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散文】春寒

 

整整一个冬季都没有下过一场雪,季节的记忆深处仿佛错乱不堪,它履行职责的程式散漫而又心不在焉,且如此明目张胆。...

 
春寒 
文|阿南
烟花爆竹竞相炸裂后,充斥在空中的火药味随着肆无忌惮的节日气氛渐行渐远。我开始频频仰望烟灰色的浮云,默祷这些变幻无穷的庞然使者能在来来去去间,自虚无的天空扬起千万条灿灿的雨丝。春节过后,我像那些从来没有种过地、却时时关注天气预报的城市患有风湿痛的老年人一样,时刻关注着云的色彩和形状,以及时冷时热的风的湿度和质感。我不是为了便于出行,而只是在替我的岳母企盼一场与我个人眼下的生活并不直接相干的春雨。骨科医生建议,在开春以后实施手术,更利于她术后的康复。

整整一个冬季都没有下过一场雪,季节的记忆深处仿佛错乱不堪,它履行职责的程式散漫而又心不在焉,且如此明目张胆。时值早春,孩子们可能都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幻想着漫天雪花,幻想着在雪野上的短暂纵情。但于我而言,这是一种飘渺且不合时宜的妄念。

然而,在云层无数次远近浓淡、轻重聚散的交替过后,意外地下了一场貌似茫茫的雪。女儿在清晨的尖锐欢呼由门窗玻璃反射回我的耳廓,却没能在我的大脑皮层产生任何刺激。那时,我正透过窗户,观望户外被白雪覆盖的草坪四处显露的斑驳黑影。草坪看上去像一片苗圃,蒙上了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塑料薄膜,而苗圃中培育着的则是腐朽的枯骨。

“关上窗户吧。给孩子多穿点衣裳。”岳母的寒意是由内而外的。她穿了厚厚的棉衣坐在客厅里,却无法和我们一样感知室内的温暖。窗外的雪色,让她做出这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她背靠着暖气片坐在沙发上,瑟瑟地搓着手,而我的孩子却穿着单薄的内衣,嚷着要我抱她去抓一把窗台上的积雪玩儿。要是有一盆炭火该有多好!那样即使放在远处,仅仅瞄一眼红彤彤的炭火,岳母的心里也许就已经开始暖和了。这种短暂的想象,似乎稍微冲淡了我的尴尬,但并未能让我产生些许安慰。

岳母真切的寒意更多地来自她的视觉,来自她的心里。我在六岁的时候,就从祖母的身上发现了老年人的这一特点。我至今记得,只要下过第一场雪,无论雪大雪小,祖母都会让我的母亲在烧完早饭之后,装一盆炭火放到她的炕头。然后借口给我烧红薯或土豆,一整天围着火盆。她那么怕冷,却在爷爷的周年祭那天晚上,在大雪飘飘的午夜溘然长逝。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耿耿于怀——她炕头上的火盆里,炭火还很旺,却再也不能给她增添一点温暖。哪怕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有时也难以融化一个人冷透的内心。当我切身地感知到这一事实,已有很多亲人一一先我而去。那时我才开始慢慢体会到冷暖自知的确切含义,以及这种况味所带来的孤苦。

祖母燃尽了体内的最后一息火焰,炕头上近在咫尺的炭火根本不足以使她与那深入骨髓的寒冷抗衡。而我岳母的寒意,却来自她患有退行性关节炎的膝盖。X光照片显示,岳母的膝关节肿大变形,间隙日趋狭窄。她在室内每迈出一步,我仿佛就能从她那僵直的膝部听到嘎吱作响的摩擦声。多年的顽疾,让她在晚年常常无法介入我们的日常生活,甚至无法介入儿孙们寻常的欢乐。更多的时候,她像鱼缸里的一条小鱼,与我们隔离开来,安静得无声无息。当太阳升起,我们像阳光下的黑暗一样四处散去,她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靠着窗看着我们一一走远。每次到楼下,都是我的夫人带着女儿和她扬着手告别,而我却像一个赶路的人,埋着头匆匆向前,唯恐一回头再看到玻璃窗后面她模糊的身影。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以后,我对那些表情木讷的男人有了另一种了解。他们寡言少语,是因为担心别人窥见自己的脆弱。

退行——这是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术语,却恰如其分地预示着岳母的病情无可挽回。早年的过度操劳,使岳母的膝关节过早地开始了这种不可逆转的退行,而且每况愈下。她有时会幽幽地说起当年生下我夫人之前,因贪凉席地卧眠的憾事,说起坐月子时用冷水清洗尿布的懊悔。她抱怨自己少不更事,只偶尔提到她们冰冷的婆媳关系。她看到我每晚带着孩子去户外散步,除了钦佩,脸上更多地流露出一种羡慕之情。岳母钦佩的是我,而羡慕的则是她的女儿。每当这时,岳母就会说起我那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岳父,说他从来没有这样陪过孩子们。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岳母表情暧昧,两眼迷离。我知道这不是事实,因为我的夫人不止一次跟我提起她的父亲给家里组装的黑白电视,还有用一块带着她一起偷来的大理石打造的石臼。岳母家至今还在用这件素面用具捣蒜。我想,岳母认为岳父没有陪伴过孩子们,其实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更多地是在表达她自己的愿望。岳父离世近三十年来,这个愿望只能变成她漫长的一厢情愿,并促使她每年一度趁着去给他扫墓的时候,静静与他坐上一会儿。等到她的关节炎日益严重,再也上不了山,我们才独自去扫墓。等我们回来,岳母总是劝我们:“明年就不要去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可以了。”她说的“可以”这两个字,也许是指岳父他老人家应该知足了,也许是指她自己可以有所交代了。但我知道这不是岳母的真心话,次年开始就背着她偷偷来去了。

我们用了几年工夫,试图证明她的病并非无可挽回。当然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我们只是尽可能延缓她生命的退行速度,却无法让她的膝关节起死回生。多年的就医经验和权威专家的意见告诉我们:接受膝关节置换手术,几乎是这类病变的最后选择;而置换后的不锈钢膝关节也是有寿命的,它们通常只能用上十年。岳母的骨骼在退行的道路上超负荷运转了多年,以她的身体条件,她哪里还敢奢望在有生之年接受两次这样的手术!达成这样的共识,需要我们认同最佳的手术时机,要选在岳母的余生仅有十年之际。我们表面上不说,但彼此都在心照不宣地一日日倒计时。我盼着那一刻早日到来,又时常为此伤感。被那样一种无奈销蚀的,绝不仅仅是对生命的热爱。

期待余生的倒数第十年这件事本身,也平添了岳母的焦虑,并使她的耐心终于烟消云散。到了今年春节之前,她怅然叹了一声:“干脆锯掉算了!”她说的是气话,看着窗外,表情僵硬。也正是在那时,我们才一致决定提前接受膝关节置换手术。此后不久,我开始期待一场雨,期待着春暖花开的日子慢慢融化岳母僵硬的四肢,和她深锁在病困中的寒意。

等待手术日期的那段时间,每到夜深人静,岳母便辗转反侧,她不停地摩挲自己的双膝,偶尔细细地呻吟一声。她的双腿已不能伸直,夜里只能侧着身子入睡,每次翻身,都要忍受来自骨头内部的疼痛。她细微的呻吟传到客厅,我便在黑暗中从床上坐起来,默默地对着她那间卧室的墙壁,说不出一句话。岳母在等待浴火重生的过程中,偶然触发的疼痛在约束她的行为的同时,也在一次次摧毁她,销蚀她,她的心里便又多了一份寒意。她对雪色的条件反射,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早晨,她由己及人,不厌其烦地督促我给女儿穿上羽绒服,直到遂意方才作罢。户外,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雪,使冬日的萧瑟和清晨的阳光一道在早春四处蔓延。我看着不满三周岁的女儿在雪地上烂漫地跑来跑去,像一堆刚刚燃起的篝火,不懂得灰烬的温度。对于这一点,站在窗前的岳母,恐怕是想不到的。她的门窗紧闭,听不到我女儿尖利的欢叫。

(主编:野水)

阿南,朝鲜族翻译家、作家,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天津文学》《民族文学》《延河》《鹿鸣》等杂志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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