为嘉宾出席的戴安娜突然走上舞台，跳了一段芭蕾舞，作为送给丈夫查尔斯王子的圣诞礼物。这是以往王室成员绝不可能做的事。而在观众的疯狂鼓掌中，戴安娜向查尔斯王子所在的王室包厢屈膝行礼。查尔斯当众并没有置词，日后在私人场所含蓄地批评过，这样做太轻佻。查尔斯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而戴安娜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丈夫闲暇最喜欢看书，而她自己最喜欢听的是被对方称为“垃圾”的流行音乐。双方相差13岁，背景、品位、爱好、乐趣相差甚远。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了这场婚姻中发生的一切。
戴安娜：我的婚姻里有三个人，所以有点拥挤。
解说：结婚14年之后，1995年，戴安娜第一次在英国广播公司的采访中，向人们坦诚自己在婚姻中的感受：
我不喜欢我自己，我为不能应付压力而感到羞愧。
我做对的任何事，从来没人回应，哪怕只是一句做得好或做得还行。

我一直是查尔斯眼中跟他订婚的18岁女孩，没人欣赏我的成长，但天啊，我总得长大。
解说：她原本希望通过这次访问来请求理解和同情，但这次采访引起了轩然大波，在1996年8月28日，戴安娜和查尔斯王子离婚。她曾经和好朋友说过：“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有过很多梦想，我希望有一个照顾我的丈夫，他就好像我的父亲一样，支持我，鼓励我，对我说做得好或者还不够好，但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从现在开始，我属于自己，我要忠实于自己。”

解说：在奥蒙德街儿童医院，我发现了一个摆满儿童玩具的小教堂。这是戴安娜的主意。从1985年开始，她担任这所医院的名誉主席，医院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说：她会一大早来，特意避开媒体，只是为了能够跟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这个世界上，戴安娜一直经历痛苦，也一直在寻找爱，并且从不掩饰这些，这让她与弱者格外亲近。她大力推广在全球范围内禁止地雷的运动，她特别关注严重疾病及相关领域，尤其是传统皇家关注范围之外的艾滋病和麻风病人。她是世界上与艾滋病人握手的最早名人之一。

柴：你曾经说过，戴安娜最伟大的天赋是她的直觉，这个是指什么？
查：每次戴安娜作为王妃以公众人物出现，她都能让每一个人感到自在。我记得有一次，一支大型交响乐团为她在伦敦的某个慈善活动演出，演出结束后，除了表演者，所有观众都走了。戴安娜上台对他们致谢，那是了不起的一幕，她让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开心。在场的一百二十个大人，全都像得了玩具的小孩那样笑着。她就是这样，能非常从容地传达自己的爱，因为她拥有一种直觉，她知道别人内心真正需要什么。

解说：1997年8月30日，戴安娜在巴黎和新男友外出时受到狗仔队追逐，不幸发生车祸。四个小时后，她在医院去世，年仅36岁。斯宾塞伯爵在悼词中曾说，最讽刺的一点是，一个拥有古代狩猎女神名字的人（Diana），到头来却在当代被最多的人围捕。
柴：为什么你这么说？
查：那些媒体都只想拿她赚钱，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们并不关心。特别是她离开皇室之后，她受到的保护少了很多，情况就更糟了。好几次我和她一起坐在车里，被很多小车、摩托车追逐。所以围猎，这就是事实，非常恰当，非常准确。当我写悼词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词。
解说：斯宾塞伯爵希望能够保护离开人世的姐姐，他按照自己的梦境，为姐姐挖了一座人工湖，将她葬在湖心的岛上。
柴：在演讲中你曾经说过，在她离开人世的时候，那是她个人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候，为什么你这么说？
查：三十多岁时，我觉得她达到了人生中的一个阶段，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发现了自己那条路。我们都会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弄清人生的意义。而对她，在她刚刚开始自我认识并获得自由的阶段就离开了。这正是悲剧的所在。

字幕：
戴妃去世后，白金汉宫成为悼念的花海
一周后，葬礼举行，时任英国首相的布莱尔对她的评价赢得了所有人的共鸣——人民的王妃

串场：去世之后，她就被安葬在湖中央的这样一个小岛上，绿树掩映，所有的媒体只能在这里止步，只有家人才可以登陆。戴安娜在这儿，获得她一生所渴求的安宁和庇护。十五年来，人们没有忘记这位女士，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付出。在湖的这一侧，纪念堂的碑上，刻着戴安娜生前的一段话，她说，“帮助这个社会中最脆弱无助的人，是我最大的快乐，这是我生活的内容，也是命运的安排。无论你遭遇什么样的不幸，向我呼喊，无论我身处何处，我将向你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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