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一本小说的三重生命

 

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推拿》在金马奖拿奖的那天晚上,我刚看完了《我的早更女友》的点映,看到网上传来的消息,心里由衷高兴。不管最后排片如何、票房如何,这种带有文艺质感的片子应该进入大众视线,为市场提供另一种选择。

因为错过了小西天的首映,我是11.28号上映当天看的。非常喜欢娄烨的处理,尤其是小马复明那一场,神来之笔。这才是二度创作应该做的事。



接过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奖杯,导演娄烨俯身对着话筒说:“毕飞宇老师,我觉得你应该上来。”观众席里,小说《推拿》的原作者毕飞宇穿着简单的衬衫,戴着无边眼镜,认真地对着娄烨摇了摇手。

到电影《推拿》问世,已经是这部小说经历的第三次改编。2013年夏天,话剧、电视剧版先后进入人们视野。电影《推拿》其实在这一年的3月就已经杀青。这部电影的后期制作断断续续花了一年时间,据传仅尝试过的剪辑版本就超过100个。这也成了娄烨职业生涯里制作周期最长的一部电影。每当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娄烨就给毕飞宇打电话。

小说《推拿》创作于2008年。据毕飞宇说,从起意要写到真正动笔,他只花了几天时间。对他来说,无论是推拿还是盲人群体都不陌生。毕飞宇的第一份职业是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的老师,如今很多盲人推拿师都是他学生的学生。18万字的小说,毕飞宇花了13个月写成。2011年,因为这部小说,毕飞宇获茅盾文学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推拿》话剧、电视剧和电影的改编都被提上议程。

在创作小说时,毕飞宇做了一次尝试,在近乎短篇的构架里放入了长篇的信息量。小说描绘了“沙宗琪推拿中心”一群盲人推拿师的故事。小说中大约出现了十几个人物,五六对关系,没有一个是绝对的主角。用毕飞宇自己的话说,“就人物而言,这个小说是犯大忌的。”他采用了近似于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威廉·福克纳的创作手法,让不同人物轮番登场,每人一章分别讲述。在绵密细碎的语言中,每个人的人生、故事和爱情都被带了出来,章与章之间相互呼应,将“沙宗琪推拿中心”这个当下的现实场景构建起来。



这种散点多面的叙述手段,为话剧和影视的改编,都制造了极大的困难。提炼人物,是所有二度创作者面临的第一道门槛。话剧《推拿》的剧本改编被交给金牌编剧喻荣军。喻荣军八易其稿,为话剧提炼了两对主要人物:沙复明、都红与张宗琪、金嫣。话剧舞台上的张宗琪,承袭了小说中张宗琪的身份、王大夫的人物特征和泰来的情感关系。在话剧中,沙复明和张宗琪这一对旧日的老同学、如今的合伙人,成为两个相互参照的人物。他们在性格、理想、事业甚至爱情方面,都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成为话剧散淡叙述的主要脉络。

而在电视剧《推拿》中,濮存昕饰演的沙复明、张国强饰演的王大夫被塑造为两个绝对主角。小说里推拿中心女员工之间的钩心斗角都被抹去,沙复明多了温和少了精明,王大夫则呈现出一种傻里傻气的憨厚。这种无比正确的价值观或许符合电视剧《推拿》作为央视一套黄金档的角色,却让小说中对于人性入木三分的描绘在家长里短的狗血情节中化为泡影。

看过话剧和电视剧并不算成功的呈现,电影《推拿》的一拖再拖就变得容易理解。毕飞宇说,得知《推拿》要拍成电影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娄烨。“这个电影怎么拍啊?”

小说《推拿》被公认为是现实主义题材,但娄烨读完,却觉得这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虽然小说仔细描写了盲人的生活,但在他看来,更是描绘了一个人的基本处境,“大家都在挣钱,大家都在挣钱的路上,可是谁也看不见道路,谁也看不见对方,谁也看不见人,甚至谁也看不见物质。”

因而在娄烨的镜头里,都红不再是音乐神童,沙复明也没有少年奇遇,至于小马,也并不沉浸在与时间近乎哲学的纠缠之中。娄烨不仅没有增加戏剧性细节,反而抹去了原著中已有的戏剧性,让这些人普通、更普通。电影保留了沙复明、都红、王大夫、小孔、小马这些主要人物。话剧和电视剧中都被弱化的小马被拎成了电影的主线。小说中写“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无论在话剧还是电视剧中,这个诗意的人物都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当他与带有娄烨烙印的美学风格相遇,立马变得妥帖起来。



小孔和王大夫的恋情,小马对小孔的单恋,都红对小马爱情的落空,沙复明对都红爱恋的落空,这些如同闭合电路一般的情感关系串起了整个情节。无论是盲人、明眼人,他们的爱欲、怀疑、猜忌,都被埋伏在一次又一次的午后放松、放工散步之中,寻觅机会爆发。

毕飞宇在看完电影粗剪后曾经评价,虽然单场戏看起来似乎与小说没什么关系,但整体来看又符合小说的氛围。今年春天,《推拿》在柏林电影节亮相。电影节特约影评人 Patrick Wellinski 曾这样评价:娄烨此片既没有对中国社会的廉价影射,也并不简单地把盲人阐释为被压抑的个体,他的智慧远远超越了这些解读。

不悲悯、不同情,这是电影给人的最直观感受。娄烨延续了前8部作品中粗粝的美学风格,师承法国导演特吕弗的摇晃镜头,又加入了大量面部特写。这种风格化的表现奇迹般地还原了毕飞宇湿润绵密的语言。电影对原著最大的改动是加入小马复明的情节。他因为爱情被人狠揍,视力在此刻突然回归。跟随小马的视角,摇晃模糊的镜头配合嘈杂无序的背景音乐,希望、意外、混乱……多种情感被杂糅在一起,这一段堪称整部电影的神来之笔。影片的最后,模糊的镜头再度出现,站在破败的水泥楼里,小马微笑,开启了新生活和一个明亮的结局。然而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潮湿晦暗的南京奠定了整部电影并不明亮的风格,多次运用的面部特写更带来了轻微的痛感和压抑。



虽然在第51届金马奖上斩获最佳剧情片等6项大奖,电影《推拿》依旧是一部文艺气质鲜明的小众电影,忧郁失落的气息弥漫在南京湿答答的空气里,也回荡在沙老板吟诵的诗歌里: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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