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能否把你的故事都讲给我听（下） 采访札记

我怎会想到，在鲁豫两省交界的那座采油厂里，有这样一个人，与我有过近十年几乎重叠的生活轨迹。我又怎会想到，又过了足足十年后，我才与这个人第一次对谈，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是以气田小有名气的发明家的身份作为我的采访对象，如此睿智而闪耀地坐在那里。...

看了看表，已接近上午十一点，可我仍旧没有进入小树林善发明、爱创造的正题。

不着急。

2010年7月，小树林被调遣到采气厂维护维修站担任仪表维修工。在普光气田的全密闭生产环境下，压力表、变送器、孔板阀等各类仪表好比管线、设备的“眼睛”、“耳朵”，是维护安稳生产必不可少的“晴雨表”。由于不少仪表中包含大量精密部件，加之高含硫的特殊工况限制，以及常年风吹日晒，使得整个采气系统的上万块仪表格外“娇柔”，容易损坏。

然而，这样的棘手状况，恰巧从另一方面为小树林提供了肥沃的创造土壤和宽广的发明空间。从此，他像开了外挂似的，改善生产的金点子不断跃入脑海，泉涌般止都止不住。

“你看过《云中歌》吗？”小树林又抛来一个怪问题，“我平时不追剧，不过有次无意中瞥到里面一句话，‘菜，人人都会做，难在巧思，贵在有心。’我觉得这八个字特别好，正巧概括了搞发明创造的精髓。”

“关于一项发明的构思，往往两三天就在脑海中搭建好了。但要把这个东西做出来，从无到有，可能要花上一年。如果要在生产现场真正得到推广应用，可能还要再经过两三年的不断改进。”他进一步解释道。

小树林从他办公桌后的白铁皮柜子里取出一个形似十字架的玩意儿。这是一个开路检测仪靶向定位装置，该装置使检测仪定位时间缩短了70%以上，大大提高了维护保养开路式碳氢气体检测仪（被用于隧道内）这一酸气管道“护身符”的工作效率。自2013年被应用到生产现场，已创造了十分可观的安全效益和经济效益。

2012年6月18日，我国首次载人空间交会对接圆满成功，航天员正是借助了天宫一号上的十字靶标，从而控制神州九号飞船逐步接近目标飞行器，直至对接机构接触，从而完成了手控交会对接。

能否把航天器交会对接技术中用于定位的十字靶标引入到开路式碳氢气体检测仪的定位中？自从这一大胆想法跃入脑海的那刻起，小树林就踏上了漫长而清寂的探索之路——

首先，隧道内光线暗淡，定位装置如何发光？对多种发光器件进行了多轮比对后，小树林最终选定了耗电低、寿命长、响应迅速的LED发光条作为整个定位装置的核心部件，并把LED灯的色彩定为穿透力强、波长最长的红光。

其次，纤薄的发光条如何得到保护？小树林为它设计了内层亚克力玻璃管+外层钢管的双层“防护衣”，可跑遍了宣汉县的大小五金店，都没找到所需的特殊尺寸非标准管。最终，几近绝望的小树林终于在万能的淘宝上找到了16毫米的亚克力玻璃管和17毫米的钢管，粗管包裹细管，未浪费一毫米的空间，“防护衣”也因此变得格外坚固。

再次，钢管是密闭的，如何透光？小树林愣是用小锉刀在坚硬的钢管上锉出了一个个大小均等的窗格。窗格长一律为五厘米，严格遵循了国家防爆标准。

再再次，如何给发光条供电？9伏，12伏，15伏……电池电压不同，LED灯亮度也相应不同。经过多轮现场试验，他最终选择了相对轻便的9伏电池——牺牲了部分亮度，换来了他更看重的装置的小巧与便携。“发明创造，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小树林深有感触。

最后，如何点亮发光条，以控制整个装置？他避开了日常工作中最常接触的各类电动执行机构，转而选用了较为冷门的磁力开关，只因这种开关经久耐用，且几乎不需要维护保养，最大程度地解除了使用者的后顾之忧。

就这样，小树林把定位装置的各个部件“肢解”开来依次讲解，滔滔不绝，若不是工友打来中午小聚的电话，他是绝对刹不住车的。听着听着，我的眼前仿佛重现了2012年那个炎热而寂静的夏季，他是怎样从一家家阴暗杂乱的五金店满身疲惫地无功而返，怎样在锉钢管的时候长久地弯下腰，倾覆了全部的专注和力量，怎样在遇到瓶颈时一次次溃不成军，又一次次重整旗鼓，再次上路。

“要带着感情工作。”小树林若有所思地说，“你必须时刻想着，我做出来的这个东西将来是给谁用的？好用吗？好保养吗？会伤害使用者吗？它是给我的普光兄弟们用的，所以，我必须做好，做到完美。”

他，就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工匠。将近一上午的采访，仿佛一眨眼就结束了，我俩都有些意犹未尽。

“滴滴滴”，小树林的QQ响了，简单浏览后，他兴奋地招呼我去看。原来，是组织让他就最近的一项发明申报省级QC成果奖。

小树林的脸上洋溢出无比青春的笑容，没握鼠标的左手同时攥成了一个踌躇满志的拳头，整个人的状态比方才更加活力四射了。

多好。在已经走了六年的这条注定要耐受孤寂的路上，他一定每走一段，就会被满身锋芒的拦路石绊倒，摔得伤痕累累，斗志全无。但同理可证，桃红柳绿、和风细雨的美好景象，也同样会间或出现，不断在山穷水尽时分赋予他抚慰和希望。他这样耐久而持续的状态，真是令人艳羡而放心呢。截至此处，小树林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被打通了——由203站的梦靥养成的富有韧性、追求完美等好脾性，由302站的惊魂时刻衍生出的对工友的爱与挂牵，都被一路带到了他后来的发明创造中。前者，是支撑他能够把一个个巧思变为现实的基本素质；后者，是催促他在创新之路上孜孜不倦，始终苛求自我的强劲动因。综上所述，小树林的成长，实属必然。

我心里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些飘飘然，认为他这个人已经丰满了，完成了，原定于当天下午的侧面采访已经不需要了。

然而，一种最朴素的按时赴约的念头，敦促我顶着已经胀痛不已的脑袋，去做进一步寻访。

接受侧面采访的，是小树林的两位温柔婉约的女同事。女性惯有的感性思维方式，以及较男性而言更为发达的情绪记忆，让她们口中有关小树林的讲述，多是一些细碎零散的生活片段——

小树林做得一手好菜。一年春节，留在普光过年的同事组织聚餐，他自告奋勇当大厨，不光自拟菜单，自备菜刀，把饺子皮擀得比女同事都匀整，更把工作中追求完美的劲头带到了灶台炉火之间，每道菜都力求色香味俱全。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上桌后，他的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手也不受控制地打颤。

小树林养花、摄像、摄影样样精通。看到哪位同事案头的盆栽植物蔫黄枯萎了，他浇浇水松松土就能救活；有谁在评先评优时要上交视频材料，他从来都主动担纲导演、摄像和后期；有谁要上站进行设备维保，他总忙里偷闲帮着拍照留资料，成片往往都角度独特，构图得当，日积月累，他自己一人，就成了一座庞大的移动资料库。

小树林心思缜密，眼里有活，心肠倍儿热。有同事总把安全帽随手一放，用时往往找不到，他就在人家办公桌背后钉个钉子，说：“以后可以把帽子挂在这儿，就不会手忙脚乱了。”端午节到了，他会亲手包好清甜软糯的粽子，送给前来探亲的同事家属。主管政工、经营的同事休假了，往往都是他把这两项和本职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务承接下来，一人身兼三职，从无怨言。

“阳光暖男”，听着这些絮絮的讲述，这样一个词在脑海中变得特别鲜活。这与人们脑海中对科研者严谨、内敛的固有印象大相径庭，但正因为这一抹亮色的出其不意的加入，使得他整个人的形象更加温暖可亲。

——截至此处，小树林这个人，才算完成了，才算被彻底打通了——他并不是如采访一开始自嘲的那般“没心没肺”，他恰恰是太有心了。这些“有心”的无限次叠加，形成了他极为深刻的人格魅力，为他营造了轻松融洽的人际关系，所以你看到的小树林，才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永远那么才思敏捷，精力充沛，永远“没心没肺”一般的幽默开朗，坚毅刚强。夜，渐渐深了，我重新翻看小树林的履历表。

一个惊人的巧合出现了：在来普光之前的1991年至2006年，小树林曾在采油三厂做过9年气焊工、7年采气工；1990年至2005年，我在采油三厂出生，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一段是一个人漫长职业生涯新鲜而蓬勃的开端，一段是一个人脾气、秉性、修养形成的至关重要的幼年、童年、少年时期。

我怎会想到，在鲁豫两省交界处那座小小的采油厂里，有这样一个人，与我拥有过长达近十年几乎重叠的生活轨迹，而当时我们相隔茫茫人海，浑然不知。我又怎会想到，又过了足足十年后，我才与这个人有了第一次对谈，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是以气田小有名气的发明家的身份成为了我的采访对象，如此睿智，如此闪耀地坐在那里。

这般戏剧性的巧合，并不是谁人都能拥有吧。我的心，在愈发深沉的静夜里，再也无法平静。

小树林，我很想再去找你，你愿意把你的三厂记忆讲给我听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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