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第六届华辩总决赛有感(下)

 

潘吃鸡说:“珍爱生命,远离辩论。”...

小编有话说:
这篇文章太长了!
太长了!!
实在太长了!!!
所以小编决定分两次推送
今天带来下半部分
05
“心理学告诉你你为什么听音乐会高兴。”
——科学解释的本质:反绎推理、怀疑论和科学实在论
 
 从场上表现来看,正反双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科学解释”。例如,在反方例举科学不是“精神”或“主观”的解时
正方从两个角度来反驳:“心理学是在解释为什么你听到赞歌时会被感动。”而反方运用了两个角度,一个同前文一样,是说“为什么一定要解释而不是感受”;还有一个是怀疑论(Skepticism,ofHume)的问题。

仿佛,正方认为,诸如“我告诉你:你不吃饭时肚子会饿”就是一个科学解释,是一个“好”的解释。

首先明确:不存在对于科学解释的完美定义,正如不存在科学的定义一样。但是,对此有诸多的假说。

例如,卡尔·亨普尔(不是波普尔)提出的“覆盖率解释模型”认为,所有的科学解释都是一个类似于三段论的结构:(至少一个)普适定律、特定事实和待解释现象。

例如,关于“我为什么会死”的科学解释就是:人都会死,我是人,所以我会死。同时,这个三段论必须是演绎(而非归纳)的。

但问题是,普适定律如何保真?

数学真理我们不在这里讨论。因此,演绎推理不能运用于普适定律,即“人会死”不是通过演绎得出的,而是通过归纳

这引出了休谟臭名昭著的怀疑论问题:你怎么敢完全否认哪天出现一个不会死的人的可能性呢?科学解释所基于的归纳推理中有值得质疑的因果性问题存在。如同一切科学,心理学只不过是一个统计学科。“根据试验,78%的实验对象听到圣母赞歌时深受感动。”这能说明“为什么”人会感动吗?正方辩手只是说,心理学为“感动”找到了一个符合覆盖率模型的“原因性结论”,但是这个“原因性”结论只是说明了一种时间关系,并不是“原因”;此种解释,在反方的语境下,根本没有意义。

正方在陈词中说:“科学的价值在于展望未来。”这就很有问题:按照覆盖率解释模型,“科学解释”和“科学预测”本质上是同一的,是结构对称的,这句话根本就是一句玩弄文字游戏的废话。

在这个例子中,“展望未来”根本没有意义。我每个周末都要去听赞歌,但是我不是为了“被感动”才去听赞歌,那么我知道心理学意义上的“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心理学意义,一定比作为宗教四要素之一的宗教体验更重要、更优吗?

退回去讲科学解释的有效性。尽管休谟的怀疑论没有解决,但是我不想从这个角度出发说明:不仅在主观感受领域,所有科学解释的基础都是不稳的。

在科学解释的过程中,存在一个类似于归纳推理的方法,被称为反绎推理(Abduction),这个反绎推理和去繁就简的剃刀原理联系在一起。

所谓的反绎推理是指,例如,我出门上学的时候把我的狗留在家里,回来一看狗还在,但是家里全都是被撕咬过的痕迹。问:发生了什么?

根据狗和家里有被撕咬过的痕迹猜测家里发生了什么的过程就是反绎推理,也被称为“最佳说明推理(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

因为在多数情况下,最终的结论是“最可能为真”的。

好的,问题是,什么是“最可能为真”?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运用的是剃刀原理,选择假设最少的那中推理。例如,“狗啃了我沙发”和“有一只具有狗嘴巴的智能生物打碎玻璃闯进我家要了我的沙发并且在无缝修补完我的窗户之后走了”这两个反绎推理中,前者显然需要更少的前提,所以我们一般选择前者。

在生活中的实际情况中,剃刀原理确实没有问题;但是当我们解释世界时,谁规定世界一定是从繁就简的?谁?

这首先是一个类似于逻辑实证主义着遇到的问题:存不存在一个判断科学范式的客观标准?没有,剃刀原理也不是。

所以科学解释到底在做什么?科学解释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就牵扯出了科学实在论(ScientificRealism)与科学工具论(Instrumentalism)。

实在论者认为,科学解释是试图描述“真实”的世界;而工具论者则认为,很多科学理论只用来理解世界,原子这些不可见的东西都是虚假而不存在的。实在论者当然提出了很多有力的反驳,但是最终的问题是:科学到底是不是在还原真实世界?

这个问题一提出,就和我们的辩题产生了关系。如果科学解释的是“真”的世界,那“科学是世界的最优解”还多少有点迂回的可能;但是如果科学只是用于实用目的,而不关心世界“真相”的话,这个问题就存有疑虑了。

我们就不反复讨论《物种起源》和《圣经》谁更接近真实世界这种前面谈及的问题——如果科学只是人类对于真实世界的好奇,那这种好奇和哲学、神学的好奇,和艺术的冲动又有什么高下?

如果科学只具有人类社会工具主义的目的,我随便就能给出反驳意见:社会契约(Social Contract)对于解决人类社会问题的贡献总不亚于科学吧?
 
(你以为你摸到的就是你摸到的那样吗?)
除此之外,我再说一说知识论的其他问题。前几百年的哲学有经验论(Empiricism)和唯理论(Rationalism)的区分,这两者全都认为感觉经验(看、听、触)并不能获得真正知识

有的唯理论认为存在先于经验物的必然知识能够通过纯粹思维方法获得,这类知识除了数学之外还包含了神的知识或者道德哲学真理——而经验论者拒绝承认这种知识。

当代的自然科学全部都是经验论的,对于唯理论者来说,自然科学真的什么都不是吧。
06
“因为吃完饭要去上厕所,所以吃饭不好——这不是个可笑的论断吗?”
——评委的自相矛盾


全场比赛最令我感到不适的除了有两个地方:正方陈词和评委总结。

正方开始第一句话的时候的时候我就去微信上聊天了,但是评委的总结我有从头看到尾,因为我想看看华语辩论最高规格决赛的评委是什么样的水平。

比如说,令人失望?

评委一上来就就一些场上事件开起了玩笑,我个人不喜欢这种做法,但是我们在这里不去细究——此外拿反方一辩重复读稿说事,本质上偷换了科学和程序正义的概念。

评委开始批评双方辩手,除了前文中提及的,我还关注到了一点。评委分析了反方的论述逻辑:“反方一直在做的,就是说‘哎呀科学也不是那么好嘛’、‘科学解决了这个问题,还会产生新的问题啊’。

我们台下的评委一听就觉得不行:这种逻辑好比是说别人给你一碗香米饭,你说,这米饭好吃,但是你吃了不许去上厕所。”大家都笑了。

如果这是一个逻辑严密的比喻,我就不会认为他是来讲相声的

问题在于,反方的逻辑有没有问题?没有。米饭香,不等同于这是最好的食品。

拿我个人举例,我不喜欢吃东西,我理想的食物就是能够简单制作并且完全被人体吸收的营养液,那么这个香米饭吃了要去厕所,我认为它不是最优,有什么错?

反方的逻辑在于: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判别食物好坏的标准,因而也不存在最好的食物。评委的这个滑稽笑话让我想起了马克思·韦伯批评的西塞罗式的演说风格,其中一点,就是讲刺激的事情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这种演说技巧就我个人看来没什么不对,但是这是个辩论赛啊。

如果评委止于此,我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没有接受过伦理学训练的人常见的认识误区。但是评委接下来的讲演我觉得问题就更严重。

前文中我们提到,在这场辩论赛中定义“科学”的概念是很难的;这一点评委也有提及,那么评委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呢?

评委说:“那好,我们向后看。科学是世界的最优解,然后呢?我们要怎么办?科学不是世界的最优解,然后呢?”

评委之后提及了阿尔法狗之类的人工智能,并开始大谈智能威胁论,他说,科学试图解释一切,这是科学本身不科学的地方(指出这种修辞逻辑上的错误:定义不清)。

他还讲,我们要把科学从神坛上拉下来,并限制科学。

他对反方说:“你们甚至不敢说科学不好。”这个立场没什么问题,跟我的想法也很相像。

问题是,这就有个疑问。

按照这番表述,评委是不是希望反方直接攻击说:“科学是不好的,科学的未来是不好的。”而这个想法,不正是他的吃饭上厕所理论所批评的吗?评委讲及:这样发展下去,科技会不会反噬人类?这个疑问难道不等同于:“科技解决了我们的很多问题,最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终极问题”吗?我一开始没有坚持说“辩论就是要打出真知”的想法,但是如果连嘴皮子都耍不好、这样规格比赛的决赛评委都有着这种逻辑问题,真的不要紧吗?
07
“我们要限制它。”
——辩论与价值中立
 
 为什么要限制科技?


我们假设评委的这番讲谈,是将自己置于反方的位置之上的;但是这种讲说,在我看来问题仍然非常大。

总的来说,评委在科技问题上的顾虑和一些烂俗的科幻作品的想法很类似,严肃地讲,波兹曼、芒福德、马尔库塞都有过类似的论说——只不过他们都有着严谨的知识论层面的论述罢了。

但是,对于“科学是不是好的,科学的未来是不是好的”这一类的断言,被称为“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相对立。

问题是,在辩论的这项活动中,在评委和辩手具有事实上不平等的地位的情况下,即使处于同一立场,评委是不是有这个权利和职责下出价值判断

马克思·韦伯在给德国大学生的两篇演讲中说:政治不能被带进课堂、学术要保持价值中立。

我听很多人说辩论赛有“心证”的说法:评委在内心里会偏向一个立场。对于事实问题的事实判断,和纯粹数学性的逻辑推演,评委说:“你这个不对。”

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对于未知事件的主观看法,即没有充分证据的担忧,并将这种看法在低位不平等的情况下传达给辩手,这种行为是否合适?

评委用极具技巧的语言,在没有任何技术理论支撑的情况下讲说智能威胁论,我觉得是既不符合逻辑、也不负责任的。“阿尔法狗在今天打赢了李世石,今天下围棋赢了我们,那么明天是不是就有可能在别的事情上也胜于我们?”

这种完全没有理论支持、即使有理论支持在表达时也完全没有说明的滑坡谬误,结合以“辩论前辈”、“比赛评委”的身份,有意无意地“教”反方辩论方法,怎么说呢,他真的不担心自己误人子弟吗
08
为什么辩论?
行文至此,各位朋友可能会批评我:“你行你上啊,你能在短时间内像你在文章中写的一样组织起论述吗?”我说:“应该不能。”

甚至还有朋友能够在我的行文中,挑出什么逻辑或者事实的问题。

但是即使会有这样的纰漏,我仍然有自信我所写所述算是基本的学界常识;而且我“打辩论赛不行”这一点,不能成为“此种辩论赛合理”的理由。

又有朋友会说:难道你是贬低人类理智和科学知识吗?我说:“不是的。”

我要说的只是:科学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罢了但是正如其他很普通的东西:哲学、艺术、神学、心理学一样,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对它没有一个基础、正确的认识。正是在没有这个常识基础的情况下,我们的大学生还在如此热心地打辩论,称之为热忱,谓之为大学生活,谬称其为教育有时间多看几本书也好啊。我的朋友反方一辩在比赛前两天找到我,问我:“你觉得科学是世界的最优解吗?”我说:“不是,这什么破问题?”“这是我在准备的辩题。”

我问:“这什么破辩题?你打的什么比赛?”她说:“华辩决赛。”后来我断言:“这是一个知识论的问题。”当然这种断言也属片面,但绝非错误。我给她讲了一些哲学知识,内容大抵类似洛克《人类理智论》的主题,介绍了一下关于人类知识有哪些争论、人类理智有什么界限

我还推荐她看一本小小的《科学哲学》,里面覆盖了我今天的批评里的大部分内容。

但是反方的表现很令我失望——我原以为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会打赢的问题,毕竟反方站的立场是客观事实:关于科学解释的限度、人类理智的限度。

科学是不是世界的最优解在哲学问题上,就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生物问题一样,是有定论的。当然了,世界上总是有鸡和鸡蛋的,但是没有最优解。只不过我们都没学过生物学,正如他们都没学过哲学通识。这固然不是值得批评的一点,但个中问题在于下面的文字。

我昨天问我的这位朋友:你看完《科学哲学》了吗?未等她回答我就自问自答说:“没有。”她说她看了前一部分,但是因为要看对手的比赛记录所以没有时间。

辩论赛的辩手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事实是什么,他们唯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击垮对方

如果说,因为这一场辩论赛的启发,在与对手的交锋期间,确确实实激起了自己对某些问题的好奇,希望找出它们的答案,那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有多少辩手真正关心他们打的是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有什么答案?辩论结束了,输了或赢了,辩手就停止了

我想请问,这样的辩论活动:

辩手既不知道如何使用正确的学术用语(反方的几位朋友多大的人了还误用功利主义的概念);也不知道常识以外的知识(有时候甚至连常识都不知道);对于每个事实上很复杂的问题,态度是赢了就好一场比赛过了一阵子,本来就少的可怜的知识都忘了,也不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探索下去;到头来只是反反复复地玩味自己和别人的反反复复的三段论、自己和别人的本来就是错误的用语——这样的辩论赛,除了能看到今天华辩决赛主持人那样的漂亮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吗?我知道所有的辩手参加辩论赛都有好的初心,但是正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living)。有一天我惊异地发现:我的朋友圈里,不同圈子和年龄的朋友都在打辩论,我感到很困扰。我很想问一问大家: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辩论?
一旦政治家对权力的欲求不再切事,
变成纯粹个人自我陶醉的对象,
而不再全然为了某种踏实的理想服务,
他就冒渎了他职业的守护神。
——马克思·韦伯《政治作为一种志业》
 
他们出于某些原因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值得过,
而盲目地投身于某项集体事业,
好让个人的责任、恐惧、缺点得到掩埋。
——埃里克·霍弗《狂热分子》
参考文献:

第六届华辩世锦赛 斗鱼直播

弗兰克·梯利《西方哲学史》

萨米尔·奥卡沙《科学哲学》

大卫·休谟《人性论》

马克思·韦伯《学术与政治》

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西蒙·布莱克本《我们时代的伦理学》

戴维·福特《基督教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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