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我的妈呀

 

音乐

1

从我学写东西到现在，写过很多人，却几乎没有专门为她写一篇文章。

上一次写她，还是在小学五年级的考场上，一篇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她跟我讨要过一次，她说你写了这么多人，什么时候写写家里人啊。我说家里人有什么好写的，多别扭。然后她就笑了，转身走去厨房准备晚饭。

她从来只会偷偷地来看我的文章。进我的空间翻以前的文章，偶尔会写条评论。她拼音不好，五笔更不行，只好用手写，所以她的评论通常没有几个字，喜欢用一连串的表情。她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夸我文章写得好，反而会说这处的标点符号用错了吧。这说的话怎么能不加双引号呢？我摆摆手说，你不懂，现在大家都这样不加。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我懒得和她在这个问题纠缠，我说，哎呦你快去看电视吧，那部剧已经开始了。

2

从小到大，我和她就没有少吵过。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四年级，学校来了拨人在推销一本很厚的工具书，《四库全书》。尽管价格不菲，但班里几乎所有人都买了。我不买怎么能行呢？我回家跟她说，我也要买这本书。斩钉截铁的语气，以此表明必胜的决心。她犹豫不决，权衡再三，打了电话给班主任。电话还没接通的时候，她捂着话筒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别吵，我先听听你们老师的看法。

她跟老师通电话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忐忑不安，坐下来又站起来，再坐下去，甚至围着她走了好几圈。她平静地挂下电话后，向我宣读了最后的决定：不买，你们老师说没必要。

我急得跳了起来，开始跟她理论，说明这书对我有多么地重要。她不为所动，将我打发回房间写作业。

我们吵了快一周。周五是那拨卖书人驻扎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周四晚上，我边哭边跟她吵，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我就再也买不到了。眼泪带着鼻涕都掉了出来。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被我攻破了，她认输了，给我递了张纸巾，你把眼泪擦掉，明天去买吧。

几年后我在角落里重新找到了《四库全书》，除了那层厚厚的灰以外，和新买的书就差了一个塑封。我为不少事情后悔过，这是其中之一。那时候家里生意暗淡，物价上涨，她迟迟不肯掏钱买这书，也无可厚非。

3

我家在六年前才有了台式电脑，而我从十年前就在要求她买电脑。

她以各种理由拒绝。电脑太贵了，等明年再说吧……家里东西够多了，没有地方放电脑，等明年再说吧……你马上就要上初中了，等明年再说吧……玩电脑会影响学习，等明年再说吧……你哥要中考了，等明年再说吧……你先把书念好，等明年再说吧……

有段时间我做噩梦都会出现“等明年再说吧”这句话。

然而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同学们将QQ等级升级到了一个太阳两个太阳甚至更多，看着他们动不动就以“你把MP3给我吧我回家帮你下载歌”这种借口去勾搭女同学，看着他们讨论跑跑卡丁车泡泡堂等等等等。我暗想，去你大爷的，我明年就要有电脑了。

她最坚定的理由就是玩物丧志，电脑会影响功课。于是后来家里有了电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载金山词霸。她依然不放心，隔三差五来问我有没有玩游戏。我说我不会沉迷游戏，因为我天生就没有打游戏的天赋，是游戏黑洞。

等她视察结束，满意地离开后，我悄悄点开了游戏。足球经理。我花了几周的时间研究这个游戏，选择成为山东鲁能的总经理，最后将鲁能带到了亚洲之巅，连拿几个亚冠冠军。几年后广州恒大横空出世，我仿佛看到了当初游戏中的那支鲁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4

自从生下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瘦回去。翻老照片时，她也会说，我以前竟然这么瘦啊。我说，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你。

她的减肥梦一直持续了十年，试过各种方法。那些年流行电视购物，她在电视里看到一款电动减肥腰带，插上电源然后绑在腰上，躺着就能减肥。即便不躺着，站着也能减肥，还不影响你做其他事情。

她心动了，抓起电话就打过去。那时候快递业还不像今天这样便捷，她等了三天，等到了快递小哥的电话，小哥在电话里说，我找不到香安路的32号啊。她急了，对着电话大声说，我在集英街32号。

香安路跟集英街隔了有半个镇，天黑前她总算拿到了她的腰带。像是拳王拿到金腰带一样，她喜笑颜开，仿佛赢得了全世界。从那之后，她在睡觉前将腰带缠上，插上电源，按下开关。腰带开始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减肥开始。

我小时候很胖，胖到即将拉低我的颜值，而颜值本身就没有多少。我跟她说我要减肥，被她骂了一顿。小孩子想什么减肥，多吃就好。我跟别人说我要减肥，被他们笑了一顿。小孩子想什么减肥，多累啊。但我已经下定决心。

我的方式简单粗暴，每顿饭后靠着墙站立一小时，抬头挺胸收腹。她很不屑，专注于自己的腰带减肥法。后来我瘦了下来，也可能是我长高了。我跟她去称体重，她看着自己的体重，有些难以置信。腰带绑了一个多月了，她反而又重了五斤。

回到家后她就把腰带扔了，想了想又觉得可惜，重新捡了回来，将其打入冷宫。饭后我靠着墙壁的一边看动画片，她靠着墙的另一边，无聊到快要睡着。

她会在每年的夏天到来前喊出减肥的口号，然后再宣告减肥失败。几年后的今天，我会在每年的夏天到来前喊出健身的口号，然后再默默接受健身失败。在这一点上，我知道我是她亲生的，不是从臭水沟里抱上来的。

5

世界末日那年，她丈夫得了重病，她带着他从莆田的医院转到福州，跟病魔斗争了两个月。最后的那个晚上，他不行了，我们连夜赶去福州，她哭晕了过去。

她很少跟人提起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偶尔她会说，转院的第一天，医院没有床位。他们两个人坐在走廊的座位上，聊了一整晚。他发着高烧，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将外套盖在他身上，守了一整晚。

我在准备中考。家里没有人，我只好回老家暂住。我的班主任待我如子，她提出让我暂住在她的家里，这样可以不用在老家和学校来回折腾。班主任打电话跟她交流，然后她给我打了电话，你去你老师家里住吧，这边不用担心，快好了。

那阵子我们只能在电话里交流。她总是说，不用担心快好了。我说我知道了。哪怕后来我察觉到了什么，我也不愿意戳穿她。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心甘情愿地去相信一个谎言。

出事的那天，家里人把我从班主任那里接去福州。上车前，班主任给了我一个拥抱，她说不论发生什么，你还有我们。我笑了，心里却已经泪崩了。在福州的重症监护室里，她看到我的第一眼便跪下了，抱着我的双腿哭成泪人，她不断喊着，不在了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

6

我们就这样开启了新的人生。她悄悄地变了。世界末日那年之前，她几乎从来没有失败过。而那年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

原本的服装店关门了，房租到期那天，我们从生活了十一年的集英街32号搬了出去。她又去接了家店面，开了水果店。没有持续太久，又关门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两个孩子都需要生活费。她又想着开服装店，那是她最擅长的事，干了十一年的事。我说，别开了，现在大家都在网上买衣服。她笑了，我却看到了她眼里的无奈。

在生活的压力下，她选择去了工厂。曾经那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她说那地方不比开店，没有自由。可那会她说那地方比开店要来得好，起码收入是稳定的，那一瞬间我流了眼泪。

所以我很早就体会到低头妥协是怎样的感受。

7

我高三的最后那半年，她辞掉了工作，跑来一中附近租了房子。为了照顾我的作息，她五点就要起床。我念书到半夜，她通常凌晨才能入睡。

租房里没有电脑电视，我知道她一天中有大部分时间会相当无聊。我跟她说，我去学校后，你白天就出去走走逛逛，晚上就出去跳跳舞吧。她说，你专心念书，我自己知道。

有天她从外面回来，很开心地跟我说，她今天坐路车给坐反方向了。我笑她真蠢，她说，还好我足够机智，在下一站马上下车，不然天知道我会坐去哪里。

她让我哥在网上找了家兼职，是做手工的。她坐路车正是为了去那边将需要的材料取回来。为了不影响我念书，每当我回到家，她就将手工收起来，或者是挪到阳台上去。

离高考剩下最后一个月时，我更加拼命了。中午十二点放学，我会在教室里自习到十二点半，然后再回去吃饭。我跟她说，你之后先吃饭吧，不用等我。可每天她都要等我回来再动筷子。等我午睡醒来，她已经将一杯泡好的蜂蜜放在我的床边。我有时候会复习到凌晨，准备睡觉时听到她来了一句，记得把台灯关了。偶尔她坚持不住，提前就睡着了。她会说梦话，但含糊不清，听不懂意思。

高考的第一天早上，她给我下了两个鸡蛋。我家一直都有这种习惯，每年开学的第一餐，肯定要下两个鸡蛋，筷子加两个鸡蛋，象征着考试拿一百分。我看着她，现在满分是一百五了，两个鸡蛋不够啦。她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再下三个。

我们都笑了。

8

当初文理分科的时候，我最怕她坚持要我读理科。我知道自己也能念理科，但会不可避免地一直平庸下去。而我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我不能接受碌碌无为。后来的那段时间，我愈来愈想着逃去读文科，或许这样就能冲击年段前十。前五。前三。甚至第一。

我是在最后一刻才跟她说，我报了文科。她很惊讶，已经报上去了吗？我点点头。她只是抱怨了一句，怎么没有提前跟我说。我沉默不语。她反而笑了，挺好的，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我就支持。

我说过了我的高中三年里失败了两年多。每次家长会她都去了，但也正常，她要不去，谁还能去呢。她喜欢去找老师交流，这习惯是从我小学的家长会开始养成的。

印象最深的是高二的某次家长会，她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身边围了好几个家长。好不容易轮到她了，班主任开口一句便是，你家的小孩读书不够努力啊，我都说了好几回，就是不听。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然后班主任就拿我的排名说事，还拉了旁边的一位家长做比较，那家长的孩子这次考进班级前五。她一言不发，只是保持微笑。我羞愧到了极点，想上讲台将她拉下来。

她没经历过这种场合。因为之前的家长会，她听惯了老师对我的表扬，从来都是能与老师谈笑风生，最风光的那位。

回家的路上，我说，以后你别来参加家长会了。她笑着问我，为什么。我沉默了一会，要来也不要去找老师了，别替我受气。她笑得更欢了，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你们老师的话。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吗，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你是怎么学的吗。我不信你们老师，我知道你学得很努力。

9

她一直想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于是她试着找了个男人，想重新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她的爱情已经死去了，只想找个人来分担生活的重任。

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她失败了。我记得她跟那个男人分道扬镳的那晚，她哭着跟我说，我是为了你们啊。我不想让你们的身上贴着单亲家庭的标签，我不想让你们以后被人瞧不起。

她真蠢啊。特别蠢。至少在我看来，我的身边没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而瞧不起我。

我常常跟她说，周杰伦也是单亲家庭，不照样成功了？她就乐了，顺便又给我灌了碗鸡汤，关键还是要靠努力啊。

她学会了用微信。每天都会给我转发各种鸡汤，时间久了我就敷衍了事，给她回复几个表情。她知道我在大学里很忙，很少给我打电话。我曾经跟她说，打电话太耗时，而且必须停下手头里所有的事。视频聊天吧，这样我也能做其他事。

她就开始找我视频。我们有大段的时间是沉默的，我在专心地码字，她在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她嘱咐了我一句早点睡觉，睡前记得吃点心，结束了视频聊天。

我知道什么是孤独。孤独就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看到一只小强都不舍得将其打死。我总会想起她。这些年每逢清明，在他的墓地上，她都会哭成泪人。

10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我的妈呀。

其实还有下半句：爱不开口才珍贵。

我始终没有勇气当面跟她说我爱你。

我打心底里地希望，我能够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让她骄傲让她放纵让她卸下肩上所有的重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