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虞《观鱼赋》句解

 

综观此赋,设观鱼之隐喻,绘举世之纷扰,议一己之困苦,发千古之忧思,能自物理以反观人事,能裁尺素以纳万类,挚仲洽其所谓善赋者乎?...

挚虞《观鱼赋》句解
观鳞族于彪池兮[1],睨羽群于濑涯[2],乃有洧泉之鲤[3],濯陂之鰋[4],瀺灂涌跃[5],没浪赴远[6]。集于曲涯之隈[7],逐乎澹淡之深[8]。攒聚辐蹙[9],或跃或沉[10];倏烁攸驿[11],眩目惊心[12]。徒极观而无获兮[13],羡鲜肴之柔嘉[14]。

于是六柱俱起[15],参构横罗[16];编莞为筏[17],撼水激波[18]。奔突转薄[19],流不及澜[20]。鱼未惊而失行[21],忽浪达于急湍[22];谅形胜之得势[23],实有往而无反[24]。炰鳖脍鲤,亦有庶羞[25];肴核并陈,既旨且柔[26]。泛溢爵于通沟[27],因素波以献酬[28];骋微巧于浮觞[29],竞机捷于迅流[30]。既欢豫而不倦[31],愿穷昼而兼夜[32]。独临川而慷慨[33],感逝者之不舍[34]。惟修名之求立[35],恋景曜之西谢[36]。惧留连之败德[37],遂收欢而命驾[38]。

是时也[39],含怀湛遁[40],需于酒食[41];盘衎宴安[42],欢情未极[43];选兴之言[44],矫枉以直[45];悦而不怿[46],莫不叹息[47]。

解题

鱼者,所观也;人者,能观也;观鱼者,所以察物理也;赋之者,所以证人事也;故曰《观鱼赋》也。

句解

[1][2]观鳞族于彪池兮,睨羽群于濑涯。

彪池,按“滮水”在长安之西,《小雅》:“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鳞族”者,鱼也,“羽群”者,鸟也,俯观游鱼,仰视飞鸟,《中庸》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挚仲洽不必化用《中庸》,然其无意中,即流露出其对于外物之一番体察功夫矣。而后文只记鱼而不言鸟,故其主体为下察也。下察者,即如李白之古风:“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而其上“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等数句写仙游事者皆是上察之事,故此诗为由上察而转至下察,李白之上下察,其分别在于出世与入世。今再观此赋之结尾,则又隐言名、德、功业、社稷之事,则此赋是由下察而转入上察也,挚虞之上下察,其分别在于物理与人事。

[3]乃有洧泉之鲤。

“洧泉”,按“洧水”在河南登封,《郑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前言观鱼之地在长安之彪池,而所观之鱼是自河南洧水而来,此必有故也。《溱洧》之诗,言士女欢会而结情爱之事也;《白华》之诗,周幽王之申后自伤被黜,而有是作也。自洧水以至彪池,虽是空间之转换,实则表更时间上之始合而终离也。以夫妇之聚散写君臣之离合,古来有之,远观屈原之《离骚》,近观阮籍《咏怀》之“二妃游江滨”,可以知矣。按《晋书》,挚虞本长安人,太康年间至洛阳任官,晋惠帝时因八王之乱,随晋惠帝逃至长安,后长安战乱,百官奔散,则挚虞辗转流离,又归于洛阳,后洛京又荒乱,人饥相食,虞家素贫,终以馁卒。则“洧泉之鱼”赴于彪池,其有慨于自身之流离与王室之西迁乎。此赋之作,观其尚有逸乐之心,当先于长安战乱、百官奔散也,而当作于八王乱时随惠帝入长安之时也。则此借《溱洧》之地以喻君臣本应有之情义也,借《白华》之地以喻诸王争权而王纲解纽,使惠帝如被弃也。

[4]濯陂之鰋。

前言“洧泉之鲤”,后并举以“濯陂之鰋”,按《小雅》:“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正可以解此“鰋”、“鲤”之意。《鱼丽》之诗本赞宴享酒肴之丰美也,今观“鱼丽于罶,鰋鲤”,意谓无论鰋、鲤,终皆落入渔人之网罗,无所遁逃也,然观后文,则挚虞初无所获,而后则悉数捕得,此其为铺垫乎。

[5][6]瀺灂涌跃,没浪赴远。

“瀺灂”者,水受激而发声,所闻者也;“涌跃”者,鱼受惊而奔散,所见者也。“没浪”者,重在言水于纵向上之起伏也;“赴远”者,重在言鱼于横向上之位移也。盖闻流体力学有二法,其一曰欧拉法,乃固定空间点,以观此位置上之变化,其一曰拉格朗日法,乃着眼于特定质点,以观此质点之运动,今按“瀺灂涌跃”者,欧拉之法也,“没浪赴远”者,拉格朗日之法也。挚虞此八字,已括尽流体力学之二法也,藉鱼群之游走状中原人民丧乱之相也。

[7][8]集于曲涯之隈,逐乎澹淡之深。

“曲涯”者,水之边际也;“隈”者,言边际之曲折也,此横向言之。“澹淡”者,水波纡缓之貌也;“深”者,唯彼水深而不测,故其波现纡缓之貌,此纵向言之。“集”者,始发则列于边际上之曲线;“逐”者,运动则布之于水波上之平面,此言鱼群运动将起时之聚散收放也。或借“曲涯之隈”以喻晋地之边鄙,“集于曲涯之隈”殆指边陲异族之聚落也,“逐乎澹淡之深”者,其夷狄内迁而使华夷杂处之谓乎。

[9][10]攒聚辐蹙,或跃或沉。

“攒聚辐蹙”,言鱼之“集”也,“攒聚”者无序之集也,“辐蹙”者有序之集也;“或跃或沉”,言鱼之“逐”也;此二句言鱼群运动中之聚散收放,“攒聚”、“辐蹙”则为水平面上所观,“跃”与“沉”则为纵剖面上所观也。无序之“集”则为流民团体也,有序之“集”则为由流民团体转型而为武装团体也;“跃”者凭战乱而获势利者也,“沉”者因战乱而丧荣华者也。

[11][12]倏烁攸驿,眩目惊心。

“倏烁攸驿”,“烁”者言点之隐现也,“驿”通“绎”,言线之连续也,“倏”、“攸”则形容其迅疾也,此总言景象之变化也。“点之隐现”者,时势所造之英雄,生死常难卜也;“线之连续”者,《公羊传》曰:“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此又可言情势之危机也。“眩目惊心”,此言外界景象于人身心之刺激也,必也先眩其目,而后乃能惊其心。想挚虞自三国以入晋,所历之战乱,所历之政治杀戮,必不少矣,察之岂能不“眩目惊心”耶?

[13][14]徒极观而无获,羡鲜肴之柔嘉。

“徒极观而无获”,“极观”者,言“倏烁攸驿”之景象甚是雄伟奇特也,“无获”者,言此雄伟奇特之景象只能予人身心以“眩目惊心”之刺激而已。因“无获”故“羡鲜肴之柔嘉”,欲获者“鰋鲤”之类。前于释“鰋鲤”时,引《鱼丽》之诗,其后三章为“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柔嘉”者对“维其嘉也”,“鲜”者对“维其时矣”,“肴”者对“物其旨矣”,凡此皆“无获”之“羡”也。此意盖叹天下战乱数十年,中原板荡,戎马倥偬,而豪杰之鹰扬,如游鱼之奔竞,熙熙攘攘,穷名逐利,虽场面浩大,然终是一场空梦也,挚虞于是据此崩坏纷乱之世,遥想礼乐之文明、君子之和乐,知不可得,徒有羡心而已矣。

[15][16]六柱俱起,参构横罗。

“六柱俱起”、“参构横罗”此总言造船之事也,“六柱俱起”,纵向之造也,“参构横罗”,横向之造也。“六柱俱起”言地方势力之割据而兴也,“参构横罗”言地方势力之相互征伐也。

[17][18]编莞为筏,撼水激波。

“编莞为筏”,此为造船之功夫,“撼水激波”,此为造船之效验。散之无序则为“莞”,编而有序则为“筏”;自立体上观水之动则为“撼”,仅察其平面上水之动则有“波”。“编莞为筏”者,整合流民以为武装,所以兴叛乱也,“撼水”者,中原板荡也,“激波”者,王室之西迁也。

[19][20]奔突转薄,流不及澜。

“奔突”者横冲直撞之意,此乃以直角坐标系观水之流场也;“转薄”者,“薄”通“泊”,回旋停泊之意,此乃以极坐标系观水之流场也;“流不及澜”者,“流”为水之自然对流也,“澜”者指行船者所施加之强迫对流也,此言人力之施已盖过自然之施也。“奔突”者,互相侵伐之势力也;“转薄”者,徘徊观望之势力也。流者,历史之行程也;澜者,英雄之捭阖也。

[21][22]鱼未惊而失行,忽浪达于急湍。

“鱼未惊而失行”,此言鱼之迟钝也,捕鱼之人在后,且其行动若是之明显,而鱼不能察大难之至,而只因水势之混沌而迷其方向;“忽浪达于急湍”,“浪”随流场而推进,流场触障碍而急变则成“湍”也;此自空间上观之也。“鱼未惊而失行”,后有隐忧之生发而不察,故失其机;“忽浪达于急湍”,鱼以其浪发展至此而已,不得再前也;此自时间上观之也。盖随流之浪指中原诸王之患也,而水尽处之急湍,则指边鄙异族之患也,二者相较,后者为大,然以未酿成气候,西迁之众不觉也。

[23][24]谅形胜之得势,实有往而无反。

“谅形胜之得势”,“谅”者推想之意,“形胜”者指地理之因素也,鱼以浪止湍生之处为安身之所,故多往栖之,此鱼群所推想之情形也;“实有往而无反”,“实”指事实,“有往无返”者,绝境也,此捕鱼者所察得之实情也。诸人以避难至长安为安,而大势即往而不反也。又《挚虞传》谓虞善观玄象,尝谓友人曰:“今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其为凉土乎”,此非挚虞所谅之形胜之得势乎?何己亦不能察之耶?

[25][26]炰鲿脍鲤,亦有庶羞。

“炰鲿脍鲤”者,《小雅》:“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此一章,写周宣王伐玁狁,战胜归来时之庆功宴会也。然彼时匈奴之前赵与氐族之成汉立国,多挫晋军,正与此诗之意相反,盖讥刺之也。“庶羞”指美味之多。“肴核并陈,既旨且柔”,所以与“羡鲜肴之柔嘉”相对照也。

[27][28][29][30]泛溢爵于通沟,因素波以献酬;骋微巧于浮觞,竞机捷于迅流。

“浮觞”、“泛爵”皆是“献酬”之事,而“素波”、“迅流”皆在“通沟”之中。“献酬”者,亦作“献醻”,《小雅》“献醻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郑玄曰:“始主人酌宾为献,宾既酌主人,主人又自饮酌宾曰醻”,此诗言祭祀时宴请宾客之事也,而主人、宾客之间,实“有往而有反”,非鱼群之“有往而无反”也。故此“通沟”之“形胜”可谓“得势”矣,此酒杯所处之“通沟”与鱼之所栖之“急湍”,大相异也。鱼,有情也,然“未惊而失行”,此其迟钝麻木也;人所置之酒杯,无情也,而能于水中尽显其“微巧”、“机捷”,此又是一大异处。此以酒杯为喻,言人若放浪形骸,如行尸走肉一般,整日享乐冶游,终轻松快活胜过彼鱼也,此未必非一处乱世之良方。

[31][32][33][34]既欢豫而不倦,愿穷昼而兼夜。独临川而慷慨,感逝者之不舍。

“既欢豫而不倦”者,已过去之事也,“愿穷昼而兼夜”,后继之打算也;此二句收束上述行乐之事,因“欢豫”故“不倦”,因“不倦”故“愿穷昼”,既“穷昼”而觉“欢豫”,则又“不倦”,乃又想“兼夜”,此直觉上之判断,乃“有往而无反”之道也。“独临川而慷慨,感逝者之不舍”,对景象加以理性之反思,对此“有往而无反”之道有良多感慨也,《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化用之,感人世变换之速,而叹年华之易去也,其与圣人有同体之悲乎。

[35][36][37][38]惟修名之求立,恋景曜之西谢。惧留连之败德,遂收欢而命驾。

“惟修名之求立”,《左传》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盖立德、立功、立言方为三不朽,而此只标“立名”,所重在于世人之看法;而“惧留连之败德”,则涉乎立德之事,所重在自身之功夫。“恋景曜之西谢”,“景星”者,德星也,现于有道之国,“谢”者凋殒也。人事上只求立名,征之于天则有景星西颓之象,观挚虞对武帝之策问曰:“法得于此,则物理于彼;人和于下,则灾消于上”,其固持天人感应之论者也,此“景曜之西谢”所以指国之失道也。只知“立名”时,则对天之咎征,竟凭直觉上之审美,将之作景物以欣赏,故言“恋”也;“流连”者,“愿穷昼而兼夜”之谓也,经理性之反思,以“流连”有违于“立德”,乃有“收欢”、“命驾”之举。

[39][40][41][42][43]含怀湛遁,需于酒食。盘衎宴安,欢情未极。

“含怀湛遁”,“含怀”者,收摄享乐之心不使发于外也,“湛遁”者,“湛”通“沉”,“沉遁”者,隐匿其冶游之形不使现于外也;欲“含怀”故先“收欢”也,欲“沉遁”故先“命驾”也;“需于酒食”者,此言虽欲息享乐之心、止冶游之形,而于口腹之欲则难戒也。“盘衎宴安”者,《易》:“六二,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盘”通“磐”,大石也,“衎衎”者,和乐之貌也,“盘衎”于此处指饮食之和乐也,与“宴安”皆享乐冶游之谓;“欢情未极”者,此言若舍“含怀湛遁”之意,而顺从享乐冶游之念、宽于酒食之需,仍旧不能极欢乐之情。“含怀湛遁,需于酒食”,是收不得也;“盘衎宴安,欢情未极”,是放不得也;收、放皆不得,故其后生叹息也。“含怀湛遁”殆指作隐士之谓,挚虞曾师于皇甫谧处,谧累征不就,挚虞必大受其影响;“需于酒食”,或指稻粱之谋,维生之计;言欲隐遁而有家室之累也。“盘衎宴安”,殆指作狂士也,如阮籍等辈,纵学得其行为,然阮氏自己尚且需兴寄咏怀,效之何谓能极欢情耶?然舍此二道,于乱世何以自立?故挚虞终贫饿而死也。

[44][45][46][47]选兴之言,矫枉以直。悦而不怿,莫不叹息。

“选”者须臾之意,“选兴之言”者,指未经反思之直觉所生之想法也;“矫枉以直”者,对“选兴之言”加以理性之反思也。“悦而不怿”者,“悦”者直觉上、未经反思之喜欢也,“不怿”者反思后、理性上之排斥也。“莫不叹息”者,对此二种人生观犹疑不定,故生慨叹也,且此种问题为人生之普遍且永恒之问题,故言“莫不”叹息也。

后记

综观此赋,设观鱼之隐喻,绘举世之纷扰,议一己之困苦,发千古之忧思,能自物理以反观人事,能裁尺素以纳万类,挚仲洽其所谓善赋者乎?余无仲洽之行历,终日枯坐书斋,常凭私计,以小觑贤者之著,今拈来细较之,幸能窥破一二隐曲,不敢称得之,唯见古来未有若吾此般重视此赋深意,并不厌此等繁琐注释者也,聊备一说,以补阙疑,或拙陋愚妄,殆有即胜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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