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青专栏｜天平的另一端

一个未婚异性恋患者，一个不敏感的女权主义者，一个适度打扮的女青年，随着风潮的极端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少数派，成为了非常态，成为了反向歧视的人肉靶子。...

编者按：

有人开玩笑说，在现在的中国网络环境下，要是不撑同志反歧视、高唱女权主义，那是一定要被骂的。

这种舆论声音的变化，逐渐形成了现今年轻一代人中的新“政治正确”——它倡导着平等、多元、互相尊重的价值观，却也可能遭遇滥用。

生活在纽约的纯青，今天要讲的就是“天平另一端”的故事——在美国，针对一个适度打扮、非女权主义、异性恋者的反向歧视。

你要问了，所以，这是在告诉我们，为了避免反向歧视，以后不该指出那些“恐同者”、“直男癌”、“直女癌”们的问题了吗？

耐心看到最后，看看纯青的答案：）

北窗（微信号：lightthere）

文/卢纯青

“如果他在过去的20年婚姻里是跟一个女人出的轨……”

最近看Netflix投拍的一个美剧：《Grace and Frankie》：两对70岁左右的夫妇，两个丈夫同时出柜宣布深爱彼此20年，两个性格迥异的同人妻不得不从废墟里重新开始生活。要说这4个主演真都是七老八十了（真的，简.芳达都79了），实在不能说是冲着脸蛋去的。这就更衬托出题材新险，台词精妙，主演出彩，剧情动人。

剧照：主演简·芳达

其中有一集《晚餐》，讲两位丈夫宣布出柜1周后，在家里举办晚餐招待两个家庭的四个孩子，联络联络感情。用餐时的粉饰太平，导致了厨房里的爆发。

布里安娜（家庭1的长女）：“如果在过去的20年里，我们的爸爸是在跟女人搞外遇，你还能这么宽容吗？”

巴德（家庭2的长子）：“我不知道。”

布里安娜：“拜托！如果真是这样，这里就不会有蛋糕。而是应该血流满地子弹横飞了。”

这说明了有趣的一个现象：人们对于同性恋出柜的宽容，令对出轨的谴责，都显得政治不正确。而政治正确在美国，那绝对是一触就死的高压线。

可是凭什么呀？明明是一码归一码的事儿，却被社会舆论风潮搅成了一团浆糊。

这股风潮，尤其在15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判决全美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刮得所向披靡：只要你对同性婚恋有任何不是百分百欢呼万岁的意见，你就是政治不正确！你就活该被那些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Grace and Frankie》剧照

搞得现在对同性婚恋都不能展开理性的讨论了。

一时间，同性恋获得了跟异性恋同等的权利、和更大的宽容度。用剧中人的话来说：“就因为你们是同性恋，我都没权利生你们出轨的气！”

圣诞在南加州自驾时一个朋友说，她身边一对同居很久也很快乐的异性伴侣，最近不得已结了婚。问其原因，答曰自从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他们公司的医疗保险就不再适用于员工的“长期生活伴侣”了。她觉得自己被炮灰了：不能因为同性婚姻合法化，就引发婚姻强制化啊。

以上两个故事让我很蔫儿：之前同性不能结婚吧，那出轨也不许生气；现在同性能结婚了吧，那所有不结婚的就活该享受不到福利……摸摸自己作为一个未婚异性恋患者的脑袋，怎么感觉社会地位又变低了呢？

“凭什么提醒我穿小礼服？你这只沙文猪！”

新年迎来了在加州Facebook上班的老友，在上东区的日本居酒屋里，一起拿八卦娱乐与严肃讨论下酒。

其中的一个话题，是公司文化如何深受强势领导人的影响。

似乎上行下效是个有级层就会发生的现象，且多少都有点揣测圣意过了头、形式主义表忠心的疯狂。比如CEO马克·扎克伯格喜欢穿套头衫，手下的工程师们就以一年四季穿同款T恤为荣；比如COO雪莉·桑德伯格是个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手下的女性员工就时刻不忘拿着平权的显微镜去搜索“受歧视”的蛛丝马迹。

马克·扎克伯格曝光自己的衣橱

据说某次公司年会，人力资源给大家发邮件说，年会的时候男性员工可以穿休闲装也可以穿西装，女性员工可以穿休闲装也可以穿小礼服(cocktail dress）。

我由衷赞叹：“哎呀多贴心，赶紧抓住机会把衣柜深处那些个平时没机会见天日的袒胸露背小裙子拎出来透透气！”

朋友嘲笑了我这根松弛的神经：“你不知道，人力资源部立马收到了无数的抗议——你什么意思啊你？凭什么女性就要被提醒穿裙子？你特意强调性别差异是别有用心吧？！”

人力资源吓得二话不说撤回了邮件，改发了一份申明：年会大家爱穿啥就穿啥。

女权主义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桶粘稠厚实的浆糊：糊掉所有男女差异，也黏合了一颗千疮百孔的玻璃心。

我不安地在Helmut Lang不对称剪裁小黑裙里扭动了一下，觉得若是去Facebook工作，每天出门之前都还要先自我审查一遍：今天你穿的够爷们吗？你化妆是不是媚俗啊？你穿裙子是不是屈从于女性的身份设定啊？你用来捯饬自己的时间为什么不用来奋斗努力挣到corner office啊？

啊，原本冗长的“正确清单”上又得添上长长的一串镣铐，几乎就无法跨出大门直面人生了。

“居然不穿丁字裤热蜡除毛胶质美甲，你算女人吗？”

美国的“appropriate”这条线到底画在哪里？这是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说开放吧那是真开放——夏天的草坪上横七竖八地摊着一具具晒日光浴的美女半裸体，身上布料覆盖阴影面积不超过巴掌大；说保守吧又极其保守——你的比基尼绝对不可以晾晒在公共视线内，你家院子都不可以——除非下面衬着你的肉体。我琢磨着，就是炫耀肉体是可以的，暴露内衣那就不行了。

但是也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纽约的各种大牌特卖会(designer sample sale)。

一般这种特卖会，都用黑色布帘隔出一大块空间，里面摆几面镜子几列衣架，所有人都当着所有人的面，热火朝天地脱穿试换衣服。

去了几次之后，发现漂浮在眼前的一堆大小不一、松紧各异的屁股，全都用一根蕾丝花边吊着。没错，从17岁到70岁，少女和老太们，无一例外都穿着蕾丝丁字裤。

丁字裤下的光腿必然做过热蜡脱毛，巴西式的(Brazilian waxing)。其疼痛指数，非亲身体验不能言说。

再往下看，脚指甲上必然涂着鲜艳完美的胶质指甲油。

寒暑无休。

当我带着惊讶的心偷觑她们的同时，她们也用毫不掩饰的余光控诉着我内衣布料的浪费，和指甲颜色的贫瘠。

只有在天时地利人和（翻译成人话，就是大夏天带着真爱去海边）的情况下，才可能鼓起勇气做足这三件套的我，顿时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跟她们相比，我简直活得堪比糙纸的糙！

海报里“能顶半边天”的形象，从穿着军装素面朝天的劳动妇女，变成了剪着精致的波波头、描眉点唇、戴着项链的时尚女性

什么时候起，这“日常保养”的项目清单越来越水涨船高了呢？

从搭配穿衣，到戴隐形眼镜，到偶尔化妆，到经常化妆，到夏天涂指甲油，到穿高跟鞋百步不倒，到穿高跟鞋健步如飞……到现如今的新标准是全年无休丁字裤巴西式脱毛涂胶质指甲油。

一个赖在初级保养阶段的正常女性，感到了美容产业深深的恶意和周边同类无情的碾压。

于是一个未婚异性恋患者，一个不敏感的女权主义者，一个适度打扮的女青年，随着风潮的极端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少数派，成为了非常态，成为了反向歧视的人肉靶子。

PS.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国内网上还充斥着“女人不能上桌吃饭”“女生蹲着等地铁就是没教养”“女人要放弃少女心踏实过日子”的论战。这居然还有论战的余地？顿时觉得，在中国担心反向歧视，真是好比为山顶洞人预防鼠标手、替流浪儿三毛警惕儿童肥胖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