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垢骨朵

 

他终于说道,按道理,刚结婚的人,如果心里有什么气,也早已消了,俗话说,夫妻吵架不过夜,依我看,如果老三还不肯去,那就说明他们没缘份,我们做大人的,也就别勉强了...







作者简介:陈然,男,江西湖口县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长篇小说三部。已出版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我没什么可说的》《窒息》等七部。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那时,大庆可算得上我家的一个亲戚。她母亲和我祖母在村子里比较要好。她母亲是村里的接生婆,还做过大队的妇女主任。像我这么大或比我们更小的孩子都是经她的手从母亲的身体里拽拉下来的。我不知道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在看到她时会不会脸红。

唯有我后来的三婶例外。

当时三叔却是和大庆的二姐四清结婚了,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到她们家倒插了门。我父亲其实是我大祖父的儿子,他过继给了我祖父。我母亲是我祖母寡居后带过来的。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祖母其实是我的外婆。这种复杂的关系我要到很久以后才搞清楚。我父亲兄弟五人,他老大。而大庆的母亲生了七个女儿,后来我们看电影《天仙配》受了启发,把她们叫做七仙女。看到她们,我们就躲在什么地方起劲地喊:七仙女!七仙女!奇怪的是她们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咪咪地挺起了胸脯。在我们的印象里,她们家的人除了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其他都厉害得很。谁要是欺负了七仙女中的一位,其他仙女便如一阵风席卷过来,揪耳朵的揪耳朵,扯衣服的扯衣服,不把你弄得嗷嗷直叫或在脸上留下几个血爪不放手。她们的手又长又尖,一点也不如电影里的仙女那么温柔。

和《天仙配》不同的是,跟我三叔拜堂成亲的是二仙女四清。我还记得他们成亲时,她们的父亲远松站在灯光亮堂的门口,给了我一包爱民牌香烟。这使我感觉像过年。每逢喜庆的日子,我们眼巴巴盼望的,就是大人给我们一包香烟。我们把香烟叼在嘴上,便好像自己长大了。我们比赛看谁抽得更像。我们把烟一口口地吞到肚子里去,然后闭紧嘴巴,兴奋地等待着它从鼻孔里冒出来。这使我们以为自己腾云驾雾,成了神仙。我们还搞恶作剧,把烟雾偷偷吐到女孩子的头发或衣服里,然后大声叫道,着火了着火了。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她母亲的叫骂和追赶中,我们早已跑出老远。

爱民牌香烟当时要一毛七分钱一包,就是过年,家里人给我的也不过是八分半钱一包的“经济”。我拿着它,很久都舍不得拆开。远松瘪着嘴,在光亮的门洞里显得特别亲切。他的牙齿很早就掉光了。
她们家的七仙女,老大叫秧歌,老二叫四清,老三叫双双,下面依次是大庆、大寨、大红、大专。这些名字明显跟她们那当接生婆的母亲做过妇女主任有关。

能生下七位仙女,当然只有王母娘娘了。所以有时候,我们在背地里叫大庆母亲为王母娘娘。不过这个说法终究没有流行。大概我们觉得,在《天仙配》里,王母娘娘并不是一个好角色。生下大专后,大庆母亲没有再生了。我有些不明白的是,她自己生孩子由谁来接生呢?那时困扰着我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剃头的唐师傅的头由谁剃?老是背着药箱、上面有一个红色加号的辛琴医生,他会不会生病?他生病了,谁在他的屁股上打针?他如果不肯喝药,谁来捏他的鼻子?

大庆母亲对人并不凶,但我们都很怕她。为什么呢?经过仔细的分析,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比如她总是穿得体体面面,手也总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上还抹了点生发油或水,油光水滑的。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就连她嘴里的那颗金牙,也成了我们害怕的对象。仿佛到我们家大人面前告状,它也能增加份量。如果我们惹恼了她,她就会指着我们的额头说,你这个家伙,当初落地时,若不是我打你一巴掌让你哭出来,哪有你啊!或者:难怪你调皮捣蛋,当初是从娘肚子里就是倒着出来的!这简直让我们像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无地自容。
有一段时间,我是跟大庆在一块儿玩的。

现在想来,我们的少年是那么的寂寞。如果叫我说一个关于寂寞的比喻,我会说,像少年一般寂寞。那时,我除了到塘里钓鱼或捏泥巴,简直无事可做。我把泥巴捏成人或动物以及刀枪剑戟的模样,让他们在想象中交战,上演封神演义或说岳全传。刚上手的泥巴有一股生生的味道,但把它捏熟后,味道便十分好闻了。有一次,我居然捏出了一整套抽水机。我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晒干,然后拿到水池边抽水,结果,水没抽上来,一大截水管马上无影无踪了。

大庆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当时有十三四岁了。她没有读书。她们家后来只有大红和大专读过小学。可做劳力,她又没到年龄。再说,她们家劳力是最多的,每天出工,像是一群鸟飞出来。她们家每年都能分七八十块钱过年。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数目。

她之所以愿意跟我玩,大概是因为当时的亲戚关系。两家的房子并不在一块,隔着一口塘。早晨的塘边全是女人,看上去就像给池塘镶上了花边。她们翘起屁股,一边啪啪地打着棒槌一边说话,鱼在水面一惊一乍。它们仰着嘴巴,像举着什么在表演杂技。好看的泡沫从女人们的手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刚洗了衣服的女人的手,特别的红润干净,有一种半透明的意味。我喜欢在早晨到塘边去看洗衣服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她们拧衣服不像男人那么直通通地用力,一只手妖娆地绕过来,拧得错落有致。她们家是大庆和大寨洗衣服。她们对付那么一大堆衣服显然有些吃力,但她们拧衣服依然拧得很有美感。拧特别厚重的衣服尤其是被单的时候,她们像是在对付一头牛,得一人拧一头两个人同时用力。大寨没洗一会儿就跑去玩了,留下大庆一个人洗。到了冬天,她的手冻得像红萝卜,浸在水里,显得很粗壮。

三叔和大庆二姐结婚后,我去她家的次数多了起来。父亲在外地当兵,家里只有祖父祖母和母亲。我喜欢去人多的人家玩。每次回来,我都若有所失,孤孤单单。但和大庆也没什么可玩的。她大我那么多,不可能跟我一起玩泥巴。她要照看尚在摇篮之中的七仙女,不能随便出门。她家里很挤,窗子也小,仄仄的堂前,连燕子窝都没有。房里好像全是床,一张挨着一张,全都挂着蚊帐。这倒是有意思,我想,到了晚上,几个仙女躲在蚊帐里说话,或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多么有意思,但我又不能在她们家过夜。当时我最爱去的是两个姑妈家,一个姑妈家有好多表姐(祖母说,你将来可以在里面任挑一个做老婆),一个姑妈家里有好多表弟。每次跟祖母去姑妈家,我都不想回来。去了几次大庆家后,我说你们家不好玩,我要走了。大庆说,别走,我们来调薯粉吃。她望着我,生怕我走。我咂了咂嘴巴,表示同意,大庆就到一个很暗的地方翻了好一阵,说找到了找到了。
她抱了一只瓷坛出来。又拿出两只小碗。真是薯粉,有一股日头的香气。撮一把,放在碗里,用冷水调匀,再冲入开水,真好看。如果再加点糖,简直就有些美不胜收了。我一连吃了两碗。大庆自己只吃了小半碗。她说,这粉,就是大寨要她都没给呢。

受到薯粉的诱惑,我就再接再厉地到她们家去玩。

吃了薯粉,她就和我做游戏。先是捉迷藏。一个自觉地捂住眼睛,另一个就躲起来。一般是她躲,我去捉。但我不肯那么老实,把捂住的手指偷偷张开一条缝,我看见她的赤脚在我的指缝里像两只兔子往什么地方轻轻移动。我问,躲好了吗?她说,还没有。我问,躲好了吗?她说,还没有。她往往要躲好久。她身子那么大,要在狭窄的屋子里藏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再问,她不做声,我就把手拿开了。我知道她躲在哪里,但我先故意往相反的方向找,我转了一个大弯,才猛然把她找出来。我的手刚指着她,她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从不怀疑我偷看。有一次,她躲到了蚊帐里。她在蚊帐里若隐若现。她把鞋子也带进去了。在捉迷藏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三叔和四清的床。他们的床和其他仙女的床只隔着一层布幔。床上有一只长长的绣花枕头,跟其他床上的枕头不同。我闻到那里散发出的阵阵香气,好像天宫里一样。

但我很快厌倦了捉迷藏。大庆又教我做新的游戏。她找来一枚扣子,用纱线穿过去,然后扬起两手,让扣子沿着一个方向旋转。我正在纳闷她玩什么花招,她忽然拉动绳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绳线仿佛着了魔,带动扣子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暑假,天特别热,赤脚走在石路上仿佛滋滋地响。大人出工去了,我又到大庆家里去。除了摇篮里的七仙女大专,大寨和大红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静寂使得树上的蝉叫得更卖力。大庆把大专放在摇篮里摇了那么一会儿,待她睡着后,便拉了我的手,径直走到她们房里去。她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我问什么游戏,她说是摸人的游戏。我问怎么摸,她忽然露出捉迷藏时没有的狡黠神情,说,把眼睛闭上,我先摸你,你再摸我,摸到什么地方就说出来,如果对了,就说是,没答对,就指鼻子,谁先睁开眼睛也指鼻子。我觉得这个游戏可能好玩,就答应了。

我们都把眼睛闭上。她先摸到了我的耳朵,她说耳朵。接着摸到了我的脸,她说脸。摸到我的眼睛时,大概是睫毛把她的手弄痒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先睁开了眼。我说,头发,她指到了耳朵。我说耳朵,她指到了下巴。我说鼻子,她的手飞了起来,一下子不知落到何处,转了一圈,又飞回去了。轮到我摸她了。可等我真的准备摸她时,竟不知从哪里下手。我害怕。她的眼睛那么大。她的嘴巴也那么大。我对自己的手缺乏信心。我担心它们还来不及飞过她的眼睛和嘴巴,就噗通掉了下去。我心慌不已。

她睁开眼,说你怎么不摸。我伸出了手。我一下摸在她的脸上。我还未及说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麻了我一下。我忽然意识到她的脸没有穿衣服。我不敢再去摸她的脸了。我把手往下移了移。那里有衣服,我想摸起来就不会心慌了。于是我一下子把手伸了出去。我按着了一个东西,吓了一跳,我说你的身上怎么有炸弹?

大庆忽然脸一红。她说,哪里是炸弹,它还可以吃呢。你三叔就经常吃我二姐,每当他吃我二姐的时候,我们就假装睡着了,他们的床就会自动响起来。我说,那不正是炸弹要爆炸了?她说,可是我们听了大半夜,并没有爆炸啊,要不我们也来试试。
说着,她上床放下蚊帐,叫我也上去。我说我的脚没洗,很脏。我没穿鞋。她说那怕什么。我便爬了上去。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然后叫我也脱。我果然发现了问题,她的胸口有两个地方肿了起来。我说,原来是疖子。每当我生了疖子,祖父便摘来癞蛤蟆叶,吐上一口痰,贴在疖子上,第二天脓就出来了。我问她痛不痛,她神色怪怪的,眼睛亮亮的。这时已是下午,阳光从木窗里射了些过来,灰尘在光柱里飘舞。它们像许多细小的飞虫,向着光扑去。她的肋骨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她一点也不白,甚至有几处还结着黑垢。我们把皮肤上的黑垢叫做垢骨朵,好像它们是人身上的花朵。或者说,到了一定时候它们就会开出花来。它们喜欢开在我们的肚脐眼、胳肢窝、颈下和耳根。肋骨间的那些凹陷无疑也是它们播种开花的地方。结着垢骨朵的大庆牙齿白亮。别看她身子大,当她把衣服脱光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瘦。尤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的两腿之间有一团更大的垢骨朵。它那黑亮而庞大的程度,和她高瘦的身体毫不相称,就像一杆熊熊燃烧的黑色向日葵,惊心动魄。

她说:来呀,你上来。

正是这时,我感到我的身体发胀,好像有什么要冲出来。我有些害怕,忙从她家里逃了出来,并且此后再也没有去过。

她在路上碰到我,露出很紧张的样子,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告诉别人没有?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不要把那事告诉别人,好不好?”她重复着说。
后来发生的事起因于一场玩笑。我家跟大庆家不属于同一个族,二叔跟他们族的人口角时便开玩笑似的说:你看你们,还要到我家来借种。对方也不示弱:是你们讨不起老婆,才到我们这里来倒插门。二叔说:谁说我家老三讨不到老婆?你不信,我就叫他莫去。那个人说,看谁的××硬!二叔把这话说给三叔听,并添油加醋了一番。三叔一听就来了事,他到大庆家把自己的衣服拿了回来,对王母娘娘说,我不来了!

王母娘娘懵在那里,说,老三,你说么事?

三叔说,我不到你家来了。

想了想,头脑简单的三叔还自豪地加了一句:我的种,不给你们了!

大庆母亲像是要哭。大概招我三叔进门,她也一直有拿了别人家东西的感觉,常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全落到实处。那时很多入赘者在结婚生孩子后,无论如何也要带着妻小回到自己的家里。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我那深谋远虑的祖父才让我父亲来过继。大庆母亲接受三叔的入赘,肯定也经过了层层考虑。比如,在同一个村子里,要跑也跑不到哪儿去。三叔虽不是我祖父所生,但我祖父讲道理,能影响我们一大家子人。她和我祖母关系也好,曾一起偷偷赶过庙会,念过佛。

她伸出手来拉我三叔,意思是要他把话说清楚,她家谁对他不好,得罪他了。

三叔对她们家指尖的厉害自然是早有耳闻。现在大概是想避其厉害,他用力一泼,就把王母娘娘泼到了地上。于是事情就大了。
当时我二叔是初生牛犊,他才不怕把事情闹大。我祖父出面阻止,可二叔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他们拿放大镜把一些生活细节放大,说,有一次,老三多吃了一碗饭,下一顿再去盛就没有了。还有一次,老三吃饭后回家帮爹做了点事,她们就说老三在她家吃饭,帮我家做事!这样下去,以后还不知受多少气!更要紧的是,四清的那个东西每个月还照样来,如果生不下孩子,到时候她们还是怪老三没用呢!后面这句话终于引起了祖父的高度重视。

大庆母亲来找我祖父。她知道这件事找我大祖父没用。祖父尽量宽慰,说我们两家其实同病相怜,他会尽力劝说。在说了许多话之后,祖父忽然问,不知道四清怀上没有?如果怀上了孩子就好办了。大庆母亲说,我也这样想,可他们不争气,四清的肚子还是瘪的,现在老三又不上我家去,还怎么鼓得起来!

在她找了我祖父多次后,他终于说道,按道理,刚结婚的人,如果心里有什么气,也早已消了,俗话说,夫妻吵架不过夜,依我看,如果老三还不肯去,那就说明他们没缘份,我们做大人的,也就别勉强了。

事实是,在坚持到第五天头上,三叔就跟二叔说,他想四清了。二叔骂他不争气,说等你和四清离了婚,我马上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三叔还在骂骂丢丢,二叔说,你忘了他们族里人说的话了?你要是回去,看你以后怎么做人!这话有分量,三叔在感情抑或生理欲望和理智的三国演义之间痛苦地斗争了好几天,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庆家的人放出话来,说她们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把我三叔狠狠教训一顿。

二叔说,你听听,你还回去么?

于是三叔把所有的矛盾痛苦化作了冲天斗志。

打一场大架是不可避免的了。

二叔他们背着我祖父和大祖父,认真研究跟大庆她们家打架的事。二叔说,既然非打不可,那就要先下手为强,我们只有四个男的(五叔也自告奋勇),她们有七个女的(七仙女尚在摇篮之中,但王母娘娘会亲自上阵。已经出嫁的七仙女大姐,这几天也回了娘家,严阵以待),她们爪子厉害,我们可以避实就虚,揪住她们的头发,为了防止她们反扑,我们都要剃成光头。他又看了看我,对我说,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上阵。三叔忙说,他还是孩子,就别卷进来了。
第二天,我们家忽然出了几个和尚。

按二叔的安排,先由五叔去挑衅大寨。他们差不多大。五叔把大寨绊倒了,大寨哭着回家。不一会儿,双双便牵着一脸眼泪鼻涕的大寨来稻场上找五叔,后面还跟着奔跑如飞的大红。我们这边四叔出动了。双双最会骂人,往往把被骂的人骂得眼往上翻嘴里说不出话。四叔偏偏木讷,他骂不赢就嗷嗷叫着说,我要打!双双说,你敢!话刚出口,四叔的巴掌就扇到她脸上去了。她们家的人马上倾巢出动,我二叔带着几个和尚跟她们短兵相接。

双方大打出手。由于被二叔他们揪住了头发,她们家里人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我祖父听说后赶忙出来劝阻,但被双双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两拳,王母娘娘看到了也不管,我祖父生气了,就不管了。远松一直没有露面。我像是站在一堆大火旁边,离近了不好,离远了也不好。好多人来看。我躲在他们背后。从人群的缝隙里,我忽然发现大庆也缩手缩脚地躲在后面不敢上前。她惊慌失措,像是拿不定主意。看到了我,她更加惊慌了。

我忽然想起她跟我说的,“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别人,好不好?”

王母娘娘朝她叫道:死人,你还站着干什么!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二叔和秧歌、双双互相撕扯。秧歌和我母亲还曾照过相呢。大寨发出篾片似的尖叫,想帮她母亲对付我四叔。四叔主动出击,但大庆母亲无心恋战,只想腾出手去揪我二叔。五叔和大红在对骂,双双也来帮她的忙。五叔身子灵活,在她们中间穿来窜去,居然没被抓住。三叔自然是和四清单打独斗。四清边哭边拿头撞三叔,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活了!四清的身上沾满了土灰,弯腰的时候,裤带和腰就全部露出来了。开始三叔还一边跟四清打架一边嘻嘻地笑着,但四清的不要命很快使得他笑不出来。即使如此,他抓住四清头发的手刚一用力还是又松开了。四清哭得更厉害了。这时,大庆的作用便显得尤其重要。无论她帮家里哪一个她们都会赢。可她还是站在那里发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母亲骂她,腾出手来打她,掐她的脸,她仍站在那里不动。
我明白了,她怕我把那件事说出来。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如果我大声地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她家的人一定会不战自败。我对着她,几乎就要喊了。她脸色煞白,魂飞魄散。她完全傻了,仿佛已无力阻止一切,只好绝望地听凭其发生。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喊。我想起她光着身子躺在那里的样子。她眼睛很大,牙齿白亮,嘴唇微微翻卷。她身上的肋骨排成隐约的两排,皮肤上的黑垢,像是干瘦的枝条上开出来的繁茂花朵。她并着的两腿像是夹着一根瘦长的枝条,上面撑着一朵那么大的黑色向日葵。它像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谁也不忍心轻易把它浇灭。

若干年后,我仍为自己当初没有喊出来而感到安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两家人的打斗仍在继续。大庆的白牙齿在她黝黑的脸盘里躲闪。她刚想冲过来,我叫了一声,她又缩了回去。她母亲用力掐她,踢她。她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前冲,可她一冲,我又叫了一声,仿佛她的前冲和我恶作剧的喊叫之间有一条绳子。我就把那条绳子牵在手里,像牵着一条狗,我非常得意。她的身体颤抖着。我更加起劲地抖动那根绳子。她终于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她边跑边脱衣服。她家的人目瞪口呆。她每脱一件衣服便发出一声花开般的叹息,像要把自己撕裂,直到脱得一丝不挂,直到在我的目光里越跑越远,真的成了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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