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华如草(一)

 

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诗篇



时值九月上旬,帝都的天空显露出久违的湛蓝色。日头高悬,一束束阳光穿过婆娑的暗绿色针叶,跌落在地上,幻化成一个个闪烁的黄色斑点。一只土黄色的大肥猫,懒洋洋地斜躺在草丛上,眯着眼睛打盹,腮旁的长须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也许是由于刚开学不久,整个校园似乎都沉醉在一种悠闲散漫的气氛里。理工楼前那片狭长的绿地,我们姑且称之为小公园,此刻显得如此安静祥和。唐德随意地舒展着身躯,像一只卷饼那样舒舒服服地摊在一张未被阳光直射到的宽敞长椅上,凉爽的风拂过他的面庞,他感到十分惬意。

这是唐德来到中央团结大学的第四年,正如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也准备着考研。自开学以来,唐德的生活就基本固定在三点一线,即寝室——图书馆——食堂。午饭后唐德直奔图书馆,然后路过小公园时会他会找一条长椅坐下,闭目放松身心。

这片刻黑暗中的休憩有如世纪般漫长,唐德睁开双眸,仿佛原初之人一般感到眼睛明亮。然而每当此刻,总有一个潜藏许久却挥之不去的问题重新浮现于心,使他感到疑惑不安。诚如海涅所言“你整个的生活就是一场春梦,而这片刻的时光乃是梦中之梦”,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否真实?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所赖以生存的一切是否只是一种幻象?难道没有可能我们实际上生活在某个蹩脚诗人的笔下或某位不满之神所制造的梦里?这样的思绪奔涌如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他顿时只觉如落冰窖,遍体生寒。

“喂,唐德,你怎么了?”一双玉手在唐德眼前晃动。

唐德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笑道:“小昭,是你啊,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

“刚才都叫你好几遍了。看你脸色阴晴不定的样子,还以为你练乾坤大挪移走火入魔了!你没事吧?”小昭半开玩笑地问道,眼神中透露出关切之色。

唐德不禁莞尔,但黑亮的眸子里露出一股炙热与向往,“我可是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侠,重振天朝失落的任侠精神,这等神功我是不练的。”

小昭看他又要神游天外的样子,赶忙制止道:“唐大侠,快醒醒,你就一直让我这么站着么?”

唐德连连道歉,慌忙地给小昭让出右边的空位。他闻到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扭头瞧见小昭浓密的乌发如大海的蓝色波涛般从肩头直披而下,其间是一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不施粉黛,却皎洁如月,肤白胜雪,真如诗中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唐德之前从未如此细细打量小昭的脸庞,现今见她琼鼻高挺,双目湛湛有神,眼眸隐隐泛蓝,心中倒有些恍然。原来小昭姓韩,来自西域,她母亲是汉人与波斯人的混血。唐德大一刚入学时有幸见过韩夫人一面,当时小昭在一旁搀着她,一个如此清丽活泼,另一个却显伛偻苍老,在唐德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唐德依然记得,那天日头快要落到中慧楼背后,他拉着笨重的行李箱来到校门口,只见韩夫人和小昭静静地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她们的脸上、衣服上好似抹了一层金粉。韩夫人伫立良久,然后缓缓对小昭说:“二十三年了,算来年日真如草一般。我就是在此地与你父亲相识相知的……”期间不时夹杂着她剧烈的咳嗽声。

唐德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如何,韩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主动上前帮纤弱的小昭分担了大件行李,送她们到2号公寓楼下。尽管小昭在外国语学院,而唐德在理学院,他们平常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相遇,他们却可以像老朋友一样,畅谈彼此的想法。这或许因为他们属于同一类人,同样被沉重的历史压得无法喘息,他可以如此轻易地捕捉到她眼里不时浮现的一抹蓝色的忧郁,而她可以敏感地洞察到他大笑背后潜藏的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唐德从没有主动问起小昭关于他父亲的事,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向小昭问道:“当年你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昭沉默了片刻,开始以一种低沉且略显嘶哑的声音诉说:

这个故事是我妈告诉我的,我爸叫韩千叶,他们在这所大学里相爱,那时在同学眼里,他们好似一对神仙眷侣,以“金花银叶”相称。我爸念研究生二年级那年,我妈毕业,留在帝都工作。那年,爆发了紫禁城事件,我爸卷入其中,举着旗帜,带领一群热血青年,走到紫禁城外,打出“公开评价邦药功过”的横幅。后来的结果你也知道,太上皇龙颜大怒,最终一切理想都在枪炮声中幻灭了。锦衣卫们开始秋后算账,一个平静的夜晚,我爸在学校寝室里酣睡时,突然就被人间蒸发了。第二天早上,睡在我爸上铺的谢逊叔叔看到下铺凌乱不堪,感到事情不妙,急忙找到我妈。我妈当时已怀有我七个月了,听到消息后,她两眼一黑,晕倒在地。等到我妈转醒后,谢逊叔叔让她别着急,他已经托他的朋友打听消息了。然而我妈毅然挺着大肚子,在城堡式的各级机构中来回奔走……

此时小昭眼里已布满水雾,声音有些抽噎,唐德默默地递过一张纸巾,她接过继续说道:

我妈最后等到的只是一纸判决书,她被遣送回了西域。而谢逊叔叔绝望之余,远走花旗国,不过每年清明他都会来西域一趟看望我们。我长大后,他对我说,你妈妈很了不起,当年她挺着大肚子,来回奔走,跟朝廷那帮鹰犬们针锋相对,据理力夺,最终连御林军佐领张召重都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若非你爸爸妈妈这种坚强无畏的精神,使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我或许早已失去活在这世间的勇气。他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我记得,在你父亲千叶失踪的前一天,他朝我舞动手中刚刚订制好的婴儿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告诉我说他很快就要当爸爸了,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唐德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小昭白皙的脸庞划过,他感到迷惘,感到默然。他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他想轻轻拥抱她,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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