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海棠花依旧

 

每次回家,进了家门,我都不由地抬头仰望屋檐上的那几朵嫣红。那是一株铁海棠,从屋檐上的花盆里伸出褐色的身子,苍...







每次回家,进了家门,我都不由地抬头仰望屋檐上的那几朵嫣红。

那是一株铁海棠,从屋檐上的花盆里伸出褐色的身子,苍老的枝茎呈纵棱状,生长着硬而尖的锥刺,旋转地排列于棱脊上。历经风雨洗礼,它的叶子已经脱落,只在尖头开出几朵艳红的花,于云空中盘旋而上,与祖屋檐角融为一体。

说起它,还有段故事。十多年前,母亲摘野菜时,在野地里发现了它。看着它那么艳丽,母亲用剪刀裁下一截带回家,埋在院子的花盆里,便不管不顾了。没想到,一个春季过去,它竟然活啦。那节铁海棠周身长出鲜嫩的枝节,上面还冒出了几朵花,努力地沁出芳香。

然而在那个院子里,它并不受人待见。院子是我们孩童的乐园,那里开着各色鲜花,有牡丹、秋菊和杜鹃。每当春天来临,蜜蜂、蝴蝶在花间飞舞,我们追逐着它们打闹;还有那嫩绿的黄瓜,被我们偷偷地摘落,沾着露珠塞进了嘴里。每当此时,我们总要时刻留意那株被草丛覆盖的铁海棠,玩兴过头,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刺到。

其实它并非一无是处。每当姐姐或我在外摔倒磕破了,哇哇地哭着回家,母亲就会拿剪刀到院子里,从铁海棠上剪下一截,挤出汁液涂到我们额头肿起的小包上。一阵清凉的感觉很快舒缓了疼痛,次日起床伤处便结了痂。可孩童的天性让我很快忘记了要知恩图报,在院子里玩闹时被它刺到,我一如既往地嫌弃它。

后来,我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从外面搬来一块大石头,神气地把它狠狠地压在了底下。那年春季过后,母亲发现后搬开了石头,竟然发现它依旧顽强地活着,还在被压折的地方长出了根须,并从根须上长出了另一株崭新的铁海棠!

其实我一直不懂为何母亲会偏爱它,也许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东西。母亲是一个朴实的农妇,文化水平不高。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奔波劳碌,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了她身上。

母亲能吃苦,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那时家里不富裕,她常常凭着小巧的身躯,挑上一百多斤的粮食,走十多里山路到镇上换回肉和我们的学费。每逢生了大病小病,她却极少到诊所看病,而是到山里找来几味中草药煎服,没过几日又生龙活虎地带我们去上学了。在她的生命里,照顾庄稼和孩子成了半辈子的使命。时光留在了她的容颜上,渐渐苍老。

母亲很重视对我们的教育,虽然平时少言寡语,她却常常能从生活的劳作中给予我们启示。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铁海棠旁边,面带微笑地敲了敲我的额头:“你看,每次你生病的时候它都照顾你。现在它生病了,是不是轮到我们来照顾它了呀?”

那天,我和母亲一起把铁海棠搬到了门楼的屋檐上。从此它便孤独地伸展在空中,我也渐渐将它忽略。后来,随着家里建起新楼,老屋被弃置,铁海棠也因此被遗忘。只有春季来临,它开出浓密的花,淡淡的幽香随风飘来,才让我们循香想起它。

后来,老屋倒塌了,铁海棠也跟着被埋进了坍塌的院墙里。我以为它这次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在清理老屋时,母亲又从泥土里把它挖了出来。那时它全身的枝桠都已断裂,只剩下一截苍老的根节留在花盆里,就像是当初它刚被移植进花盆时的样子。我们把它重新放到了新楼的屋檐上,来年春季它重新长出了鲜嫩的枝桠。

那年,家里双喜临门,姐姐结了婚,我考上了大学。母亲苍老的容颜终于舒展开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美,就像那一朵朵开在空中的海棠花。

参加工作后,我留在家里的时光日益稀少。新楼变成了老屋,母亲也更加苍老了,过往鲜亮的一头黑发添了几缕白丝。那株长在屋檐上的铁海棠也似乎苍老了许多,全身佝偻着身子,叶子已经掉落完,只留下光秃秃的棱茎和锥刺。

再后来……

母亲走了,铁海棠也有了不测风云。一夜台风过后,它从屋檐上掉了下来,掉到了门前的水沟里,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雨水淹没了。

时光总是最冷酷无情的,它总能从你记忆的角落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我同样害怕它夺走母亲在我心里的模样。

那一天,当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门,熟悉的香味淡淡地涌进了我的悲伤里。当我清醒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朵朵鲜红的花开在了水沟里。那一株铁海棠竟然扎根在了干涸的水沟里,不仅在断截处长出了嫩芽,还重新绽放出了花朵。

它就在家门前静静地开着,像在等待着故人归来,然后轻轻地俯首。我灰暗的心田里一阵悸动,仿佛重新点燃了一盏明灯,照亮了那久久不散的阴霾。旧日的时光仿佛在此时重逢了,那些放下的和放不下的,悲伤的和欢乐的,在我的热泪盈眶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把它重新放到了屋檐上。经过一个春天的滋养,它的根须很快从花盘里伸展出来,遒劲有力地扎进了墙壁里,风雨再也不能轻易地将它击倒。花和人都会遭遇各种不幸,但生命的长河依旧永无止境。历经了人祸天灾,我知道铁海棠已在我的心田上扎下了根。

一年的春季来到,海棠花如约而至,那朵朵开在空中的虎刺红同样绽放在了我的心里。那是一个对命运不屈的生灵,诉说着那些流逝的光阴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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