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乎?判断力乎?——兼论传世文章

 

张五常教授以往常用“品味”一词形容一个人分辨文章好坏、题材轻重的能力,而我总是觉得这个词容易“沦为”套套逻辑...



张五常教授以往常用“品味”一词形容一个人分辨文章好坏、题材轻重的能力,而我总是觉得这个词容易“沦为”套套逻辑,所以不喜使用,认为改为“判断力”会更合适。

一个现象重不重要,解释它的过程中遇到的细节值不值得深究,是大学问。判断力不足的人,或者对于藏在细节里的魔鬼视而不见,或者过份纠缠于无足轻重的细节而镏铢必较。而判断力强的人总能在一堆稻草里立即识别出珍珠。分辨文章好坏的判断力就更明显。自小我看文学作品,略看几页就知道这是好是坏,判断力奇准。而在诗词、音乐、绘画等艺术方面我却不行,远不如一位朋友,她随便就能评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样哪怕是著名的诗句是既无美感又不符合经济学,听得我抚掌大笑、连声叫绝。

而分析性文章,其实本质都是经济学文章,我自己亲力自为地写,判断力自然不差。然后我观察不同的读者对我的文章的反应,就能容易地鉴定他们的判断力高低若何。不好的文章我当然不写,所以写出来的都是好文章。但都是好文章,也有精巧之作、重磅文章、传世文章这样的区别,相去之远堪称判若云泥。精巧之作是文章里有一个点很巧妙,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识者读之会心一笑,但也仅此而已,价值不算特别高,可比作餐前小点,让食者开胃,但不足以饱肚。重磅文章则气势如虹、份量如山,议题重大,最高水平的重磅文章要能开一方之局面。传世文章是顶级之作,要经得起时间的蹂躏,必须具有理论性、完整性、开创性或终结性的二者之一。

看我的长期读者对我的文章的反应,我甚感欣慰,因为发现我的长期读者,其判断力都达到一流水平。根据判断力的高低,我划分了三类人。第一类人是不入流,几乎没有判断力可言,珠玉就在眼前他也无知无觉。好比之前我发布的《何为泡沫》(http://tieba.baidu.com/p/4551885845)一文,是以在武汉演讲之后对一个听众提问的回答为契机而写成的。在回答的过程中,说着说着我但觉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完全明白了张五常教授以前分析泡沫时得出“不知泡沫为何物”的答案的深刻含义,于是立即当场发挥。我知道自己“执到宝”(粤语,直译是“捡到宝贝”,义同“天上掉馅饼”),难抑兴奋之情。但看看坐在下面听讲的人,大多一片茫然之色,或是无动于衷。显然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回答的重要性,是典型的不入流之辈。当我讲完从台上下来,作为我的元老级读者的“许书”马上就跟我说我回答第一个问题的部分比演讲的内容更重要,他就是判断力属一流水平的人了。当时我特意地问了也一起听演讲的另一位读者“自在江鸥”有没有录音,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反复地叮咛他要把回答泡沫问题的那部分整理成文字,所以那整个演讲内容最早整理成文的是最后的回答问题部分,前面演讲内容的部分反而是推到后面才整理出来。《何为泡沫》一文是迄今为止我所写过的所有文章中唯一能达到“传世文章”的高度的,而现场听演讲的人却大部分对此毫无知觉,由此可见判断力不入流这类人是何等的有眼无珠。

第二类人是入门级,有一定的判断力,能看出什么是好文章,但对好的程度却欠缺判断力。这类人往往能看得懂精巧之作的妙处而大为赞叹,对“大巧不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重磅文章却反而没有深为震撼的感受。这里有个典型例子:之前我先后写了《详论“法治”》(http://tieba.baidu.com/p/4459644202)和《再论社会养老保险》(http://tieba.baidu.com/p/4497667850)两文,某朋友看了前者毫无反应,看了后者却立即大赞“好文!”这让我颇感无语。《详论“法治”》一文是典型的“重磅文章”,虽然我写文甚是高产,但重磅文章也是多则每周、少则每月才产出一篇——最近重磅文章不断其实是“武汉之行”的brain storm所致。而《再论社会养老保险》一文则是典型的“精巧之作”,随手挥洒、俯拾皆是。这位朋友却是法国大餐摆在他面前也如不入流那类人一般茫然不觉、无动于衷,对餐前小点反而大为赞美视作大餐,这大概就是所谓“难登大雅之堂”的含义吧。“买椟还珠”也是用来描述这类人,虽然装饰华丽的盒子确实也是价值不菲之物,但怎么能跟装在里面的稀世珍珠相提并论呢?

还有一个例子没那么典型。也是在《详论“法治”》一文发布之后才发出来的另一篇题材有相关性的文章《再论科斯定理的第一与第三个版本》(http://tieba.baidu.com/p/4515898274),这篇文章的价值倒是确实比“精巧之作”要高,但又还没能到达“重磅文章”那样的高度,应该说是介乎于二者之间吧,而且是比较靠近“重磅文章”那一边的。此文发布后,有一位读者在后面评论说:“一年来,关于自由、法治、权利等边界含义的界定及实践,此文是读过的最为犀利深刻清晰的文字。”虽然这是一句对我极尽赞美之辞的话,但我不为所动,因为不久前才发过《详论“法治”》一文呢,这读者如此评论要不是他没看过这篇重磅文章,要不就是吹捧过度,要不就是判断力不足,三者必居其一。于是我反问他有没有看过《详论“法治”》。他回答说:“看过了,这一篇更具深度和广度,文字表述更为透彻,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都非常高。”于是我就明白他是判断力不足,毫不客气地回复:“不,那一篇才是提纲挈领的大文,这篇是那篇大文下的一个具体应用文。”是的,对于赞美我一向是非常冷静客观的,不会因为你赞我,我就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得到一个真正的高手的衷心赞美,我才会心花怒放。低手的赞美,或是出于吹捧之心赞美我——以我是一个小人物,这种人不多,也就只有学生做作业时为求我打个高分才会这么做。但我从来不受这些花言巧语的蒙蔽,该打多少分就打多少分,与其空洞无物地拍我马屁,不如深刻地解释一个有价值的现象,向我展示你真的掌握了我传授给你的知识——,我都是不为所动的,只会反过来看穿你的水平低下或用心不良而瞧不起你。不过,我还是要客观地说一句,这位读者的判断力在入门级中已经算是很高的了,比起之前所说的那个朋友把餐前小点视为大餐、对真正的大餐却麻木不仁,绝对是高出一大截。但他的判断力确实还是不足,没有高到能判断“重磅文章”的程度。尤其他说《再论科斯定理的第一与第三个版本》是更具有深度和广度,显然大谬。要说此文比《详论“法治”》一文更有深度还勉强说得过去,因为《详论“法治”》是提纲挈领式的文章,跑马圈地一般尽可能地框定与“法治”这个题材有关的所有方面,自然是顾不上对每一个方面都进行深耕细作式的深度分析。而《再论科斯定理的第一与第三个版本》恰恰是对《详论“法治”》中的“法律的作用是划定一条界线,一边是保护,另一方面是约束”这一点,以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所以我说它是《详论“法治”》的一个具体应用文。所以此文深度有余,但广度肯定是不可能比得上《详论“法治”》的。

第三类人当然就是一流水平了。前已述及,我的长期读者都能达到这个水平,让我颇感欣慰。每次写完一篇文章,我都会心中有数,知道这篇文章大致上是属于哪个档次的,是精巧之作,或是重磅之作——当然传世文章我只写出《何为泡沫》一篇,所以以前做判断时只需分辨它是属于这两类文章中的哪一类。然后文章发布出来,我观察读者们的评论,能看到他们的反应与我的预期吻合得相当好。正如前面所说,不好的文章我根本不会写,所以写了出来发布的文章当然都是好文章,至少是“精巧之作”的水平,读者们必然都会称好。虽然都会称好,但重磅文章受到的待遇是明显不同的,叫好之声会特别热烈,赞美之词也特别隆重,观察这“边际上”的变化,读者在评判我的文章,我也在反过来评判读者的水平。

最后要好好说一下“传世文章”。在《何为泡沫》一文之后,有读者如此总结:明显正确,非常简单,解释力强。这是传世文章的特征吗?后来我想想,不是,这其实是“真理”的特征。传世文章当然是关于真理的,但要传世还是得具备我前面提到过的三性:理论性,完整性,开创性或终结性的二者之一。

理论性是指这篇传世文章的主旨是构建理论,而主要不是解释现象或介绍技巧。此前有读者在我的《详解“边际分析法”》(http://tieba.baidu.com/p/4128736137)后激动地说这篇文章能够传世,但我知道不行,因为此文不是理论性文章,“边际分析法”是一种分析工具,不是一个理论。而理论性文章虽然一定有解释现象的部分,但那是为了展示理论的解释力,目的并非解释那些现象。像《何为泡沫》一文发布,很多读者纷纷赞美说这是对中国近期房价或经济的一个最好的分析,对于此等赞美我表示感到失望!直到读者“平风”在14楼才一语道破此文的价值所在——把其他人关于泡沫的文章一巴掌拍死了!让看的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么简单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见到终于有人看到我的“用心良苦”,我才真正的高兴起来,回复道:“只有你说到我对这篇文章深感骄傲的点子上!这篇文章足以终结泡沫理论,为泡沫的争议画上句号!包括对“羊群效应”的分析也是终结性的。我可不是为了分析目前眼下的中国经济而写此文,这种应一时之景的文章传不了世。”

我只写了一篇传世之作,不足以展现这类文章的特征,还是来看写了大量传世之作的张五常教授的文章吧。教授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写了大量分析中国经济的文章,结集成《中国的前途》、《再论中国》等。这些集子里的文章当然都是非常好的,但不是传世文章。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主旨不是为了构建理论,而是运用理论解释当时当下的现象,解决当时当下的问题。这些文章在当时当然是意义重大,但时过境迁,它们的价值就越来越低——传世的困难就在这里,大凡有时间性的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时间过去,因时间性而赋予它的价值就消失了。很简单的一个验证是,现在还有多少人有兴趣看那些文章呢?因为时过境迁,后人对那个时代没有现场感,不了解那些事件的细节,其实是难以真的看懂这些文章里的理论运用之巧妙。这好比斯密的《国富论》,煌煌大观,但现在经常被人引用的不是它里面那些对当时的英国事实的旁征博引,而是对一个时间性不是那么强的制针工厂(除非有一天人类社会发展到连什么是针都不知道的时候)内的分工的介绍,对面包师傅为了自私的目的而达成利他的客观效果的陈述,对狗只不会互相交易骨头的幽默对比。

金庸在《神雕侠侣》的“后记”中有这么一段话——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积极意义。但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一定会消灭,那时候“爱国”、“抗敌”等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的为人们所赞美,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论、经济制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这段话其实蕴含了我前面所说的“传世”的要素。 文章要能传世,必须要有能穿越漫长时间而恒定不变的东西为内核。比起特定时代的历史事件、社会状况,其实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已经是时间稳定性很强的东西,当然人性与感情是更加恒久不变的。金庸这段话解释了为什么张五常教授以前写过关于“传世”的文章时感慨,相对于文学作品,思想的传世难度要大得多。因为文学作品是关于人性与感情这些最为恒定的东西,诗经、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曹雪芹的小说……历经千百年都仍能激发起读者的感情共鸣。且说有一次与朋友一起唱卡拉OK,有个朋友点了王菲的《但愿人长久》,看着屏幕上现出“词:苏轼”的文字时,我突然有一种深沉的感动:什么叫不朽?苏轼就是啊!当年他新作此词时,歌女们咏唱的《水调歌头》与王菲这《但愿人长久》肯定绝然不同,但曲调变了,当年的歌女也已成白骨,可苏子的词仍然屹立不倒,穿越千古!再过几十上百年,可能再也没几个人知道王菲是何许人也,但说不定苏子这首词仍然常唱常新,不绝于耳。怪不得教授说,拿李嘉诚的全部家产跟他换《佃农理论》他都不肯,但如果是苏东坡拿他的《赤壁赋》来,他立即换!

相比之下,教授的《中国会否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一文的传世机会就比《中国的前途》等要大得多,关键不是他准确地推断了中国后来的发展路向,而是在于此书的开头部分完整地呈现出了一个解释或推断制度变迁的理论:制度变迁涉及两类交易费用,其一是了解往哪个方向改的信息费用,其二是压制抵抗改变的既得利益者的制度费用。这个理论我们可以用来考察历史——例如之前我推荐大家看《大秦帝国》(http://tieba.baidu.com/p/4556484182),看商鞅变法的部分我就是一直在想着教授的这个关于制度变迁的理论:商鞅在鬼谷子那里学习多年、又在魏国浸淫多年,又对各国变法的失败研究多年,再亲自在秦国步行访查了几个月了解情况,这是在支付第一类交易费用(信息费用);其后与秦孝公戮力同心地推行变法,各种手段、各种权谋,那是在支付第二类交易费用。这个理论我们还可以用来分析当下——例如之前我发布的《对各国摆脱经济大萧条的概率估计的根据》一文(http://tieba.baidu.com/p/4516946523)就是在想着教授的这个理论来写的。

完整性是指文章所构建的理论是足够完整的,而不是某个完整理论的一个部分。像刚才提到的《再论科斯定理的第一与第三个版本》一文,连重磅文章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是传世了,原因就在于它不够完整,只是对《详论“法治”》一文的其中一个部分的详细展开与深入分析,属于添砖加瓦的螺丝钉式文章,缺乏磅礴的气势。

开创性或终结性的二者之一。这是传世文章的必备要件,光有前两项都还是只能算重磅文章,远远达不到传世的高度。能一跃而成传世之作,全靠这最后一点。开创性很好理解,开创出一个全新的领域是开山祖师、鼻祖级的人物,焉能不传世。而即使不能做开创者,但如果能做终结者,也足以传世。教授以前经常在文章里或私下里自豪地说,这篇文章一出,就把某某问题给终结了,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可以画上句号了。我一直只是听着,没能真正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这次写出《何为泡沫》一文,一写完我就想到教授那句“写完后站起来仰天大笑”,虽然我终究没有这样做,但内心就是有这种强烈的共鸣感,于是我知道:我终于也写出了一篇足以传世的文章了!

当然,同是传世之作,我这文章还是远远不能跟教授的《佃农理论》那样级别的传世文章相比的。《佃农理论》也是一举终结了自斯密以来关于佃农分成制度是无效率的谬误,但它的理论性要难得多。这样一比,我才感到科斯定理以理论性而言真的不算难,怪不得教授说科斯是太幸运了,刚好给他一脚踩中“音波频率”这个绝佳的事例。以理论难度而言,科斯定理与我的《何为泡沫》其实不相上下。但科斯定理当然还是比我的泡沫之论要伟大得多,因为科斯的厉害之处在于其一般化的能力,将音波频率这个少有人关心、光是它自身对整个社会没啥重要性的现象推广到对整个社会而言非常重要的领域:法学、环境保护等等。所以,科斯定理最重要的还不在于其终结性——终结了“外部性”的胡说八道——,而是在于它的开创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泡沫之论是拍马都赶不上的,实在是太小儿科了。再看教授的《蜜蜂的神话》,也是一举终结了米德的蜜蜂神话,从收益而非成本的角度再次给予外部性以致命一击,仅以理论难度而言也未必高于我的泡沫之论。但教授此文的厉害之处是以实地考察做事实验证,可以说是验证类文章的经典之作。而我的泡沫之论虽然也旁征博引了大量的事实,在验证方面与一般文章相比算是超人一等,但由于都不需要做实地考察,论验证的难度是远远比不上教授的蜜蜂之文了。

总之,同是传世之作,还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我这篇《何为泡沫》只能算是入门级的水平而已——但跟无数顶着专家学者、教授博导、甚至诺奖得主的经济学领域内的芸芸众生相比,他们之中又有几个人终其一生能说出哪怕只是一句足以传世的话呢?而我,已经写出一篇足以传世的文章,紧随于斯密、科斯、张五常等大师之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不油然而生骄傲之情乎?!

最后再说一事。《何为泡沫》一文发布的当天,与朋友煲电话粥,热情洋溢地申诉着自己写出这么一篇传世之作的兴奋骄傲之情。朋友笑道:“你不断地说传世传世,跟教授越来越像了。”我静心一想,马上回复:“其实我从来不去想我的个人名声能不能传世。并不是我自命清高或心胸广阔,而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准到了哪个层面。教授那样的人才是有能力传世的,所以他对于现世不能完全地获得学术界的认可而难以心境难平,我却反而没有这样的郁闷。正如一个才学写作的小学生,是不可能对金庸生出羡慕嫉妒恨之心的,这并不是因为小学生的境界比梁羽生更高,而是金庸的层次离他实在太远,他只有膜拜的份。我所致力于的,是真正的经济学(经济解释)这门学问能够传世,这才是我自命为经济学老师而不是经济学家的比较优势所在。但碰巧写出一篇足以传世的文章,我当然也是很高兴的,不过我深知这是盈利而已。”


    关注 李俊慧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