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故事11:老徐的计算器

 

人生的计算有时不止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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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兴路从新街道变成暮气沉沉的港兴路没人知道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还是突变的过程,几年前港兴路的街坊几乎不约而同接二连三地把10几20年的老房子外墙整葺一番,有些顺便把房子往上加盖了一层,一层的大门换成了不锈钢框的玻璃门,然后这些中老年人长舒一口气,清晨早早起来心满意足的打量一番整葺一新的房子,心安理得的往随便哪一家搁门口的长椅上一靠,晒着太阳、聊起闲话、逗弄孙辈。

“以前人们谈论新街道,现在新街道没有故事了,它就不再是新街道,是港兴路了。”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横眼阿光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然后百无聊赖地拐进了我家的小店,跟戴着老花眼镜看抗战剧的我爹打个招呼,“一包红双喜…今天牌局还没开始啊?”

我爹在60岁那年终于把他年轻时的爱好发展成了事业:在一楼临街的堂屋里摆上一个玻璃柜子,里边10几种香烟,旁的边柜上搁上几排白酒、啤酒、饮料,另有半间屋子放上了一张麻将桌、一张扑克牌桌,又添了一个茶几、一部电视、一张躺椅,开成了一个综合业态的棋牌室。我爹去年动完手术后烟不能抽、酒不能喝、麻将扑克也不能多打了,只能看着解解馋。

来买烟打牌的都是街坊,围观牌局的也是街坊,船老大阿武、横眼阿光、蟹笼东岭、打铁小卫…凑够四人就成一桌,晚来的就掇把凳子坐一边观战。麻将和扑克都是岛上打法,尤其扑克,岛上的打法叫“双搏”,根据牌随机结对,两人一队打另两人,因为来来回回就这些人,输来赢去总还是均衡的,这些曾经的老赌徒也只是图个热闹,消磨些时光。

唯有老徐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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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老徐是多个例外的综合体。

例外一:老徐是个外地人,这几年港兴路已经鲜有外来人口了,何况是长住的无所事事的中年人。老徐是在一个慵懒的下午小心翼翼的走进我家的棋牌室,假装漫不经心的买了一包利群,然后顺便观战起了扑克牌局。

“坐下来慢慢看呗”我爹掇了一条凳子给老徐,老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保养很好的牙齿,便从此坐了下来看牌局了。

例外二:老徐总是输,从未赢过。从第一次假装不经意路过观战到正式加入牌局老徐等了有半个月,他每天都过来买上一包利群然后看打牌,只看“双搏”,我爹也就认识他了,一来就跟他打招呼“来了啊,坐。”老徐也只静静观战,没有要打牌的意思,别人闲聊,他听到好笑部分也跟着嘿嘿笑。某天扑克牌搭子三缺一,左右没等来人,阿武唤我爹参战,我爹推给了老徐。

“老徐,你上?”我爹说。老徐像一个寂寞难耐的寡妇半推半就的上了桌,然后输的心满意足,笑着说“哎呀,果然还是打不来。”他的岛上方言跟他的牌技一样蹩脚,而且一直保持蹩脚。从此老徐参战,从未赢过。

例外三:老徐居然还揣着计算器打牌。有天老徐上场打牌前忽然从裤兜里掏出计算器一顿按一顿算,嘴里还用岛上人听不懂的语言在念叨着什么。阿武见状调笑他,“老徐裤头输没了,计算器都拿出来了。”

“我…我是算算我这点钞票每次输,能玩多久……”老徐涨红了脸说道。阿武拍拍老徐肩膀,说,“今天我钱带的少,咱们打小点。”

那天老徐得了个绰号“计算器老徐”,他打完牌高兴的要了一瓶啤酒喝了起来。老徐知道港兴路打牌的街坊都有绰号,有了绰号他就真正算个牌搭子了,喝完啤酒一摸裤兜才发现今天带的钱早输完了。

“老徐,这瓶我请。”我爹笑着说,老徐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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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的事早在老徐刚开始看打牌时就被大家知道了,港兴路这几年没什么新闻,一个无所事事的外来中年人自然就成了新闻,大家早就用打听来的各种消息拼凑出了老徐的人生经历。

老徐住在港兴路东头的洪先生家,而洪先生一家并不在家。这话听起来别扭,我要说清楚就得从3年前说起。3年前的洪先生是港兴路首富,甚至可能也是南田岛首富,他的造船生意正在顶峰,好多人托关系要“借钱”给他。洪先生当然不会“借”钱,他只融资,利息高得诱人。

老徐是杭州人,做船用配件的经销小买卖,偶然认识了洪先生,被洪先生岛上特有的豪迈、风度折服。那一年老徐50岁,生意和人生一样平平淡淡,他拿计算器算了一下,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自己应该把钱交给洪先生,靠钱生钱为自己搏得养老钱。老徐想得热血沸腾,把自己这些年的积攒,并从亲戚朋友处调动了能调的,一共500万,全押在了洪先生身上。

老徐只拿了一个季度的利息就得到了造船业开始危机的信息,他不停给洪先生打电话,洪先生从信心满满到言语宽慰再到唉声叹气,等老徐拍拍胸脯跟亲友说要不回来钱就不回来了而来到港兴路时,洪先生已成了20年前在港兴路盖房时的螺丝礁人洪阿元,只是多了一头白发。

老徐还是来晚了,洪阿元家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搬完了,只剩下不太值钱的港兴路老房子和更不值钱的洪阿元一家人。老徐回不去了,就在洪阿元家住了下来,一年后,洪阿元一家搬回了老家螺丝礁渔村,老徐还继续住在洪家。老徐把房间租了出去,仅留了一间自己住。从此在港兴路从东头晃到西头,无所事事,直到他憋了好久鼓起勇气跟我爹说了一句蹩脚的岛上方言。

“老板,一包利群。打老K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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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长一副招人喜欢的老实人长相,眼睛很小,眼角周围是一圈细细的皱纹,头发自然卷,有着城市人的白皮肤。但老徐牌技实在太差,始终没掌握“双搏”的精髓,谁跟老徐组一队,谁就觉得晦气的紧,不免念叨上一句“奶奶的”,老徐也不生气,嘿嘿笑着说,“这次我争取发挥好点。”

“老梅哥,你听听我这么算对不对哈?我现在租房子一个月有1000块的进账,我自己还有5万块钱,我每次打牌输50块,一礼拜打3次,三五十五,一个月输600,一年输7200元……”老徐有天趁没牌局时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算账给我爹听,“加上5万存银行的利息,大约能打上8年,你看我算的对不对。”

“老徐啊,我没读过书,也不大会算,但听着不太对啊。你怎么光想着输,不想赢啊?”我爹问了一个让老徐很意外的问题。

“赢?咋赢啊?”老徐反问了我爹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过老徐似乎也没期待能有个答案,看到船老大阿武走进来,又招呼道,“阿武,来来来,打老K。”

“不跟你打,你这天天输,打得没意思。”阿武断然拒绝了。

“哎呀,我输钱你们还不乐意啊?”老徐显得很委屈,“我刚跟老梅算了算,我这点钱还能打上8年,你现在又不跟我打了。”

“打8年?输完钱?然后呢?”阿武诧异的问道。

“那时候我就60了,也差不多了……”老徐有些黯然,嘟囔着把计算器塞回裤兜里。

“难怪你总是输,你这憨大就没想过赢啊。”阿武恍然大悟道,但很快又陷入了新的不解,“不想赢干嘛要打牌啊?”

“不打牌我还能干嘛?”老徐又用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了阿武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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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老徐发现港兴路的街坊似乎不约而同的都开始嫌弃和他打牌。

“小卫,打牌啊?”

“跟你打没趣味啊,你老输钱,赢的没意思了。”打铁小卫说,“我说,老徐,跟我们讲讲你们大城市的生活呗。”

“阿光,来,打老K来。”

“跟你打多了我打牌水平会变差。”阿光也拒绝了,“老徐,你识字会算,待会儿帮我核算一下樊岙收枇杷的账目呗?”

老徐的牌局越来越少,但居然渐渐有了事情忙,一会儿帮阿光算账,一会儿又帮老蔡填快递单,有一天傍晚船老大阿武甚至发了神经串门来邀请老徐去走路锻炼,足足走了有5公里,老徐又拿出计算器算了起来,“走一次5公里要1个半小时,296公里,需要走上60次……”

“296公里?”阿武听老徐喃喃自语,不禁好奇问了一句。

“哦,这里到杭州的距离,我没事看地图算的,可实际上怎么也是走不到的呢,我差点忘了这里是个岛了,哈哈哈”老徐像是想到了一个很好笑的事,自己笑个不停起来。

“我有船啊,我能载你过去。”船老大阿武说自己有船那简直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老徐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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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再次迎来久违的牌局是在大伙儿都拒绝跟老徐打牌的一个多月后。

那天老徐像往常一样走进我家的棋牌室要了一包烟然后自觉地坐一边准备观战。“老徐,打一会儿?”船老大阿武笑嘻嘻地冲他说,同样笑嘻嘻看着他的还有我爹和横眼阿光。这种高规格的待遇让老徐受宠若惊,不自觉的往兜里摸计算器,然后爽快地应了下来。

那天下午的港兴路像往常一样沉浸在毫无生气的喧闹里,得了脑血肿的阿红娘像往常一样在女儿阿红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嚎哭,几个妇女坐在廊檐下闲谈,冬菊正说着跳广场舞的老女人们没带胸罩穿着松垮的汗衫一跳就晃着黑黑的奶头的事,阿东抱着他的孙子从西头过来,一边掂着手里的钢镚,一边跟小孙子说,“爷爷带你坐喜羊羊车去。”

不过那天棋牌室里的氛围却有点反常。“老徐,你手上应该还拿着一对小2,一对J,一个6。”一副牌打到老徐剩5张时,我爹说道,“你出1个6,1张2压牌,再打一张2,一对J也大的,给阿武借东风,双搏赢。”

“第8副了!”老徐惊讶的一塌糊涂,“你们怎么能把把算准我的牌?”

“你不管怎么打都能让你赢。”横眼阿光贼贼地笑了起来,笑得高深莫测,露出一嘴被烟熏的发黄的牙。

“你不管跟谁组一队,也都能让你赢。”阿武也得意的补充道。

“你……你们怎么做到的?”老徐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半天没闭拢嘴。

“算出来的,乃老姆的,比你的计算器强吧?”阿武意犹未尽,虽然这三个老赌徒算牌的结果是想尽办法让自己输钱,但却很兴奋,“乃姆的(注:岛上方言,你妈的),长久没这么认真打牌算牌了,累死我了。”

阿武还在兴奋的说个不停,老徐怔怔地看着堆在他眼前的赢来的钱,有10块的,有20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把手搭在裤兜上隔着裤子摸了摸计算器,想拿出来算些什么,忽然又不知道能算些什么。

“不打了……你们这么打……没意思……”老徐把牌放下了,下定决心似的从兜里掏出了计算器,递给我爹说,“这东西也算不过你们,给你算店里的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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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老徐拉着行李箱经过棋牌室门口,一帮人正忙着张罗牌局。老徐没有进棋牌室,他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喧嚣的港兴路街道、简陋的棋牌室、街上来来回回熟悉的面孔。

“老徐,出门啊?”有人向他打招呼,但老徐似乎没听到,他站了片刻,忽然向棋牌室鞠了一躬,然后朝码头的方向去了。

“老徐走了啊?一包利群。”棋牌室里早场的牌局已经开始,船老大阿武今天没打,他向正在烧开水的我爹要了一包烟。

“你怎么不抽红双喜开始抽利群了?”我爹诧异道。

阿武没答话,点了一根走到门口,看着老徐的背影,远远的冲着他喊了一声,“老徐——有空再回来打牌啊!”

老徐顿了一下,但没转过身,挥了挥手,直了直背往码头方向去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港兴路的棋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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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曲 Eagles 《Despe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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