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菖蒲和鱼,千里万里离家

 

又是一年端午,家乡的艾草和菖蒲,一定挂在家家户户的门框上了,大街小巷之中,处处有清香。而龙船,也定已在少年郎的吆喝声中,披红挂彩地下水了。我的母亲,将坐在小街的树底下,和人说话,和人打纸牌。在小街上,有来来往往的人,只是,游子还在远方。...


1


下班了,楼道里的脚步声比往常要杂沓些。同事们一个个起身和我道别,说一声节日快乐,转眼就走光了。我坐了一会,忽觉办公室里寂静得有些诡异,颇让我不自在,于是就出门去,办了点事,吃了个饭,回住处去。

关起门来,也仍是一片寂静。

想起母亲了,她此刻定然坐在小店外的树底下,或和邻居拉家常,又或和街坊打纸牌。街面上,此刻定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奔跑的顽童,踱步的老翁,挑着菜筐满街走的大妈,推着水果到处喊的汉子,以及捡拾摊档准备去开夜市的女人,都在忙着。

天色,眼见就要黑下去了。

灯火,已渐次亮起来了。
2
半躺在床头,不由就想起了年幼时的光景。

这个时节,这个时间,杨柳正在河边青翠着,垂下万千的枝条。青蛙正在池塘里叫着,一声比一声响。各样的虫子,也都在莫名幽深的地方唱歌。繁密的星,如发光的丝带飘荡在高远而深蓝的天幕上,而地上,在水边,在林间,在禾苗青青之处,也有飞舞着的萤火虫。

而我是穿着白衬衣和蓝裤子的小小孩童,每天要玩到天黑才肯回家,天上的星子,地上打着灯笼的萤火虫,和远远处那盏橘黄色的灯,都在引我回家的路上。我的白衬衣已很短了,胸脯一挺,肚皮就露了出来;蓝裤子也很短了,高高地吊在脚踝上。

每过一冬,衣服就总要短一截。

不过,我穿不了的衣服,弟弟还可以穿的,他比我小,也比我矮,穿上去刚刚好。
3
依我母亲的规矩,正月才能穿上新的冬衣,而新的夏装,则要等到端午。

记得那年端午,母亲说要去给我买双新凉鞋。她出门时,我已一再恳求她为我买怎样的款式和颜色,但她不听我的,回来时,给我买的却是一双花凉鞋,大约是粉红色,且鞋面上还钉着两只花里胡哨的蝴蝶。我很失望,说不要穿这个,她就生气了,说,你不要的话,就不给你我穿了。

我就只能带着绝望去穿花凉鞋。

之后去上学的那几天,我总是恨不得将两只脚藏起来。倘有同学于远远处冲我发笑,我就疑心他(她)看见我的脚了,于是就掉头跑开,脸上一片通红,心里十分气愤。

几天后,在无法忍受之下,我将一只蝴蝶扯下来扔了。

放学回家,我就和母亲说,你看,已经掉了一只蝴蝶了,另一只索性也不要了吧?

母亲不曾察觉我的坏心眼,说,那你将另一只取下来算了。

我就欢天喜地地领命而去,此后的一个夏天,虽仍是穿着红凉鞋,但好歹也自在一些了。
4
端午前后几日,家乡的空气里尽是艾草和菖蒲的清香。

艾草有细密的叶,菖蒲有修长的叶,都是绿油油的,随手插在门口又或窗台之上,都很好看。我之后见过各类的插花,虽则精巧雅致,但都不及我儿时窗台上一把艾草菖蒲的从容散淡意趣。如今想起来,在木板门框上,在水泥窗台上,那一抹亮眼的绿,竟有一种意态由来画不成的美好,且还散发着清冽而神秘的异香。

就在端午那天,母亲烧了艾叶洗澡水,迫我们几个泥娃娃坐在木盆里洗澡。水是浅褐色的,且还冒着滚烫的热气,脱得精光坐进去,便觉有各样细小的虫子在身上咬,倘使叫嚷几句,免不得就要被母亲横眉怒目地呵斥一番。

洗完之后,肌肤上似贴着一片薄荷糖,周身清凉。

而菖蒲也是有妙用的,我们将叶子一片一片剥去,独留下一个绿白色的块茎,像一截雨后春山里的新笋。我们将它切成小段,然后用棉线串起来,或做成镯子戴在手腕上,又或做成项链挂在胸脯上,且还要学少林弟子唱个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时,父亲就坐在竹椅上,抽着烟看我们玩闹。母亲则偶尔会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面带愠色地骂几句。
5
端午,自然是少不得吃的。

三两寸长的鲫鱼,有淡青色的麟片和乳白色的肚皮,全是活蹦乱跳的模样。母亲将它们剖开,洗净,然后用小火慢慢地煎,火在灶中闪闪发亮,油在锅底滋滋作响,鱼在锅中由白变黄。待它的两面都呈金黄色之际,再倒入几勺鲜红的剁椒,一瞬间,白色的烟气腾起,诱人的香气也扑鼻而来。须臾,可以起锅了,母亲就将它们仔细地叠到餐盘里去,见我眼珠乱转口水长流,就夹一只给我,我就很欢喜地跑开去。

但鲫鱼的做法,不止于煎炸,母亲还会用它来做火锅。

小小的炭火炉子之上,沸滚着一锅鲫鱼,汤汁都已煮成浓稠的乳白色了。这时,再放入一些切成细条的干红薯叶,再放一些白椒又或剁椒,已然是无上妙品了。倘若还有新鲜的野生菌,那就更好,用手撕成细细的长条,放进去一起煮,则更见鲜美。

吃到一半时,还可以放入翡翠一般的白菜心,尽可以边吃边煮。

这么多年,我去过天南海北的地方,吃过山珍海味的筵席,但时常有人笑着和我说,你的口味有点刁,这些好吃的,怎不多吃点。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们。

我将身体带到了千万里之外,但我的胃,却一直留在家乡,留在母亲的厨房。
5
吃饱之后,我们就欢天喜地地跑出门,去看划龙船。

家乡有条河,流过小镇也流过村庄,水色清亮见底,两岸杨柳青青。中有一道石拱桥,据传已有数百年的来历,算得上是古物,已成小镇之地标。但在孩童的眼中,并不见奇,大青石上已长满了油润的绿苔,桥栏杆上立着几个小石狮子,如此而已。白头发且有学问的老人就说,也不全是狮子的,这个是貔貅,那个又或是麒麟。但小孩子谁会愿意听这些呢,这时且都趴到栏杆上去,又或挤在人堆中,翘首望向河面。

两岸,早已站满了高矮胖瘦的乡民,嬉笑着,吵闹着,似揭开了锅盖的滚水,热气腾腾。拥挤之中,免不得就有人掉到水中去了,一副可怜可笑的模样。这时,掉下水去的人就边笑边骂,且还做势要打人;闯了祸的,也边笑边逃,故意装出个害怕的样子。

就在这喧闹之中,忽然就听见锣鼓鞭炮震天响,十里八乡的龙船,忽如闪电一般奔入眼底。大河之中,许多光膀子的少年,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臂膀上肌肉虬结,腮帮子高高鼓起,个个都要争第一,将一支浆抡成一团影,龙船就在清波之上激起雪白的浪。

一时间,旗幡猎猎,艳阳如炙,各样的大声响,如惊雷猛雨一般汇成一片。岸上的千万人高声呼喊,水中的无数龙船你追我赶,眼前只见千军万马奔突而来。声势之壮,似有万夫莫当一往无前的雄壮声势,我的头皮就一阵阵发紧,热血翻涌,满手热汗。
6
不经意间,日子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转眼已是多好年。

我去远一点的地方读高中,再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上大学。再之后,我如一只飞鸟,振翅飞向了更远更远的天空。所谓家乡,只是我一年回去一两次的驿站,只是我母亲一年比一年苍老的容颜。

那个年少无知的顽童,现在长成了我这模样。

又是一年端午,家乡的艾草和菖蒲,一定挂在家家户户的门框上了,大街小巷之中,处处有清香。而龙船,也定已在少年郎的吆喝声中,披红挂彩地下水了。我的母亲,将坐在小街的树底下,和人说话,和人打纸牌。在小街上,有来来往往的人,只是,游子还在远方。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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