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鄉四面環水,進一趟城需要坐船

 

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能看到天上有一輪冷若冰霜的明月。沒錯,那會兒空氣比現在乾淨多了。...





一盞上千瓦的太陽燈在院子當空照着,照着院裏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但人都進屋睡覺去了。扒門縫一看,堂屋裏燈也開着,一塊門板上確實直挺挺躺着一個死人,地鋪上則酣睡着孝子賢孫。想是棺材剛剛打好漆好,院裏晾着,明天入殮。李健此時又累又餓,他在這家廚房找到不少好吃的,大扣肉燒得尤其地道,吃飽喝足,他就爬進棺材睡了一覺。

——曹寇《金鏈漢子之歌》,刊登於《今天》2015年冬季號 總第111期

金鏈漢子之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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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跟兒子進入青春期有關,王勇熱衷於向兒子提到自己“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的往事。當然,作為家長,和兒子說自己的過去,他也總會試圖從中找出一些有教育意義的內容。諸如自己初中時就幫助父母幹農活,甚至還半夜爬起來用二八長征自行車拖兩筐重達一百多斤的韭菜趕頭班船進城賣菜。需要向兒子解釋的是,葫蘆鄉和市區之間,當年可沒有大橋連接。葫蘆鄉四面環水,進一趟城需要坐船。少年王勇半夜就被父母叫了起來,吃一碗他媽媽放了兩個雞蛋的蛋炒飯,他就跨上書包架上左右各懸掛一個大筐的自行車趕往碼頭。因為筐內是剛剛潑灑了水的蔬菜(基於打秤的考慮),少年王勇剛上車的時候,車身總是像打擺子一樣劇烈搖晃一會兒,及至向前行駛了幾十米,這才趨於平穩,然後在倚門而望的老母的目送下消失於黑暗之中。鄉下怎麼會有路燈?沒有。而且他還必須在菜筐裏放一柄氣筒,以防半路車胎漏氣。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王勇的自行車還曾在到達碼頭前爆過胎。時值隆冬,時值半夜,補胎打氣的攤點還沒有開張,少年王勇本打算推着車子掉頭回家,不過,少年懂事的他認為,就這麼騎着車輪鋼圈趕往碼頭也沒有什麼不可。當他終於趕上船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渾身已經濕透。在船上,四周都是和他一樣馱着兩筐蔬菜的人。不同之處是,他們都是強壯的中年漢子,借着船在江面上行駛的檔口,他們得空抽煙聊天說點葷話,露出滿口黑牙。身板還很單薄的王勇跟這些壯漢此時還隔着一層,他也沒有像李健那樣早早地學會了抽煙。他只能移步船尾,那裏可以看到黑暗的江水,也可以看到一側是黑暗的葫蘆鄉,另一側是燈火輝煌的市區。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能看到天上有一輪冷若冰霜的明月。沒錯,那會兒空氣比現在乾淨多了。

強調自己在成長中的艱辛,以此提醒下一代的幸運,並激勵後者發奮,這一套路在王勇少年時期就從自己父親那裏領教過了,且早已讓他深惡痛絕。他每次說完此類故事,老實說,也在心裏搖頭不已,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頂。如果他深入聊開去,倒也可能獲得兒子的同情和好感。比如說吧,他過了江,蹬車到了菜場,擺好攤子開始吆喝賣菜,這時候天剛好亮,然後先是上年紀的城裏人來買他的菜。等到太陽已經晃眼的時候,買菜的則開始有了比較年輕的人。年輕人買菜的好處就是不太討價還價,而且以年輕婦女居多。因為充足的睡眠以及別的,在上午的陽光照射下,她們的臉色總是紅撲撲的。而且她們還渾身散發着鄉下女人所沒有的香氣。她們會彎腰或蹲在王勇的攤位前對蔬菜挑挑揀揀。在夏天,王勇可以從她們的領口看到她們一左一右分別半個乳房(合起來算一個完整的乳房),這往往會導致他自己也不得不蹲下來。更多時候,她們會一隻手挑選蔬菜,另一隻手捂住領口,因為彎腰因為蹲姿,她們的臀部無不豐滿緊繃,幾乎像要爆炸。王勇對這個畫面牢記於心,至死不忘。他相信自己如果說這些,他的兒子應該會高興得多。但他沒法說。

瞧,老子當年多苦,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所以,另一個問題是,他對兒子敍述的艱辛,多少帶有炫耀的成份。艱辛不僅不值得炫耀,而且正是他自己當年極力想避免的。其實他賣菜的經歷也就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父母叫他下地幫手,他也總是推脫自己要學習而拒絕。而最終,他更多的是在家裏鼓東搗西,或者去找李健和張家兄弟玩。他的成績直到中考也並沒有多少起色。在當時,或許他考上中專要比初中沒畢業的李健幸運那麼一點。但這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恥辱。在他還向父母伸手要錢到學校食堂買半斤米飯和一份鴨血豆腐當午飯的時候,李健就在社會上過上了在他看來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的父親不斷拿放假在家的兒子和李健做對比。李健爸爸死了,他自己蓋了樓房,李健媽媽現在連地都懶得種了,李健買了BP機,李健有了大哥大,李健還買了摩托車,後座上還坐着姑娘,你呢?

大概是在王勇平淡而屈辱的中專生活行將畢業的時候,李健曾經來過他們學校,而且在他那張床上和他一人一頭睡了幾天。這幾天不僅是王勇中專生活中的奇跡,也是他自認為的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地方。當時葫蘆鄉派出所正在滿世界抓李健,因為他在幫人討債時砍傷了那個欠債的人。他到處躲藏,最後想到王勇,學校確實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不是香港錄影上那種刀,李健糾正王勇宿舍裏那些蠢貨道,就是菜刀。我去的時候,並沒有帶刀。我說你說你沒錢,但欠債還錢,你說怎麼辦吧。那傢伙庸俗不堪地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老實說,跟他費嘴皮子讓我口渴,所以我就到他家廚房找水喝,然後我就看到了他家那把放在砧板上的菜刀。這個人,包括他老婆,真是邋遢,菜刀用過了也不洗,上面全是菜葉子。李健還注意到碗櫥裏有半碟剩菜,確實是韭菜炒雞蛋。這是他喜歡吃的一道家常菜,但他沒有吃。他就拿上菜刀出來,問那個傢伙,如果你不還錢,那我砍你一刀怎麼樣?那個傢伙脖子一梗說,有種你就砍,我要是跑就是你養的,你不砍是我養的。這是人說的話嗎?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刀,李健說,因為生氣,我覺得還是把他砍死算了,所以我是衝他頭砍的,結果他伸出胳膊擋,所以就砍了他的胳膊。砍完我就把刀抽了出來,打算再砍,但我被另外一個一起來的朋友抱住了。不是那樣,剛開始沒有血,我好像還看到了他的骨頭,確實是白的,然後才慢慢地有血滲出來。

和砍人致傷遭到派出所通緝這件事比起來,李健更願意和在校同齡人分享一些比較好玩的段子。諸如他和人打賭吃人屎的故事。也就是他們從廁所弄來一塊未署名的人屎,如果李健吃了並咽下去,另外一個人就要給他一萬塊錢。李健照辦了,結果那人反悔了。這個問題最終是以那個傢伙吃下李健拉下的新鮮屎為解決辦法。睡棺材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有天一撥人要砍李健,他就跑。跑到另外一個村子時,已是半夜。農村一般晚上都熄燈睡覺,這個村子有一家卻燈火通明。一盞上千瓦的太陽燈在院子當空照着,照着院裏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但人都進屋睡覺去了。扒門縫一看,堂屋裏燈也開着,一塊門板上確實直挺挺躺着一個死人,地鋪上則酣睡着孝子賢孫。想是棺材剛剛打好漆好,院裏晾着,明天入殮。李健此時又累又餓,他在這家廚房找到不少好吃的,大扣肉燒得尤其地道,吃飽喝足,他就爬進棺材睡了一覺。次日早上,主家並沒人在意棺材裏躺着一個人,直到李健醒來從棺材裏爬出。也沒什麼,他就這麼爬了出來,站在院子當中伸了個懶腰,就走了。他們也沒怎麼,就這麼看着。

李健的江湖經驗除了打打殺殺,當然是幾次短暫的拘留生活。他建議大家不要小看公安,尤其不要小看聯防大隊的人。被逮到的話,最美妙的是被電棍電,一下子昏過去就什麼也不用管了。其次是狠狠揍一頓,到時候你從裏面出來貼幾塊膏藥和創可貼也就行了,這都算幸運。讓人難受的是,他們會把你銬在窗戶上方的窗櫺上,讓你腳尖着地站上整整一夜。他們也會大冬天的給你潑一身水,然後拿電風扇使勁吹你。談到幹什麼,李健除了替人討債,還替一家夜總會當保安,此外在葫蘆鄉他還承包了一個魚塘,而這個魚塘目前由張明在替他管。王勇當然知道這些。不過他相信當時李健應該還幹別的勾當,比如偷和搶,只是李健不便也沒必要告訴這些在校學生罷了。

在那年頭,中專只是培養職業技術工人的學校,並沒有多大的學習負擔。所以想在中專混好(大致也就是能讓自己受到女同學歡迎),主要靠興趣愛好和打架。興趣愛好,無非是某人可以龍飛鳳舞地寫幾個大字貼在櫥窗裏,或者某人努力把自己的頭髮養長,長到足以在聯歡會上抱着把吉他的時候能甩起來的地步。這其實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你能在運動會上跑得快,能踢好球,能一拳將另一個同性打趴下。當年王勇在葫蘆鄉收到中專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曾經當着李健的面雄心勃勃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混出個樣子。然而中專三年,出乎王勇意料的是,自己在學校並不出眾。不出眾就不出眾吧,世界上的人總是以不出眾為主。問題在於,王勇他們宿舍裏還有個叫槓子的傢伙似乎不太同意他的看法。槓子身高馬大,英俊瀟灑,足球也踢得好,女同學都喜歡穿着裙子在操場邊看他奔馳於場上的英姿。至於打架,槓子目前還沒有找到對手。有次在食堂,王勇還被槓子一飯盆扣在頭上,惹來不少笑聲。現在,宿舍裏突然來了一個正在被派出所通緝的名叫李健的傢伙,被一群因為空虛無聊而崇尚暴力的同齡人圍在中間視若明星。這怎麼說都讓槓子很不舒服。所以,所有人都圍着王勇的床聽李健談自己的江湖經歷時,只有槓子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一本名叫《顯像管原理》的書。那應該是李健在王勇的宿舍最後一晚,熄燈後,大家照例要談男女話題,然後問李健有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沒等李健開口,這時候槓子突然發話了,他說他要睡覺,都他媽閉嘴。

讓人失望的是,所有人確實閉嘴了,包括李健。

也就是說,李健的突然到訪和倏忽離去並沒有給王勇在校生涯的平庸帶來任何改觀,而且他似乎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健。很快他們就畢業了,王勇被分配到一家電子管廠當了名流水線工人,然後非常走運地在房價暴漲之前從親戚那借了錢買了一套兩居室,脫離了葫蘆鄉的生活,成為了城裏人,再然後就是相親,繼而成為葫蘆鄉塘村大隊第五小組早年間“四人幫”中最早結婚生孩子的一員。而在這過去的十多年中,他換了工作,也換了房子,雖未富貴,儼然小康,然後兒子準時進入了青春期。在某種意義上,王勇的日子是很順的,甚至一度成為村裏家長們訓導孩子時所習慣引用的榜樣。有時候王勇也信以為真,或者他並沒有考慮到這有什麼不對和不好。只是偶爾他還會夢見如下場景:

他們夜裏穿越棺材窩子的時候,地上有一具骨架。骨架頂部的骷髏的嘴還一張一合,他很害怕。他希望自己的害怕不被人看出來,結果在骨架身邊還吹起了口哨。不知道為什麼,李健和張家兄弟在一旁笑了起來,並且看穿了他的內心,說,不要怕。說着他們三個人縱身一躍跨過了骨架,但似乎也因此忘了他們身後還有一個人,就像他王勇已率先跳躍骨架向下壩村走了一樣,他們就這麼走了,很快就消失了。他更加害怕了。後來,他似乎也跨了過去,只是自己的褲腳差點被骷髏的嘴夾住。當然沒有夾住,但他聽到了骷髏牙齒碰撞的嘎噠一聲。跨過骨架後,他想跑着追上另外三個人,不過和所有人的夢境一樣,他的兩條腿跟棉花做的似的,怎麼跑也跑不動。當他終於出現在下壩村的時候,仍然不見另外三人的蹤影。他想回家,但不敢從原路返回,而從另一條路走,他覺得到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甚至在夢中哭了起來。

直到中專畢業十周年的同學聚會上,當年以欺負王勇為樂的槓子特意拉住前者給他的腦子裏添加了一段原本並不存在的記憶。

你記得嗎?槓子說,在快要畢業的時候,有一天我被人打了。對,你肯定不記得,因為被打之後我沒有回校,而是回家養了一個禮拜的傷。我媽還問我誰打的,我騙她在路上有小偷搶我錢包,我不給他搶,然後小偷找來了同伴將我打成那樣。我媽說報警,我說你報警沒用。總之養好傷回到學校你們當然發現不了。沒人知道,我也沒跟別人說過。但這事與你有關。當然不是你打的。你打得過我嗎不是小看你。沒錯,是你那個初中同學打的,就是跑到我們宿舍住了幾天的傢伙。對,李健,就是這個名字。我是在學校附近那個牛肉拉麵館門前遇到他的。就他一個人,他那樣子我還記得。又瘦又小,應該也就齊我胳肢窩吧。老實說,他在我們宿舍說的那些我根本就不信,所以我叫他閉嘴。他很聰明,他說,你那天晚上叫大家閉嘴,我知道你是跟我說的。你是不是不服?他說。我懶得理他。然後他就上來了。老實說,我還沒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被他打倒了。他用腳踩着我的臉說,他不想給你帶來麻煩,也不想給自己帶來麻煩。他說派出所正在滿世界找他是真事,否則他怎麼會跑到我們學校來跟你擠一張床呢?他怎麼會天天待在宿舍連我們的食堂和操場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呢?所以我叫他閉嘴的時候,他決定不在宿舍跟我較勁。他還說他看我這麼大塊頭,本來以為我起碼還能打兩下,沒想到這麼快就趴下了。他還叫我多練練。如果不服可以跟你一起到葫蘆鄉去找他。媽的,我被他說得都哭了。真是奇恥大辱。我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當然,現在無所謂了。我就是想問你,你知道嗎?

不知道,王勇說着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就好像李健和槓子之間的這場高下立判的打鬥是二人蓄意避開他的一場陰謀。這場陰謀的結果就是把他造就為一個平庸的人。而他本來聽說每人要交五百塊錢後曾決定不參加這場同學聚會,鬼使神差,他來了,聽到了這個與己無關卻關係重大的往事,就好像自己一下子分裂為三個人:一個是沒有參加聚會一如往常過小日子的人,一個是早因那場鬥毆而性格大變與現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最後一個才是他現在這個渾身雞皮疙瘩的人。(待續)

作者曹寇,1977年生,自由寫作者,現居南京。出版有小說集《操》、《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躺下去會舒服點》,長篇小說《十七年表》(原名《薩達姆時期的生活》),隨筆集《生活片》。

題圖Houses on the Achterzaan,Claude Monet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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