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 ·文  两两相望

 

只要拉开布包的暗扣,裙子的美就能被人看见,可忘却多年的歌呢?...

细雨微澜,当立于江南烟雨之中,打一把油纸伞,对着偏僻的小巷黯然歌唱。


 
然而穿什么演出呢?玉晼不愿随意在歌舞团的服装库里选一件了事,可自己衣柜里的那件天蓝色礼服裙已经失去光泽,曾经的无数场《细雨微澜》凝结在裙子破旧的后摆尾上,散发着岁月的霉味。没有这件裙子,如何能唱的出这首红极一时的歌?

玉晼摊摊手,说算了。

但年轻的俞宁没有放弃。她跑遍了龙城的时装店和布料摊,买来四五米天蓝色的欧根纱,缀在原来的裙摆上,又朝纱面外贴上无数金色的星星,均匀地铺洒银粉。玉晼穿上改造过的新裙子,关上房间的灯,星光闪烁宛如梦境,居然比当年更美。

她百感交集地握住俞宁的手,许久说不出话。

龙城终年也少有几次雨,黄土搅着呼啸而来的风,令这座北方小城看上去总是灰蒙蒙的。颜色再鲜艳的衣服,在灰尘中也显得瑟缩,如同一朵朵杂货铺里的仿真假花,双手抚摸绢布做的花瓣,温柔舒展,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在这样的背景中,王凤珍像是走错了舞台的演员,周身充满不和谐的音符。城里十字的街角,干净整洁的折叠长桌和长条板凳,漆的雪亮的白色手推车,还有散发着阵阵香气的豆腐脑和胡辣汤——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有了老板娘王凤珍而显得不同寻常。她婀娜的身段并未被长期辛苦的劳作折损半分,反更生出些挺拔之意。垂到腰间的长发自然地披散着,在阳光下能反射出黑亮的光,她的皮肤有如羊脂白玉,温润晶莹,仿佛伸手就能掐出水来。她美丽的双眼雾气朦胧,隔着水气看人,一颦一笑都风华绝代。总而言之,王凤珍的头顶似乎随时有江南的绵绵细雨滋润着,烈日风沙不能伤及分毫,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当年赊账的毛头小子长大成人,西装皮革地开着私家车来买早点,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笑得温婉可人的姑娘。

龙城人在心里承认,王凤珍的不和谐是使人喜欢的。她和她的早点摊从龙城的某个未知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从此就凝固了时间,成了城里十字的一座界碑,既滋润了龙城人的胃,也绚烂了龙城人的心。

“苦啊!”

时不时有老迈的男人一边舔着胡辣汤的碗,一边对着不远处沈凤珍的背影说。然而究竟如何苦,没有人说得清,甚至没有人听说过。大约一个少女般美丽的中年女人,为了小本生意整日辛勤地在外奔波,既没有爱人又没有孩子,甚至不曾有人见过她的父母——这样的人生,总归便是苦的了。

这感叹里其实夹了些居高临下的恶意,王凤珍却还是笑的波澜不惊,但凡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就犯不着跟男人较真,这是同样漂亮的母亲当年玩笑一般讲出来的。漂亮的母亲离开家跟男人私奔的时候,王凤珍还不满六岁,母亲的脸她都记不清了,偏偏却记得这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是谁?她是独一无二的王凤珍。她做着自己的小本生意,谈过几场少有人知的恋爱都无疾而终,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定时到养老院去看瘫痪在床的父亲。她的世界简单直白,似一首烂俗的纯美小诗,不过在色彩斑斓的流言遮掩之下,被变相地涂上了些神秘的色彩。

对三十九岁的王凤珍来说,龙城里的人和事,或者龙城本身,都与她无关。

观众席上空无一人,舞台上一片漆黑。玉晼闭上眼深呼吸,对着话筒尝试了几次,曾经唱过无数遍的歌词卡在喉咙,终于还是被她咽回肚子里。

玉晼不得不承认,她有多渴望舞台,就有多惧怕舞台,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现在。就算俞宁想方设法说服团长和剧场管理人,让她得以在空的剧院中练习,心头那份窘迫也没有缓解半分。

她的直觉里,细雨微澜,当立于江南烟雨之中,打一把油纸伞,对着偏僻的小巷黯然歌唱。而断不是在北方黑暗的剧院内,和着几十人的伴舞,对着座无虚席的观众欢歌巧笑。

但这些不过都是借口。

俞宁轻易地看穿了她,这借口多年不变,不管是十九岁的玉晼还是三十九岁的玉晼,究竟是什么令你不再唱歌?

无声的质问挤压着沉闷的夏日空气,一如当年。



天色渐晚,城市广场迎来了一天里最辉煌的时刻。无数中老年人积攒多时的能量,和着歌声或舞蹈,在各种派系的音乐中释放出来。这样密集的人群,想要寻一处僻静之地何其不易,王凤珍提着老旧的录音机和大号的天蓝色手提布包,犹豫来犹豫去,竟然无从下脚。

可空隙总是存在,王凤珍有她自己的经验,垃圾箱旁边总是空闲并且安全,她只有一个人,只唱一首歌,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那件新连衣裙被王凤珍整齐地叠放在布包里,离家之前对着镜子在身上反复比划,终究没穿出门的勇气。她已经过了给裙子上贴满小星星的年纪,也失去了在夜晚闪闪发光资格。

然而却舍不得放手。她带着裙子来唱歌,如同带着珍贵的护身符。只要拉开布包的暗扣,裙子的美就能被人看见,可忘却多年的歌呢?

王凤珍的食指从老录音机的开关键上滑落,迟迟没有按下去。是不是不放伴奏带比较好呢?毕竟音乐声容易掩盖嗓音的瑕疵,她听不出歌声里的失误,便失去了练习的意义。可如果没有伴奏带,她还找的准音吗?这首歌唱起来并不容易,也许把降低一个音阶会减轻自己的压力?她突然记不起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唱这首歌,饱含深情或者充满朝气?志得意满或者疲惫厌倦?

她颓然注视着垃圾箱边散落的包装纸和塑料袋,广场上流光溢彩,却没有属于王凤珍的舞台。明早出摊的准备其实还没有做好,现在不回家的话,又要忙的整夜不能睡觉。为了挤出排练的时间,她快一个月没去看养老院里的父亲,护工频繁打电话来催问,明天说什么也要抽空跑一趟。还有很多事等着王凤珍去做,比起丢失在岁月里的舞蹈和歌声,她更熟悉的是豆腐脑和胡辣汤,以及城里十字自己摊位上那一亩三分地。

对着镜子笑起来,王凤珍眼角的细纹一天比一天深。她害怕听到过去的声音,更害怕那些声音勾起熟悉的自我怀疑。昔日的王凤珍唱不出完美的《细雨微澜》,拿不到歌舞团的正式编制,厌倦了周而复始的同一首歌。根本无雨可下的龙城,谁听得懂歌唱雨季的歌?他们都站起来鼓掌,不管王凤珍在发声时犯多少个错误,他们都争先恐后地站起来鼓掌——好像很爱听她唱歌一样。

不是王凤珍,仍然有人能唱《细雨微澜》。龙城歌舞团有很多个唱歌的王凤珍,可王凤珍只有独一无二自己。她后来唱很多歌,对着狭窄温馨的家,搭配一些简单的舞步,隔着镜子看自己无懈可击的笑容。不少歌曲都要比那首红极一时的烂大街的歌要好听的多,她压低嗓音害怕打扰到邻居,轻柔的歌声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

这便够了。

她不需要这场练习。现在闭上眼,果断地打开录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在第三小节准确地发声,踩准四三拍的节奏,太亲切的歌词自然而然地涌现在脑海,高潮重复三遍,倒数第二句以她自创的颤音结尾。她把音高唱上去,唱上去,再唱上去,没有别的人能再现王凤珍的《细雨微澜》,除了王凤珍自己。

她的歌在华丽的技巧和撕心裂肺的嘹亮中完美结束。没有掌声,她睁开眼。夹在《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两个广场舞团队之间的缝隙里,激烈的节奏和燃烧的热情与舞蹈一起尽情绽放,她和她的《细雨微澜》被掩盖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在这场歌舞的斗争中根本不堪一击。

没有人听到王凤珍的歌,没有人好奇王凤珍的故事,没有人关心王凤珍的胆怯。她只是龙城几百万居民之一,从她变成纯粹的王凤珍那一天起,便再无人有认出她来的可能。可笑她还拼命埋下头,小心翼翼地伪装成普通人。

她不过就是普通人。

没有窥探便再没有虚伪的束缚,唱歌只是因为想要唱歌,她终于从忐忑和自卑中解脱。站在垃圾箱旁边的阴影里,王凤珍无声地哭泣,不知现在释然,是否还来得及去唱想唱的歌?

玉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有些醉了。不知俞宁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找回不少当年给玉晼伴舞的舞蹈演员。她们多数已经不再跳舞,身材也有些走样,可为了玉晼和《细雨微澜》,大家都欣然重新出山。

聚会还是在同样的老饭店,熟悉的默契很快消解了尴尬,遗忘在岁月里的少女情怀令人感慨万千。玉晼向每一个不再年轻的同伴敬酒,感谢她们愿意帮自己重返舞台。二锅头空了半瓶,玉晼明明没醉,眼眶却有些湿润。

“唱支歌吧,玉晼!”大家都说。

玉晼微笑着,以酒瓶为话筒,重唱那首《细雨微澜》。青春年少时听腻味的大热歌曲,如今何其婉转动人,唱醉了一屋子苍老的心。



她应该暂停几天生意的。但王凤珍是个守信的人,刮风下雨或者身体不适,在她那里都称不上够分量的理由,城里十字离不开豆腐脑和胡辣汤,总不能让大家空着肚子上班上学。

偏巧今天赶上龙城一中校庆,参观之余,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校友们也在王凤珍的早餐摊前排起了长队,想要重温怀念多年的味道。曾经满脸稚气的少年少女,如今大都在外地工作,混的有模有样,可惜没有一中那身校服穿在身上,王凤珍没办法把这些成年人跟记忆中小鬼的名字对上号,便只有抱歉的微笑。

他们叽叽喳喳地吃饭,说阿姨你做的豆腐脑最好吃,阿姨你身体怎么样啊,阿姨你一点都没老。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起,断断续续地唱起了龙城一中的校歌。古板的歌词本该渲染出庄严肃穆的氛围,却被各种稀奇古怪的跑调消解了威力,变成一首全新的青春颂歌,感染了早点摊上的每一个人。王凤珍无意识地跟着年轻人哼唱出声,悦耳的嗓音面前,南腔北调们乱了方寸,逐渐识趣地停下来,一曲终了,王凤珍盛出一碗新的胡辣汤,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在她身上。

阿姨你唱得真好!

他们鼓起掌来。仿佛这里不是人来人往的城里十字,而是龙城剧院的舞台。在与时间的较量中,唯有母校和王凤珍不被动摇分毫。他们看她,便觉得对往事的感怀都有了依托,不远万里归乡的一程艰辛,到底是值得。于是他们央求王凤珍继续唱,追忆往事的冲动如此热切,歌声一直持续,直到王凤珍卖光了铁皮桶里所有的豆腐脑和胡辣汤。

她唱的酣畅淋漓,甚至比《细雨微澜》更加动情和卖力,仿佛回到当年初登舞台的十六岁。天真的年纪里,只觉得所有人都喜欢听她唱歌,后来唱的太多,又觉得没有人懂得她歌声中的憧憬和寂寞。她扬言要把最完美的歌者留给舞台,离开的不负责任而又毫无留恋,二十年后回头去看,她何其幸运,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坐下来,安静地听她唱歌。

这天王凤珍的生意因此出奇的好,拖到中午才收摊,等她赶到龙城剧院的时候,第三次彩排已经开始半小时了。匆忙之间,她是两手空空地从家里跑出来的,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脱。偏巧新换了门卫,认真负责的年轻男孩说什么也不相信王凤珍是晚会的演员之一,坚持让她证明身份后才能进门。

她对着剧院各部门的电话号码本,辗转打了许多个电话,终于联系上了剧场里的俞宁。男孩与王凤珍两相对峙,虽然接电话人熟稔的口气令他有些心虚,嘴上却不愿意服软,坚持说自己是照章办事。当正等的着急的俞宁火急火燎地跑进门卫室的时候,王凤珍正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发呆,那身影在她眼里何其落寞,俞宁瞬间变红了眼眶。

她冲上前去扶起王凤珍,瞪着男孩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刚刚上任的门卫窘迫地红了脸,在俞宁的质问中节节败退,想要道歉都没有台阶可下。很快,男孩便在数落中急了眼,指着王凤珍委屈地解释,只说他从没听过《细雨微澜》这首歌,又怎么可能认识唱歌的人?

正在气头上的俞宁还想争辩什么,被王凤珍硬是拉出了屋子。男孩如蒙大赦,赶紧关上门,躲在窗户旁边的阴影里面不再露面。大院里回荡着俞宁不甘心地骂人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真的动怒,却是如此地凶猛强悍。

他只是不认识我而已。王凤珍说。

狗眼看人低,我要他们以后想不认识你都不行!俞宁咬牙切齿。

哪有那么多以后啊,王凤珍笑。她经历了三十九年的踽踽独行,而俞宁和男孩,却都还没有长大。



灯亮起的那一刻,舞台上烟雾缭绕,曾经的少女手里摇着青花纸伞,在《细雨微澜》温婉的前奏中款款走到幕前。

玉晼唱着歌,穿梭于布景打造的水帘之间,歌声里尽是温柔的蒙蒙细雨。观众席上满满当当,掌声雷动,龙城人的记忆被她唤醒。多年前,那个美丽大方的蓝裙女孩玉晼,在龙城歌舞团的演出中一炮而红,不久又突如其来的销声匿迹。借着这次电视台举办怀旧金曲晚会的机会,这首尘封已久的歌穿越时间,得到精心地还原。

三分半钟,这梦里期盼了无数次的舞台上,玉晼只有三分半钟的时间。她跳起轻盈的舞步,发声的起承转合全都完美,把干旱的龙城变成了阴雨连绵的江南。

时光流逝,玉晼是女孩的真名吗?她一直在龙城吗?后来她应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温柔的丈夫,以及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儿吧?她快乐吗?幸福吗?成长为离开舞台时想要变成的样子了吗?

感伤之中,人们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玉晼,又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

音乐停止,玉晼深深地鞠躬,等待着曲终人散。

四十度的烈日持续了七天,凌晨时分,快要被烤干的龙城终于迎来夏天的第一场暴雨。

这样的天气,很难有什么生意。王凤珍站在临时搭建的遮雨棚下,望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发呆。认真计较起来,要积攒多少个细雨微澜,才能换来如今这场酣畅淋漓的瓢泼大雨?若是这雨能提早几日,下在演出当天就好了。

如果只是如果,三分半钟的辉煌过后,歌手玉晼的生命结束在龙城剧院的舞台上,活下来的是名叫王凤珍的普通中年女人。此刻她静静地观察着街道上步履匆忙的行人,聆听摧枯拉朽的雨声,为卖不出去的早饭发愁。碎砖头压住两块巨大的塑料布,勉强保住了铁皮锅里的豆腐脑和胡辣汤,却护不住老板娘被雨伤到的心。

她又唱起歌来。《细雨微澜》到《最炫民族风》,《枉凝眉》到《小苹果》,过气或者流行,青春或者怀旧,她竟然会唱这样多的歌。车辆川流不息的城里十字,才是属于王凤珍自己的最后的舞台,她面对虚空巧笑颜兮,嘹亮优雅的歌声在暴雨里湮没无痕,余下的女人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隔着时间的雨幕,王凤珍与玉晼两两相望。三十九岁的她给十九岁的少女盛了满满一碗豆腐脑兑胡辣汤,看着女孩吃下,女人嘴角的笑容慈祥。细雨微澜,她们谁都没能从完美的歌声中找到完美的人生,只好站在最后的舞台上,与自己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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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Guillermo De Angelis摄影作品)【作者简介】

封文慧,女,生于一九八八年。本科毕业于同济大学临床医学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在读。师从作家严歌苓、张国龙副教授。小说《烟花绽放》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日夜浮屠》获第六届全国高校征文比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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